第11章 華光林·黑岩未成
華光林·黑岩未成
璃月清晨,太陽将将出來。
門房先是将門開了一條縫,對外面“噓”了一聲,這才慢吞吞地将大門打開。
門外站着一大群孩子,大都七八歲的樣子,還有幾個稍大的還背着一個。
“先等等啊。”門房老頭說。
當他準備擦門的時候,那群孩子就一擁而上,幫他把這扇門擦幹淨,夠不着的甚至跳起來擦。牌匾潦草寫着“寒府”幾個字,也不見得塵灰,平日裏也多有人擦拭。
“你們這群小饞鬼!”老頭笑道,從屋裏取了紅布口袋,任他們拿取。
“來吧,來吧,”門房将口袋放得更低些,“拿着吧,沾點喜氣,都拿、都拿。”
待到孩子們散去,老頭抖抖空空的布袋子,對着門外吆喝道:
“寒家幼子今日周歲,還請鄰居們賞賞臉!老爺說了,不必帶禮!”
這一聲,喚醒了沉睡的璃月。
那頭的街坊提着嗓門應道:“不帶禮,我帶張嘴行嗎?”
“——行啊!”門房還沒答,從街那邊走過來一個男人,提着一截黑乎乎的玩意兒。
“老爺!”門房伸手去接他手裏的東西,被他攔下。
“上好的黑岩原石,沉得很,你拎不動,”寒武臉上挂着笑,“還好是在策兒周歲這天回來了,正巧做他的抓周禮!”
“你還知道回來!”婦人從屋裏邁着步子出來了,“我一個人弄好整個周歲宴,你除了剛剛喊了一嗓子,還有什麽用?”
璃月有名的匠人支支吾吾認錯,手裏捏着黑岩,站得端正,眼神卻不自覺往裏屋走。
發妻白了他一眼,說:“把你的石頭放下,什麽抓周,你覺得策兒抓得動你這東西?”
“切一截……”寒武話沒說完,見着那眼神,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咻地閉嘴了。
“把手洗幹淨,再進去看孩子。”婦人點了點頭。
“哎!好!”寒武摟抱了一下妻子,在對方“哎你的手”這樣的驚呼之中,又傻乎乎地滾回裏屋看孩子了。
“老爺和夫人的感情真是好啊……”門房一如既往地評論道。
原本這只是他常年的自言自語,今日倒是有人回他話。
“确實。”對方說。
“……”門房連忙轉身,發現是個穿着黑袍的男子,耳邊有一流蘇耳墜,目如金珀,只是面容陌生,并不在熟客的範圍內,他招呼道,“您是?可是來寒府有什麽事?”
來者輕笑一聲,“啊……方才走到這裏,聽見在喊周歲宴的事情,想來讨點喜氣。”問答從容。
門房“哦哦”應答着,更是退後半步,給客人讓路。
等那男子身影走進廳堂的時候,老頭突然一拍自己腦袋,“哎呀,我怎麽把人給放進去了,這才早上啊……”
剛剛看見男子氣質非同一般,又穿着山岩般肅穆的黑色長袍,以門房多年的經驗,這一定不是等閑之輩,不過……自己還是壞了規矩,竟然讓客人這麽早就來,若是苦苦幹等,這可如何是好。
他內心焦灼,并不願在周歲宴上節外生枝,把大門重新半掩上,匆匆進了廳堂尋人。
結果前腳剛走進去,後腳就看見那男子同抱着孩子的寒武談笑,氣氛融洽。門房心裏的石頭才落下,悄悄離去。
門房老頭并不知道,在他走開的時候,那黑衫男子擡頭看了一眼。
寒武仍舊說着:“……所以我給這個孩子,取名叫策。”
男人含笑,說:“父母的期望是好事,可是孩子真的能夠按照期望走下去麽?”
這話說得讓匠人面色有些難看。
“是我越俎代庖了,”男人收回了之前的話,繼續說,“期待他心有良策,期盼他手有巧策,企盼他繼承鑄劍鍛刀的家業,若是有一日,他并不想如此走下去,你又當如何呢?”
寒武似乎沒想到過一方面的問題,他年少時雖快意江湖,但他自己就是從父親手裏學到匠人的技藝,并新制了“試作”系列的武器,進一步壯大了寒家。于他而言,匠人的傳承是一種理所應當的事情。他無法想象,失去了鑄劍鍛刀之業的寒家會變成什麽樣。
問話的男人笑着搖頭,并無多言。
倒是寒家老爺懷裏抱着的那個孩子,忽地笑起來,對着男子的方向伸手。
到了中午,寒家人聲繞府上三十裏外,全是賀喜的聲音。
有人提着鞭炮,在府門口點燃了,“噼裏啪啦”一串聲過去,伴随着最後一道菜放下,這周歲宴算是正式開了。碰杯的、夾菜的、萬民堂來的廚子叫罵的聲兒全都混雜在一起。
寒武端着酒杯,走上臨時搭起來的紅布高臺。
“哎!”他喊着。周圍稍稍靜了靜。
“今天犬子周歲,我先敬諸位一杯。”
下面好事者嚷嚷着:“一杯不夠啊,我的碗給你,你給我幹了吧。”細細聽來,這聲音正是之前清晨回應門房那個人。
衆人大笑,皆端起自己的碗裏的熱湯,反而喊着寒武幹了。
那匠人撓頭,憨笑一下,竟是真的從旁人手裏端碗,仰頭飲盡。
“好!好!”下面的人高興了,拍掌道。
寒武用袖子擦了嘴,因着酒水臉上騰地紅了一杯,他說:“拭兒!”
侍者掀開長桌上的紅布,露出下面的東西。
有老人對邊上的人解釋道:“男孩用弓、矢、紙、筆,并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也叫拭兒。”
“這不就是抓周嘛……”聽了一嘴巴的人,說着。
寒武的發妻抱着個孩子過來了,把小孩放在了桌子中央。
桌上的東西其實遠遠不止老人所說的物什,還有一些客人們沾喜氣,贈送的硯臺啊書本啊一類的東西。寒武自己就更過分了,狠狠地搬了好幾塊礦石甩在離桌子中央最近的地方,包括今早上抱回來的黑岩。
這礦石這麽大,總不可能,摸不到一點皮毛吧……寒武盯着孩子,又想到那男子的問話,心裏“咯噔”一聲。
孩子在桌上爬動,并不因為自己離開母親的懷抱而不安。
寒策摸到了毛筆,在玩耍。
寒武安慰道:無事,反正做匠人,就該讀書識字。
結果小孩反手給他扔了,看那方向,是奔着寒武所放的一塊夜泊石去的。
好啊!寒武心裏想:快快摸上,也不枉老子挑了最好的原石,亮晶晶的!
牙齒還沒長完的小屁孩,直接拍上了夜泊石……前面的弓箭。
寒家老爺咬緊牙齒。無事!無事!弓箭也挺好,雲家就是擅長弓箭的,讓他們教教也好。
小孩玩了玩,又丢掉了。
寒武瞅着孩子一溜煙鑽到桌子邊,連自己擺的礦石,邊都沒挨到。左眼狠狠跳了兩下。
忽然小孩抓了件東西,笑起來,玩了有一兩分鐘,看樣子是不會更變了。
婦人這才哄着他,把他抱起來。
寒武幾步走過去,湊過去一看,差點沒氣傻。
“這是誰放的?”他指着孩子手裏的東西,低聲問着侍者。
侍者愣了一下,說:“是一位穿着黑袍的先生,說是随意放一個東西。”确實是,一看就随意放的,大家都有,又不會發光,體積又小,偏偏孩子抓到了。
衆人這才圍過來,問:“孩子抓到的是個啥?”
寒武噎一口氣,目光在人群裏面來回尋找男子,也沒見蹤影。
匠人揉揉鼻梁,把那東西從孩子手裏扣了出來。
在孩童哭泣聲中,他張開手,掌心之中赫然是……一枚摩拉。
正如那位先生所問:寒策若志不在此怎麽辦?
寒家唯一的孩子讀私塾時成天以游俠閑書話本為消遣,閑時練槍于山間野地,一心只想仗槍行俠。
他尋天外隕鐵,不求稀材,求的那是奇遇。
他訪靈山谪仙,不圖真知,圖仙人的逸聞。
對于匠人們的燒爐打鐵,寒策絲毫提不起勁來。不論寒武如何斥罵仍無用處。
最後的結果,僅是那癡兒浪子某日不辭而別爾爾。
寒武做“試作”系列的兵器,突破璃月兵器的桎梏,演化兵武,和雲氏一起,集天下匠人之計,可謂是領起了一整個時代的工匠之人。
回憶起往日,匠人寒武剛做出那把“試作斬岩”的時候,他去天衡山試劍,手一松,長劍落地,鋒芒畢露,橫斬天衡三百裏。
當時岩王帝君正在喝茶聽書,險些被這個動靜驚得手抖。
想來最可憐的當是那天衡山,昔日帝君見它不齊整,便削了一刀,今日又被砍了一道。
若它會說話,想必已經向帝君訴苦了吧。可惜它不會,不過……那段時間的岩晶蝶似乎格外多,接連撲到璃月裏,像在尋什麽人,試圖哭訴一樣。
然而就是這樣的匠人,卻在憂心自己的孩子無法繼承家業。
在寒策離去的十幾年內,他一直在想那個問題。
那個清晨,黑衫男子問他:“父母的期望是好事,可是孩子真的能夠按照期望走下去麽?”赤紅之色貼在眼下,像是爐中淬煉石珀的火花。
一恍神,手下黑岩劍胚的熱處理出了點差錯,硬度和韌度與往日不盡相同。烈火灼烤黑色的結晶,寒武趕緊用泉水沖刷,熄滅了爐火。日光初升,那劍胚未成形,卻已蘊着劍意,柔陽緩緩落下,都無法靠近一般。
匠人愣住,用手去觸碰,在掌心被薄如蟬翼的劍刃切一道血痕。
寒武手中的鍛造錘“嘭”一下砸地上,地面裂開,他笑:“黑岩竟是有如此作用,我要推翻試作系列,我要重新兵器譜!”
即使雙手帶血,他也重新握緊錘子,死命地錘煉劍胚。
匠人的血融于黑岩之中。
對于十幾年前,那個男子的問話,他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由十分罕見的黑岩制成的長劍,鋒利無匹,能削金,可斷玉。
在雲不蔽月的夜晚,能看到劍身中央嵌有一道寬數指的黯紅,隐隐的血光晃然,仿佛嘶叫着要撕開大地。
匠人癡迷鑄劍,委托好友雲氏介紹,意圖獲得更多的黑岩,親自前往層岩巨淵選材。
然而礦道內發生意外塌方,衆人被困在礦井下長達四日之久。當時,衆人完全沒入地岩構築的監牢,尋常開采工具無法突破岩障。
不辨星月、不明時日的黑暗,令受困者漸漸陷入昏迷、癫狂與絕望。
走投無路時,寒武發覺自己帶下井的一把試作品在角落中隐隐發光……
正是靠着這把劍,生還者逃出生天。
但遭遇礦難的一行人,對此間之事絕口不提。在深入骨髓的黑暗中,匠人将劍拼盡全力擊向山岩。劍氣轟然如平地驚雷。而山岩之後……
匠人呼喊同行之人趕快閉眼,他一人盯着前方,将他們帶了出去。
寒武在瞥見陽光的剎那,手中劍刃裂成千片。
匠人雙腳發軟坐倒在地。
回憶起自己在礦道中最後所見的那一幕,久久無法回神。似乎活着這件事本身,已經讓他無法适應。
烈陽之中,匠人哀嚎着捂住眼睛。
自那之後,那只眼睛只餘下彼時無法辨識天地四方上下的黑暗,耳畔時常回蕩如天地崩裂的劍石相擊之聲。
從此匠人的鍛爐蒙塵,其中只剩下冰冷的餘灰與未竟的鍛兵之夢。
其子寒策,在尋仙的路上,聽聞一黑衫男子所講,匠人寒策所遇礦難,心中慌亂,披星戴月終于回家。
寒武晚年遭遇礦難,性情大變。原本健談的匠人變得十分寡言,對無心接替家業的兒子也不再責備。
至此年,父子關系反倒親近不少。寒策對自己多年未歸家,面對父親的沉默,心有愧意,不知如何開口。
又是數年,一代名匠仙逝。
寒策依父親遺言在書房中找到一套兵器譜,正是坊間傳奇的“試作”系列。
圖譜封存于一方木匣之中,另附家書:吾兒策,天地浩大,可縱情觀賞。
匣中還有一枚古舊的摩拉。
整本圖譜滿是父親寫下的批注,寒策觀閱愈發痛心,在書房對着圖譜和那枚兒時抓周到的摩拉,端坐一整夜。
寒府當年的門房也早已去世。拂曉時分,寒策推門而出。
仰頭見天上有流星滑落,筆直砸落寒家門前,卻連寒策分毫未傷。
寒策百感交集,又哭又笑,連聲道:天意!
當他再返屋中拿取圖譜之時,放在家書中的摩拉已經不見蹤影,他不管怎麽尋找,也找不到那枚摩拉了。
“天地浩大,可縱情觀賞。”
吾兒策,既然你不想繼承這鑄劍鍛刀的家業,那就讓我繼續推進匠人的進程,讓我重修兵器譜,鑄造“黑岩”的兵器,以告天下匠人!
這便是我對那個問題的答案。
“……當時寒武還活着的時候,寒策閱讀那些逸聞,讀到山中地心封有妖異,連忙說與父親。”
“匠人聽後大為悔恨,認定開采驚動了地中之龍,天降之石。”
“他撐起病體,不顧自己的瞎眼,起爐鍛造一柄黑岩斬刀。”
客卿說到這裏,擡頭看了眼華光林伫立的岩山,懸橋高挂在石柱樣的山中,仿佛一條條鎖鏈。
“刀成後,寒策依照父親要求,在昔日礦難的那礦井外立起一人高的神龛,藏刀于其中,作辟邪鎮龍之用。”
鐘離行至華光林的邊緣,再那一邊,就是琥牢山了。
面前的山丘是人為搭建起來的,正是當年的神龛。
客卿伸手,對着空蕩蕩的神龛,描繪了一把斬刀的輪廓。
“那把斬刀,被當代的天樞,就是那位雲氏的七星,賜了銘……開山裂海,撕雲斷月。”
鐘離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背對着那棵巨大的樹站着,耳墜搖晃着,偏向樹那邊。
我用手感受,此地并無風。
轉頭望一眼,那棵樹……竟是同那道人所繪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