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南天門·匪石弗轉
南天門·匪石弗轉
我知曉這故事尚未到結束的時候,但客卿沒有繼續講下去。他言說帝君昔日栽下伏龍樹,于南天門困若陀龍王千百年,可是後來呢?
“你旅途已達終點,餘下的是我自己的路。”鐘離将杯盞放下,杯中茶水蕩漾起微波,漸漸平靜。
“客卿是為何而來?”我問。
“來見一位故人。”鐘離答。
“那帝君又為何而來?”我感到眼角邊有水珠,那不是雨水或者雪花,而是滾燙的難以抑制的某種感情。
一路上同行數日,我見過他的神仙手段,他自己故事也講“寒武前去華光林,幾乎跨越半個璃月大地,來去數月”,可我們從歸離原至此,也不過才短短十幾天。就像山川大河也在讓路一樣,此路難行,卻沒巉岩敢難為岩王帝君。
慶雲頂上,他講若陀龍王的傳說,他的目光可以勘破那些雲霧看向遙遠的地方,我現在明白了,他在看的是那棵樹,那棵樹下的故人。他談論自己的掌紋,我卻窺見神明的“磨損”。
帝君沒有回答我,他坐得很直,一只手放在杯盞邊,還維持着虛虛握杯的模樣。琥牢山上多銀杏,一陣風來,杏葉奔脫枝幹,有一片落到了他的肩頭又滑下,客卿的臉上露出幾分笑容,他似乎有些無奈,他的眸中被這片金黃樹葉點亮了——
“我欠你一場日出。”
——他握杯的手改變了姿态,在桌上輕輕敲擊了兩下。
一下為正午烈陽退去,天地渺渺,倏忽間只能看見客卿金珀似的雙眼;一下為皎月當頭落枝,杏葉離桠,被彎月一牙替代。
客卿曾說:若有機會,要帶你看看慶雲頂之上的日出。
只可惜沒有這個機會了,我的旅途已經到了終點。
理水疊山真君嘆道:“袖裏乾坤日月長,帝君這是拿了一彎月亮出來啊。”
與人同行的神明重諾,拽了個月亮出來。再一想,天下月光八分,帝君居然裝了兩分在自己身上。這月光皎潔,在伏龍樹上就像撒了層鹽。客卿眨眼,我見着那雙眼睛,赤紅宛如剪燭那一下的搖曳,頓時有種被灼燙的感覺:天下月色兩分,八分都在他身上。
我詢問先生:先生可曾感覺寂寞?
仙衆的時代已經遠去,伴随他征戰四野的仙獸化岩也永久停留在荒野。而那些被呼作“摯友”的人們血脈脆弱,早已順碧水大河而去了。故友被鎮壓在南天門下,可能是百年千年,以至于将來先生離去也無法見得。
他的發簪有靈,被他投放到山海間,由砥厄魚自己長鳴于群岩之間。他的岩槍已擲,化為孤雲閣不倒的山柱,其下碾碎無數敗将荒誕的狂想。
于是我問他,是否感覺寂寞。
萬事萬物皆有他的歸處,萬事萬物皆有他的因緣,除了先生自己。
說是塵世閑游,游了幾千年,除卻每年跟打卡似的到請仙典儀上走一圈……
我話沒說完,鐘離搖頭。
為何寂寞?他反問。
他俯身,觸碰璃月的大地,天地間奔流的岩元素被他掐住幾寸,在虛空之中凝聚成一道長梯,從琥牢山山頂一直到南天門伏龍樹下。
帝君應允我與他同行,他提步走上這條群岩長梯,我在其身後追随。我想到千百年前那些千岩軍的心情了,即使在高空千裏,腳下只有一條獨徑,我見他的背影,也不會害怕。即使戰争似野獸兇猛嗜人,未來不知是何光景,有帝君在前,千岩軍也不會退去。
伏龍樹下,神明凝視着一個石碑。
古老石碑上書:玄黃好生,而仙君慈仁。壓惡龍于此,閑人勿要造次。
目視這行字,心中莫名生出惶惶,理水疊山真君又恢複了棕鶴的模樣,他用鳥喙點了一下我的後背,他先聲道:“此碑由我所立,施以仙法,用以警告世人不可來此。”他一啄,那種心中慌亂頓時散去。
“出來玩,玩夠了,就回去做正事。”客卿忽然說。
我才意識到,他在回答我之前的問題。可這個答案我曾聽過,我當時問他“如此眷戀璃月,為何要離開”。
如此眷戀璃月,為何要離開。
帝君所來是為何事,帝君如此顧望璃月,為何要離開?
原來這兩個問題其實是同一個。
神明灑然,說出來玩就出來玩,也沒有繞着什麽“與民同樂”的瞎話。
客卿擡手,撫摸碑上“惡龍”二字,然後說:“若陀并非惡龍。”
生活在璃月地下的古老岩元素生物大多目不能視,千百年來不見天日。若陀龍王便是如此,岩王帝君應他願望,将他帶上地面。帝君賜予他看清事物的雙眼,與他約法三章。神明應允他與地上的人共生,但若有一日他破壞了秩序,就要再度被封入黑暗。
“他違反了契約,所以他現在被鎮壓。”客卿說了一個短暫的故事,他仍垂頭看着石碑。他的耳墜愈發明亮,在夜色中更能看見其中的微光。
我擡首去看這棵高大的樹,同那道人在傘面上所繪一模一樣,當時那傘面下還畫了有什麽東西在,莫非是這個石碑麽……?
一個小女孩坐在伏龍樹樹枝間,看着月亮搖晃着雙腿,客卿和真君似乎都沒發現她,我正要喚鐘離看向她,她就先低頭看向了我。
“如果我騎在你的背上越過群山,是不是可以抵達月宮呢?”問話的男子看不清面目,只有那眉眼能被人看見。
男子探手,群岩為他回響,山海為之颠覆,巍峨大山頃刻間伫立原本空無一物的大地上。
眼前的畫面一幕幕而過,我見他立岩柱封鎖黑暗,見他站立于山崖邊有獵獵風響,見他輕拍雙掌大地迸裂吞噬魔神,見他行走在璃月大地裝作一位匠人指導鐵匠工作。
我也見他……那雙眼睛……冷徹堅定,恰如永恒閃爍的金珀之光,冰冷而沉郁。
“我們庇護璃月的子民,也會有将我遺忘的一天麽?”
“我曾與你并肩千年,也要遭逢這樣的結局麽?”
“摩拉克斯……!”
這番海市蜃樓的景象,終于止在那刺穿身體的灼熱的箭,脖子被牢牢卡住時的窒息,那讓我感到心如刀絞的共情,來自金色眼眸的冷漠、鋒利的視線。
我睜眼,捂住喉嚨,拼命喘息。
“帝君……為何而來?”我問這話第二次。
我想起那些畫面,千年之前那場如同浩劫的戰争,巨大的蓋過天幕的岩石鑄成長槍,最後變為了海上孤雲閣。
帝君的身側是有什麽人在的。
那些長久注視着神明的畫面裏,唯獨沒有注視者自己。
我緩和片刻,起身再看,樹上已經沒有那女孩的身影。伏龍樹樹幹裏隐隐有夜泊石似的光亮,整棵樹就像玉石長了層樹皮一樣。
很久以前,璃月曾經有龍的身影。
并非乘風翺翔天際的龍,而是踞身與山巒之中,身軀亦如山巒般龐大的悠古石龍。
是那條跟随帝君征戰四野的龍。
匠人之子前去華光林,将黑岩斬刀放置于神龛中以作鎮龍之用。
地脈顫顫似怒吼,琥牢山之上每一個石珀都在散發微光。在放下斬刀的那一瞬,寒武窺見了往日的景象,龍王被封印在南天門之下,龍王憤憤,訴說自己被鎮壓,被異化于此世的痛苦。
世間最不簡單的事情是什麽……是活着,也像死去一樣。
匠人之子哀切道:龍王……龍王……!
璃月的子民不解,為何往日同岩王帝君庇護此地的龍王變作了這幅模樣。他閉口不言此事,依照理水疊山真君之命,尋鎮龍石作碑,立碑于伏龍樹下,由真君刻字施法。
“千年前,若陀襲擊層岩巨淵,我親自阻攔,與他自巨淵一路厮殺到此,最終将他擊落,封入地下。”鐘離淡淡道。
他撫摸自己的耳墜,将那枚世間難尋的石珀摘下。石珀在他掌心上打了個滾,他握緊成拳。
傳說,勝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