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請從絕處,讀我俠義
請從絕處,讀我俠義
青柳石橋,提燈執傘暮雨下。
背後負劍的男人輕佻問話道:“上面還有個觀雨的客人,你我換個地方打可好?”大劍無鞘,雨落其劍脊極快滑下。使旁人瞅見的不是這好劍正在散發幽光,而是腰間挂的有一枚無光的神之眼。
麻石作的平橋,沒有名字,但沒事,反正幾百年後,它會有一個新的名字。
帶劍男人站左橋頭,他的仇家站右橋頭。
橋中間還有一個人一傘一方燈,除此之外啥也沒有。他就這樣站着,從橋上看橋下流水,哪怕發生在身邊,別人的江湖到底跟他沒關系,就算此身站在兩個劍拔弩張的劍客刀客中間也是一樣。那撐傘的黑袍男子微微把傘往上擡了擡,是個有純金眸子的家夥,他擡傘也不看人,看的是這場雨。
仇家沒回應劍客,反而提刀沖來,腳踏橋面水窪踩碎一池西垂的太陽。
“哎……”劍客起步,摁在黑袍男子肩上借力,抽劍直視前方,忽地說道,“我叫古華,嗯,應該是一個劍客。”
黑袍男子皺眉,他在這個劍客身上聞見了酒氣。
八月的最後一天,老人來到往生堂,手裏捏着個裝滿摩拉的袋子,那後背還挂着個長布袋。他按照規矩扯了素白紙片放在案上,意思是要白事。若是客人拿的那金箔紙片,意思則是要“金銀”。
胡堂主正在理長香,攥了四五根,看了白紙片,她站櫃臺後面問:“這是給誰家的白事呀?”
老人便答:“吃虎岩那邊桂花巷,倒數第二家。”
桂花巷是璃月的一條小巷子,因着巷口有兩棵老桂花才得名。
胡堂主把香放到香盒裏,明白了客人的地址,再問:“是家裏邊哪位呀?”
老人又答:“我自己。”
“這樣啊……”她偏頭的時候,帽上梅花抖動兩下,“客人可是有看中的好去處麽?”
胡桃言談生死的時候并不避諱,這都是人生必須經歷的一程。不過親自過來預備後事的人呢,也不多。
不多嘛……也是有的。
所以要好好問清楚在哪兒,要去哪兒,是不是家中無人,可需要往生堂替他上幾年香什麽的。
方才回答得順溜的老人,現在卻不知道回答什麽。
好一會兒,他才回道:“我不知道。但是我聽說往生堂有一位博學多才的客卿,想來風水堪輿,醫蔔星相都懂一些,我想問問他的意見。”
老人眼見這位年幼的胡堂主“唉”了一聲,身子一矮,“啪”一聲響,原來剛剛是站在櫃臺後面放着的小板凳上。她蹦蹦跳跳,并沒有摔痛一樣,麻利地跑去後面廳堂,過了幾分鐘,拉着個男人走了過來。
擁有金眸的男人問話:“老先生,要葬什麽呢?”
胡桃接嘴道:“我剛剛問過老爺爺了,他說要準備自己的事情。”
往生堂的客卿眉舒了一下,将手掌張開,這意思是叫胡桃先別說話。小堂主沒氣惱,咧嘴笑也沒說啥,反正上一代的堂主已經囑咐過了,要好好聽鐘離先生的話。于是她閉了嘴,站在他身後看鐘離和老人交涉。
老人沖胡桃笑笑,他倒是很喜歡這種活潑的小孩子。他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頰。
“臉上。”客卿轉頭,看着小小的堂主。
胡桃連忙手指一蹭,見着指尖黑黑的,應該是剛剛下櫃臺的時候沾了香灰。
在鐘離給孩子擦拭臉蛋的時候,老人答:“我,還有……一把劍。”
“一把叫做雨裁……不,一把沒有名字的劍。”
此長劍無鞘,劍客收劍卻作入鞘的姿态,拇指虛虛貼在刃背上,抿下劍刃沾染的血水雨水長河水。
站在橋中間的男子沒有動,他還在觀雨。在他的腳邊三寸遠的地方,一道劍痕從橋的左邊劃到橋的右邊。
慘死于劍勢中的刀客,屍體橫放在橋上。名字叫“古華”的劍客,把這具屍體丢到了水裏,拍拍手掌算是結了尾。
古華“哎喲”一聲,沖撐傘的黑袍男子說:“下這麽大的雨,我沒傘,染了風寒怎麽辦,不如借我半邊傘嘛?”靠得如此近,酒氣就更明顯了。
男子手上提着的方燈散着柔柔的光,綴在男子眼底金澄澄一片。他腰間挂着的不是跟尋常公子哥那樣的玉佩,而是一枚玉圭。男子沒應答,古華就自顧自地湊到他傘下,作觀雨狀,搖頭晃腦嚷嚷了半句“對潇潇暮雨灑江天”。之所以是半句呢……是因為古華在念叨詩句的時候,小心打量這位男子,瞅見對方肩膀上一個手掌印的濕漉漉地方,是他剛才借力按的,他有點心虛。劍客渾身濕透,還跟人擠在一傘之下,見對方看着自己,就咧嘴笑,全然看不出這是剛剛橋上一劍祭出斬殺仇家的貨色。
然後這黑袍男人提了提嘴角,對他說了第一句話:“現在是冬天,你這是描寫秋雨的詩。”言語間沒有懼意,也無笑意,更無怒意,就是空蕩蕩的一句話,什麽都沒有。
古華張張嘴,然後說:“我沒讀過那麽多書,知道我在誇贊這場雨好了。”
他又往傘下鑽,問:“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黑袍男子将方燈往上一拎,調了個方向走着,那雙眼睛定定看了古華一眼,仿佛能看穿人心,回話:“同你一樣,我要去璃月。”他一腳擡起落下,肩上那塊濕潤的地方在頃刻間幹燥。
劍客連忙舉步跟随,抹掉自己臉上的雨水,哀聲道:“慢點慢點,讓我避避雨啊。還有啊……我這個不叫去璃月,我這是回,回,懂嗎?啊我就不該聽那個老頭的話,什麽三碗不過港,什麽酒釀圓子,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他倆從橋的左邊起步,身後,那道劍痕已經積滿了雨水。岸旁楊柳在冬日沒有枝葉,河水低矮,緩慢流淌去。
老人說要葬自己和一把劍。
往生堂的客卿沒有任何的疑惑,只是用一只手撐住下颌,思索着說道:“金銳之物……嗯……雨裁這把劍我也聽聞過,據說是那位古華所擁有過的佩劍。像此類有過大願的兵刃,何況原本的主人也不俗,如果沒有好的去處,随意葬下,是會敗亂風水的。确實該好好想想。”
這番似誇贊一樣的話語逗樂了老人,他笑呵呵說:“古華……我已經好久沒在璃月聽聞過啦。”
“不管是曾經的古華團,還是過去的古華堂,甚至是現在的古華派,都沒啦……”他嘆了一聲,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啦。”
胡堂主擦幹淨了臉,叉着腰,說:“不如把劍放在這裏,往生堂代為管理吧!反正千岩長槍、千岩重劍這一類的千岩造物也同樣在我們往生堂啊。”
回答她話語的不是老人,而是客卿。鐘離先生認真說道:“之所以把千岩造物放在往生堂,是因為它們是過去,璃月動亂年代,那些人使用過的武器。這是在戰争中留存的兵器。往生堂代為保管,是因為萬一有一日,海中又有大魔侵擾,山間再來惡螭盤踞,人們好拿起武器來對抗。”
“萬一……”胡桃重複了一遍,看着外面陽光燦爛,嘟囔着,“我爺爺都沒說過,那些兵器會再被使用。”
老人平穩心緒,接了話:“而這把劍則不同,這是古華派流傳下來的最後的東西。古華派沒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我年少時也想振興門派,奈何無法在武道上有所成就。大概,我就是古華派最後的一任掌門了。”
“這把劍……也不會再有動用的時候了。”
客卿往門口走了兩步,像是決定了什麽,推開門,外邊秋風卷杏葉落在他的肩頭。
他擡手拂下落葉,回頭說:“不如四處走走,興許就能遇見好地方呢?”
老人微微愣住,然後哈哈大笑幾聲:“要我這個将死之人去選擇嗎?鐘離先生真是個妙人啊。”
鐘離的眉往上擡,面上的笑意倒也沒變過,說:“客人自己的意見自然也是非常重要的部分,我也會在一旁說出我的看法的。”
“也好、也好,”老人将背着的長布條提了一把,“我年少時曾游歷于璃月大地,持槍行義,仗劍天涯。我見秋水點敗蓮,鐵馬踏冰河,山外青山雲幾重;我見落日西沉天衡大山,見岩鯨暢行絕雲霧海,見千仞絕倒布滿裂紋。”
“如今我身已老,所見的光景是否不同呢……?”
他坦然道:“若是我在途中死去,那就将我就地埋下,算是緣分到了。”
“這把劍呢?”鐘離問他。
老人呼出一口氣,頓了頓,“願交由往生堂管理……這麽一想,雨裁能跟過去戰勝過魔神的兵器放在一起,也算是殊榮一件。”
“墓碑上刻什麽好呢?”鐘離複問。
劍客的劍不離身,按照他自己的話來說“這把劍就是我的命”。現在在亮處,才見這把大劍無鋒,散着黯淡熒光。再回想起平橋上劍客那一揮擊,純粹像是用氣勢碾碎了敵人,但那劍氣做不得假,反而鋒芒畢露,直直在平橋上擦出長痕一條。
就算是披着這層殼子看不真切,岩王帝君也要承認,這個劍客是人類裏面少有的“良玉”。
他揮動着筷子,氣勢頗足的俠者講起自己從輕策莊到璃月以來的往事。哪怕這張桌子只是一張普普通通的木桌,不過三尺大小,他恨不得講出指點江山的風範。
坐在古華對面的黑袍男子垂目,喝了口滋味極佳的熱湯,才說道:“食不言。”觀完夜雨長河,走盡平橋小道回來,恰巧正是這新月軒預約的位置空出來的點,鐘離掐得剛剛好。
喋喋不休的劍客頓時被按下休止符,焉了吧唧地閉嘴,開始刨飯。誰叫這頓飯是對面這位請客呢?都怪他這次出來,又散盡斬妖的銀錢來濟貧了。他悲愁地想着自己兜裏還餘下多少摩拉,新月軒的飯菜可貴了哩,這頓飯吃掉的可都是黃金啊。
這份安寧并沒有持續多久,在跑堂夥計端來鐘離要喝的茶水之後。
古華幹飯,詢問道:“大半夜喝茶?你不怕睡不着嗎?”
岩王爺瞅着他嘴角邊挂着的菜葉子,面上無波無瀾,問答說:“睡眠于我,并不重要。”
對方打了個嗝,繼續說:“我覺得我們有緣,不如你今晚收留我一夜?等我賺了錢,我會給你酬勞的。”
“哎,你先別着急拒絕我,”古華擡起一只手,“我剛剛在橋上就發現你不簡單了。我那麽大的勁借力,按你肩上,你居然腳步都沒挪過,我還看了的,真的一點都沒移開。”
劍客性子大大咧咧,心卻細,那手指向對方肩頭,說:“你看,都幹透了。”然後用另外一只手,抹了把自己挂在架上的外套,還是濕漉漉的。
“唉……你該不會是傳說中的仙人吧?”
“不是,不收留,記得還錢。”鐘離說。
“你這個人,怎麽像塊石頭啊!”劍客假裝哭泣兩聲,“你看我多慘啊,只是收留我一夜就好,明天我就去斬妖除魔,賺了錢就還你。”
鐘離看着他,語氣平穩:“我知道你,古華,那個有名的俠客。你救了那麽多人,為何不去找那些人家借宿,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吧?”
獲得神之眼的人數目極少,而大部分都成為了冒險家。璃月七星也發布了懸賞,大多是小型的殘餘以供冒險家們前去清理。所以像古華這種俠客就更少了,大都抱着的是那種話本裏的行俠之心,能堅持下來的人寥寥無幾。
“我行俠仗義是我自己想做的,又不是要他們還恩的,”古華摸了一把腰間的神之眼,“我曾經說過,這世間紛亂,不平之事太多,這也是我仗劍的理由。看着遭遇不公的人,能得到該有的補償。看見欺壓他人的人,能受到該有的懲罰。如此種種,就像岩王爺曾經在這片土地上說過契約與公平一樣……可是岩王爺是神,神明太忙了。所以咱們這些心中有俠義之人,總得去管管吧,可不能把所有事都甩給岩王爺吧。”
現在璃月初建,港口剛興,岩王帝君委派了仙人守護此地,當然,更多的是清除魔神的殘餘。俠者意氣,在高山秀水間行走,倒也為民除害了許多次。而且古華的名聲也不全在從那些魔獸手底下救人,他是真的實實在在會幫助他人。很多人都說他就是話本裏的那種大俠。
大俠,嘿……多威風。
古華提起一樁閑事,聽見鐘離複述別人對自己的稱贊,他并不在意,重複了一遍,笑了笑。
岩王帝君看着那枚神之眼。
古華說:“其實我沒說完啊。不光是成為大俠呢……我啊,其實想着有一天吧,能跟真正的朋友共飲初春的第一壇迎春釀,看遍天底下最好的景色,我就心滿意足了。”神之眼在他手裏閃爍着微光。
璃月的夜已至,四下萬籁俱寂,冬日連蟲鳴都沒有。
平橋經歷風吹雨打,原本橋上的石獅子也抹去了模樣。
有一個孩子被父母拉着手,走在麻石橋的長痕上,一步一步踩着痕跡細細走。
父與母手裏打着油紙傘,傘面上繪着幾根線條算是璃月的山河。小孩耐不住性子,蹦蹦跳跳起來,雨泊上映着秋日無綠葉的柳。
“別跳了,小心摔着!”母親說。她看向老人和鐘離,略略歉意地笑。是來賞景的人吧,也不知道是不是打擾了他們的清淨。
“哎……你看看這個石獅子,好看嗎?”父親摟着孩子肩膀,喊他看橋上的石獅子。
“據說,這可是岩王爺當年親手雕的呢!所以才保存這麽久,這麽好看。”男人将孩子抱到懷裏,讓孩子握着傘柄。
“哪兒有這回事……”離往生堂客卿最近的老人,突然聽見客卿如此低語着。
“哇……”小孩嚷嚷着,“岩王爺還做過這種事情嗎?”
“是啊。”他的父母回答他,牽着他慢慢走下橋去。
老人和客卿站在橋中央。
“世間編纂的東西真是太多了,許多事物都沒有了當初的樣子。連那個三眼守仙牌也是如此。”客卿說。
老人沒有回應這句話,他突然說:“秋天了,河水好矮,等到了冬天,差不多就斷流了吧。”
“這倒不會,”鐘離否認道,“冬天到來的時候,這條河也有河水,雖然很少。”
“哦!”老人應了一聲,然後問了一句話,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古華派其實是槍劍雙絕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只傳下來了這把大劍,并沒有看見那把長槍呢……”
“名字叫古華派,但創始人可不是古華,就算尋不見另外一半槍器,也情有可原,”老人又淡淡說着,“是過去那些曾蒙古華之恩的人們創建了它。”
背負大劍的老人腰杆挺得直,就算這把無鋒大劍如此之沉重,他也沒有彎腰。
鐘離的目光從他們的腳下推到橋的盡頭,他說:“就如同這座橋一樣。”
“原名無名的橋,橋面上有劍痕一道,所以被人喊作長痕,過了些時歲,反而被叫做長恨。”
老人反而笑了一聲:“挺好的,所以才能流傳下來,才能延續下去。”他在回答剛剛客卿說的話。
橋的盡頭放着一塊界碑,上書二字:長恨。
都說:長恨、長恨……難以彌補的遺憾。
走過的人們卻不知道,這座橋其實原本什麽名字都沒有。
老人說:“我此生憾事大概就是不能振興古華派吧,無法讓古華絕學延續下去,也無法使游俠古華的故事流傳下去,可鐘離先生你呢?你有什麽遺憾的事情嗎?”
他轉頭去看客卿,客卿笑着反問他:“失去了原本的模樣,如此延續和流傳下去的古華派,是你想要的俠義嗎?”
老人又将視線挪回河面上,盯着河水之下的石頭看,回答說:“原本這把大劍也沒有名字,是後人取名為雨裁。它最初也是最後的主人,就是游俠古華。傳說他可是一位仙人呢,據說他在的那個年代,山間賊匪不敢妄動,璃沙郊熱鬧如市集一般……最後他在華光紫氣中,成為了星宿。我們也不清楚這個故事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古華到底是不是仙人。可是這把劍在呢……它就在這裏呢。俠義……也是跟岩王爺所說的契約相同,都是存在于內心的公正吧。”
當代古華派最後的一位掌門,輕輕問:“這樣的俠者,這樣的仙人,是否也會有什麽遺憾呢……?”
心懷俠義者,是否也有長恨之處呢?
他看着鐘離抖落錢袋裏的最後一枚摩拉,不多不少,剛剛夠支付昨夜的房錢。
古華看着客棧老板攏手把摩拉推到自己身前,他用手肘戳了一下鐘離,小聲說:“你該不會沒錢了吧?”
古華昨夜吃了碗純正的“三碗不過港”的酒釀圓子,直接把以前的仇家給一劍了,還死活纏着鐘離要他收留自己。今早起來,呆滞了片刻,差點把自己惱死。不過他心态好,過會兒又恢複了常态。
鐘離緩緩點頭。
“那你昨晚上,還收留我,還請我吃飯?”古華愣了一下。
他們走出客棧外,邊走,鐘離邊答他:“璃月七星之前說你,斬殺了一頭麻煩的蛟蟲,卻沒有找他們索要報酬。”
“又不是懸賞名單上的玩意兒,我要啥報酬,”古華雙手背在腦袋後面,身後大劍正是那斬蛟的無名劍,“只是遇到了它要吃人,順手宰了而已。再說了,那也是璃月七星的事情,跟你鐘離有啥關系。哦哦……難道那艘船上,有你的家人?”
“你這人這麽傻,該不會有一天被餓死吧?”游俠當他是出門歷練的貴公子,家傳武功絕學,畢竟鐘離那一身很能唬人,又是精美玉圭又是華貴料子的衣服,看樣子也不懂人間疾苦,應該是看了幾冊話本,又遇上了傳說中的“游俠古華”,這才硬着頭皮收留大俠。他之前救的也只是小漁船,鐘離這樣的派頭,家裏人怎麽可能坐那種船。
鐘離的手摸着玉圭,緩緩搖頭。也不知道是在否定哪一條。
可惜古華走得快,在前面,沒看見身後鐘離的否認。
他自顧自地說道:“那沒法了,在你回家之前,跟着大哥我混吧,我會負責讓你吃飽飯的,嗯,還能跟我一起仗劍天涯!”
“你這是在還恩?還是酒沒有醒?”鐘離疑惑道,“如果只是錢財的話,不必擔憂,何時有了何時換便是。不必跟着我。這世上還沒有誰,能在錢財上面跟我過不去。”
“哎喲……少爺,你這語氣咋這麽大呢,”古華回頭沖他笑一下,“你又不是岩王爺。”
鐘離啞然,沒搖頭也沒點頭。
前面的人繼續說:“跟我一起行俠仗義,你又不會虧!我古華豈是那種得了別人幫助,拍拍屁股就走的人嗎?那我肯定要帶你見識見識這江湖啦,第一站嘛……”
古華的腳停頓在包子鋪前面,說:“先吃個早飯吧。”
最後,他倆一人一個包子,哦……古華手裏還提着兩個,是古華從褲兜裏摸出來的最後的錢,然後來到璃沙郊的一座茅草屋前面。
古華敲門,門後一個孩子探頭,見着是那天的大俠,歡呼了一聲。
“給你吃的,還有你妹妹的份。”他把包子遞過去。
小孩接住沒吃,先道謝,接着連忙跑進屋子裏面,喚着妹妹的名字。
古華把門稍微敞開點通風,屋子裏面一股藥味,他跟鐘離解釋道:“上次救的小孩,家裏沒大人了,我就經常過來看一眼。他妹妹身體不是很好,藥的味道很濃,你要是不習慣,你就在外面等等我吧。”
他說完就鑽進了屋子。
鐘離站在原地沒動,他仰頭看,檐下有燕巢,應當是春日的時候燕子築的。如今是冬天,沒有燕兒在裏面,燕巢空空的。
男人又轉身,四處看了看,在璃沙郊居住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這裏魔物橫行,千岩軍也只會在固定的線路清理那些魔物。他走了幾步,觸摸一塊岩石上的痕跡,上面的劍氣非常眼熟,就跟那晚上平橋上的一樣。
過了些許時候,鐘離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聲音就是這劍氣的主人。
背着大劍的青年跑過來,抖抖臉,露出笑:“現在就是咱們行俠仗義的時候啦,剛剛的第一站不算哈,現在才算。走,我們去降妖除魔!”
“為什麽要去?”
“賺錢啊!”古華補充道,“那女孩入冬生了病一直拖着沒好,我們可能需要一些錢去抓藥看病。”
他忽然湊近,賤兮兮地說:“你要是害怕,也沒關系,躲在我的身後,看我的威風就行。”
這個劍客是堅信鐘離肯定“有一手”的,就憑昨夜在鐘離肩膀借力一躍,鐘離上半身動也沒動過,如此安如磐石就能看出來。
古華在前領路,嘴上絮絮說着上午出璃月,在告示牌上面看見的,魔物大致的區域,盤算着要去滅掉哪一個。
他們兩個一前一後走着,走了一會兒,鐘離停下腳步。
劍客聽見了動靜,于是也停了,沒回頭,說怎麽了,是不是要休息。
結果就聽見後面的人說話:你別難過,救不了他們的父母,不是你的錯。
劍客沒答他話,也沒轉頭。秋風過了一陣,有些涼,吹動璃沙郊的原野浪潮似的唰唰響。他只說:“走吧,我們還得斬殺魔獸。我記得最近的是璃沙郊那群丘丘人呢。”
他們舉步又走。
過了十幾分鐘,古華罵罵咧咧:“我後悔帶着你了,你這個人……怎麽跟聽得見別人心裏說話一樣。”
穿過那座平橋,一路行至一處山坡。山坡往下看,正好能看見璃月港。坡上一棵銀杏樹,杏葉金黃。樹下坐着一位女子,遠遠見着客卿和老人過來,就起身相迎了。
老人識得她,喚她:“芷若,好些年不見了。”
穿着圍裙的女子正是“三碗不過港”的女侍,可她怯怯道了一聲:“師父……”
又說了會兒閑話,問了近況如何,芷若就答“很好”,回話的時候看了一眼客卿,這位來往于璃月港的客卿她也見過,想來自己挨罵的時候,也被看見過。
鐘離笑了笑,沒有拆穿她的謊言。
最後,老人嘆氣:“怪我啊……古華派淪落到現在這樣。”
“不,不是的……是我們……”芷若有些慌張,她作為古華派這一代的大師姐,其實是最後離開門派的。
不曾想昔日風光無限的古華派,今日變成了這般模樣。
像她做女侍,師弟也在吃虎岩賣烤吃虎魚。人生一下就變了個模樣,大家腳下的路都分散而去了。
“沒事,知道你還好,就足夠了。不要讓過去的事情束縛你,面對新的生活就是了。”老去的掌門說着,先行下山去。過去的事情就該被我們這些老去的人帶進墓裏。
“我離去的時候,師父你說,要我好好生活……”芷若喃喃道,“可我也不知道現在,我算不算在好好生活。”一回頭,發現客卿還在,趕緊收了聲。
鐘離問她:“心中可還有遺憾嗎?”
芷若悵然,久久不能回神。
她想起過去的海燈節,師門的衆人有一次放霄燈的時候,同門的一位師兄要和她比劍。師兄的目标是行俠仗義,愛劍如命。同行的好姐妹偷偷用水澆濕了那位師兄腳下的那塊地,結果那師兄還沒出劍就腳下一滑,摔在地上,而她也因為笑得太起勁,一個不留神摔在了地上。沒有話本中那種惱羞成怒的場景,師門的兄弟姐妹都圍在一起,笑成了一團,多麽溫馨的場面。
可是這樣的場景,再也不能見了。
古華砍殺了璃沙郊能遇到的大部分魔獸,可是還差一點錢。
他有餘心笑着擦拭大劍上的血,說“真是三個摩拉難倒英雄好漢”。
鐘離跟着他,全程沒出過手,看他揮劍,看他又救了一個迷途的冒險家。
“為什麽這麽努力呢?”鐘離問。
從能聽見人心的玉圭中傳來聲音,這聲音竟是和面前這個劍客所說的一模一樣:“醫師說小孩沒有藥就活不過這個冬天了,我覺得我還是要争一争。”
“為什麽不直接跟醫師說,你就是古華呢?”
他将血水擦幹淨,喘了口氣說:“我若是說古華,他肯定會來治病救人,甚至不要我的錢。我的名字又不是用來做這個的。你可能會罵我,覺得我不懂變通。不是的,如果真的我完不成這件事,那我肯定會說的。可我現在能完成,差一點而已了,我為什麽要放棄呢?”
“我是古華,醫師就該救人嗎?這又不是什麽道德綁架。我救了很多人,這沒錯,可是我救了那麽多,醫師就該幫我嗎?這個道理,不是這樣講的啊。他如果不幫我,醫者仁心的說法壓下去,他以後怎麽辦啊?”
他笑:“當然啦,說真的,如果真的真的我做不到,我絕對會說的。我會把目前的所有錢,都給他,然後喊他寫欠條,我盡早會還錢的。”
可是鐘離沒有罵他不懂變通,也沒有說他死腦筋。
穿着山岩般肅穆黑袍的男子認認真真地用玉圭,閱讀了劍客的心。
然後男子說:“好的。就像你也還在欠我的錢一樣。”
在古華嘀嘀咕咕欠債問題之前,男子又問:“為了素不相識的人,這麽努力,是因為愧疚嗎?可是沒有救到人,也不是你的錯。”
古華提劍,将大劍背回身後,反問:“你知道剛剛在屋子裏面,小孩對我說啥嗎?”
“小孩說,謝謝你,就算救不了妹妹,我也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
“他說,我以後長大了,也想做你這樣的大俠,就像爸爸媽媽說的那樣。我也想去救更多的人。”
黑袍男子默然,看着淚流滿面的劍客。明明擁有天底下最銳利的劍氣,心卻如此柔軟。
“想過,去求岩王帝君嗎?”鐘離問。
“我不能,”劍客試圖擦掉自己的眼淚,“岩王爺管理大事已經很忙了,小事就讓我們凡人自己來吧。不然,我們這些大俠是用來做什麽的……?也許我就是在逞能,可我答應了那孩子,這是我們的約定。”
“不過拜拜岩王爺有財運,我肯定是因為出發前沒拜過,就差這一點,真是失策了。”古華心緒漸穩,喊了一聲。
金眸的男人眨眼,對眼淚花子還沒擦完的劍客說:“我有一個來錢快的方法,要試試麽?”
這位貴公子身上突然有了一絲煙火氣,他低聲跟古華補充說:“不會被千岩軍抓的。”
古華瞪大了眼睛,滿臉寫着:你糊弄誰呢!
“游離物外無重量,裁雨者雨,刺明者明。”
“動如龍蛇捉不住,青眼為劍,側目為槍。”
老人漫步在山道上,所行的方向正是昔日古華派的舊址。他的口中正是古華絕學的精髓,槍劍雙絕的門派,曾經是璃月俠客們趨之若鹜的地方。
正如老人所言:最早是古華團,然後是古華堂,最後是現在的古華派。
慢慢沒落的門派,就像在看一座高樓慢慢垮塌。不管曾經有多輝煌,其中的人有多努力,它也會敗倒在時間下。
而那些人們無法挽留的事物,終究只能任由永恒代為收取。
“我心中俠義不倒,可是古華派卻沒了呀……”
“可我又欣慰,這世間,俠義不死。”
客卿走上前,說道:“我曾經問過一個人,我問他,義與仁要如何選擇。”
“他同我講,世間所有人,仁義兩難全。對于俠客來說,就要舍仁取義;而對于另一種人來說,就要棄義擇仁。”
“在我離去之後,請在我的碑上刻字,不要留下我的名字,也不要寫關于古華派的過往,”老人淺淺笑道,“就刻……”
“請從絕處,讀我俠義。”
東風解凍,蜇蟲始振,魚陟負冰,璃月的春到了。
古華找到他的時候,正是夕陽垂沉時。鐘離正坐在老位置飲茶聽書,就跟上一個冬天,他倆分別時一樣。男人的雙目點了半盞落日,赤金一片,眼下赤色像是璃月熾日西落高山的一線。
“初見你,身上一股子酒氣,怎麽?今日變了,倒是染了血腥味。”将茶杯放在桌上的男人,說話還是如此緩緩慢慢。
難得見正經人調侃一句,提着酒壇子的劍客興高采烈。想着上面還在說書,憋着性子,把酒壇放在二人腳邊,低聲說:“初春的第一壇迎春釀。山那邊年年有論武,之前我都沒去,今年我就去了一下下,我贏的,厲害吧!”
說書人正在講絕雲間仙人的故事,講仙緣,講珍寶。
劍客不以為然,對鐘離豎了個大拇指,悄聲道:“我不信這些狗屁故事,我只信你。”
鐘離搖頭,把他的大拇指給掰了回去。
二人起步走向萬民堂,那壇酒照舊還是古華拎着。劍客起身時,背後的大劍引起了好些聽客的注意。有些人略感驚疑,這位經常來聽書的黑袍先生如此斯文模樣,怎麽還有這樣的江湖朋友。
過了說書的地兒,古華說道:“将來咱們這些人能上幾重天,看幾重雲,走幾重山,決定這些的不是能力的大小。我們又不是那些話本裏面的仙人,個個移山填海。要我說啊,是眼力高低。”
“要會看,懂不?”劍客伸出右手食指中指點在自己的雙眼前,前後移動,重複道,“重要的就是要會看。”
他說,世間萬般刀兵,諸武皆通者少之又少,像我就只會用劍。但是不論什麽兵器,都講究“如臂使指”,在璃月諸派武術中,這是相當常見的意識。而依我之見,正确來說,是我這一類人,槍與劍的運用,其根本是對于“神之眼”的運用。武人應将“神之眼”視為身體的延伸,槍與劍則又是“神之眼”的延伸。
轉頭又誇贊鐘離,說:“你這麽會賭石,我就覺得你肯定能看見極遠。要問為什麽啊?因為很少有人會低頭仔細看石頭。你連腳下的東西,都能看這麽細,還有條有理,一看就是研究過的。想來……看天上的東西,也不差吧。”
上一個冬天,就差的一點錢財,用的正是鐘離說的方法:賭石。
而且更古怪的就是,開出來的夜泊石,賣出去的價格也恰好就是差的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當時古華還說岩王爺真的一枚摩拉都不願意給人白嫖呢。
古華吐出堆了一冬天的話,沒問鐘離聽沒聽懂,反而問:“我知道你肯定有一手,可你是用什麽兵器的呢?”
“你真想知道?”男人剛點完菜,擡頭問他。
古華點頭,方才說得口幹舌燥,端起水杯就給自己灌水喝。
卻見眼前的黑袍男子,第一次露出那種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不才,正巧諸武皆通。”
古華吐出嘴裏一口水來。鐘離偏身躲過,一滴都沒沾到。
月挂柳梢,劍客喝得半醉,舉着酒杯說:“人生啊,可貴在同摯友飲初春的第一壇迎春釀咧。”
“更可貴的于友人能跟我見到這世間,同樣美麗的景色。”
鐘離沒接他話,明明兩個人喝的酒差不多,一個都醉倒在桌上打滾了,還有一個飲酒如飲茶般随意。
“我不信神,”他背負的大劍斜斜放在角落裏,劍客飲酒,說道,“真的。我不騙你。只是我發現拜過岩王爺之後,財運真的很不錯。”
黑袍男子端起桌上的酒壺,晃了晃,緩慢地點了點頭。
古華又喝幾杯,上頭了,絮絮說着之前路上聽來的岩王帝君的故事。說什麽天衡之山特別大,當年被岩王爺切了一塊作酒杯,我也想用那種酒杯喝酒,肯定特別帶勁!
他可不曉得,那故事裏的帝君本人,可就坐在自己面前,還與他分了江湖裏初春第一壇美酒。
劍客不知道,所以他暢快。覺得自己贏下的酒能和摯友分享,真真是天下第一幸事。
“對于你來說,仁和義要如何選擇呢?”鐘離問他。
古華迷迷糊糊回他:“世間所有人,仁義兩難全。對于俠客來說,就要舍仁取義;而對于另一種人來說,就要棄義擇仁。”
“你是另外一種人嗎?”醉酒的劍客問他,“你也要做這種選擇嗎?”
這個問話之後是長久的沉默。面對已經醉倒的人,他也不會随意給出答案。他似乎并不懂人類的情感,古華拍手笑他,說早就覺得他像塊石頭。古華把自己說笑了,歪歪地靠在椅子上沒動彈,嘴上“呵呵”直笑。
好一會兒,黑袍男子往窗外伸出了手,擋住了對方在看的月。
“我覺得那真的不是你的錯,正如你所說的那樣,世間仁義兩難全。”
他身上的黑袍如墨般緩緩流淌,從身上到椅子下挂出一夜的陰影。
醉倒昏睡在桌上的劍客,于睡夢中,露出苦笑。
“古華派曾經有過這樣的問題,問:若是世間紛亂,你與友人同時找到了同一份食物,可你們的身後都有家人需要這份食物。你是給自己,還是給對方?”
“你是選擇仁,還是選擇義呢?”
“傳說,那位古華選擇了義,他把食物留給了朋友。很幸運的是,古華他很快找到了食物來讓自己活下去。但是他的朋友還是死了,因為食物留給了兩個孩子。”
“你覺得這是救到了,還是沒救到呢?”
老人沒期望得到回答,他繞着古華派的舊址走了一圈,每看一個地方,都會回憶一下,當年這裏發生過什麽事情。
“曾經我有一個朋友對我說,仁義可以兩全,只要實力足夠,萬法以一力破之。”
老人扯起笑,問:“這個朋友,是你剛剛說的那個人麽?”
客卿點頭,繼續說:“他說人間也是條道路,就像劍客手中的劍。擁有萬般術法的仙人在劍脊上走,凡人在刃面上行。凡人一仰頭,就能看見青空白雲仙人,凡人覺得仙人惬意,什麽都能辦到,仁義也可以兩全。”
他話頭一轉,面上有一絲笑意,說:“我那個朋友說,其實不是這樣的,行得越高,摔得越慘。不能渴望成為有偉力的仙人啊。”
冬日。
二人漫步到初次見面的平橋邊。
站在橋旁的劍客,“哈”了一聲,一道白氣兒從他嘴裏出來。又到了璃月冬天,他腳下有平橋,平橋下有裸露的河床,河床上有大顆的鵝卵石。今年的冬天斷了流。
劍客回頭一笑,說:“你可知道有一句麽?”
“帝君出征前,天下萬魔萬妖百無禁忌。”
他拽一下腰間,像是在提自己将落的褲衩。實際上他腰間挂着的是神之眼。
劍客又說:“哎……朗朗乾坤喲。”
春日。
當年救下的男孩同古華學習劍術,那女孩在經過調養後也健康了起來。
更讓人欣喜的就是上次,他們一起前去絕雲間的時候,深陷白霧中。
古華說起當時的事情,拍得桌子連帶上面的碗筷響,他眉飛色舞:“我們在白霧中什麽都看不見,也不敢亂走,畢竟是絕雲間,萬一摔下去豈不是屍骨無存。而且那霧海裏面居然還有鯨鳴之聲。旁人可能聽不出來,以為就是一些神神鬼鬼的怪叫,可我不一樣啊,我可是闖蕩過的人。我一聽,就知道那是傳說中砥厄魚的叫聲。”
“就是在那裏,他妹妹覓得了仙緣,”劍客筷子一轉,指向另一邊正在笑的男孩,“說是大好的資質啊,所以今天她不在。”
“仙人沒問過你麽?”鐘離問,他可不信這塊“良玉”沒被過問。
“先生料事如神!”古華一合掌,“那個鹿仙人問了我,說我資質是天下少有的一絕。”
鐘離挑眉示意他繼續說。
他将雙掌分開,拉長聲音笑道:“可我拒絕了,哈哈哈哈——”
“小的時候,望着大雨傾盆的夜,就想着什麽時候劍術高明到可以抽劍斷雨幕。看着雷鳴轟轟的黑雲,又想着什麽時候可以一劍抽碎這烏雲。完事吧,一看高山闊海,又想着能不能一劍,能不能一劍!!”
“成為仙人,披月斷雲,斬山填海,你不心動嗎?”鐘離問他。
古華大笑:“成為仙人多沒意思啊,就是因為是人,我才能說:這輩子的風景還沒看夠啊!”
他舉杯敬酒,喊着:“來來來,這是今年初春的第一壇迎春釀,你我共飲。”
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了血腥味,他穿着白袍自然垂下如白鶴垂翼,俠者意氣盡顯。
這是二人,第二次共飲。
世人稱他為古華,稱他為游俠,稱他為天下第一劍師。
有他在時,賊匪不敢妄動,郊野太平如市!
“游離物外無重量,裁雨者雨,刺明者明。動如龍蛇捉不住,青眼為劍,側目為槍。”客卿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他問:“如此絕學,古華派就此結束,老先生你甘心嗎?”
老人背負大劍,已是暮耋之年,自璃月出行好幾日,也不見疲态,聽見問話,眼睛裏卻愈發明亮。
老人便答:“不甘心,我為什麽要心甘情願。可是,古華派就算就此結束,俠義之心也會在人們心中長存。我的那些弟子們,也會在璃月好好生活。有一日,再一次提到古華派的故事,足夠了。”
“古華派的創始人并非古華,而是那些蒙他恩的人們。當初這樣做,可不就是希望能夠将這種俠義之心傳承下去麽?”老人的手撫摸綁住雨裁的白布,笑着。
“老先生你曾在長恨橋問:這樣的俠者,這樣的仙人,是否也會有什麽遺憾呢?”鐘離自問自答,“古華并非仙人,他拒絕了成仙的機會,甘願做一位凡人。他至死都是俠客。”
“遺憾?大抵是有的吧……”
鐘離遠望青山,輕輕說:“至少那年春,第三壇迎春釀,無人與他在江湖共飲一場了。”
習得仙法的女孩,再一次回來,已經是好些年後的事情了。她的哥哥作了船師,長久漂泊在璃月的遠海上。
仙法殺人連一滴血都不會有,古華今日才知道這一點。
少女質問他:“為何當年不救我的父母?”
古華沒答,揮劍斬去她的雙手。
在他放走少女的那一刻,他腰間的神之眼猛然碎裂。
行俠仗義的劍客曾說:這世間紛亂,不平之事太多,這也是我仗劍的理由。看着遭遇不公的人,能得到該有的補償。看見欺壓他人的人,能受到該有的懲罰。如此種種,就像岩王爺曾經在這片土地上說過契約與公平一樣……可是岩王爺是神,神明太忙了。所以咱們這些心中有俠義之人,總得去管管吧,可不能把所有事都甩給岩王爺吧。
仁義兩難全的俠客曾選擇了義。
——而他的選擇,才會導致今日的結果。
少女用仙法殺了他最好的朋友,就像是一場荒誕的複仇。
古華苦笑道:“今年初春第三壇酒,我該與誰分享?”
他問話,無人答。
“世間仁義兩難全……”他喃喃道。
在摯友的墓前,他啓封第三壇美酒,敬一杯,說:“諸武皆通……真會唬人。”
“話也不能這樣說……仙人……凡人怎麽打得過仙人呢?”他飲酒,“當初我他媽的沒做仙人真對。成為仙人,看見的風景就不一樣了。”
“此生可貴在與友人共飲初春的第一壇好酒,可貴在與友人看見……”他抽噎幾聲,說不下去了。
擁有世間最鋒利劍氣的劍客,手中卻是一把無鋒大劍。他有世間最柔軟的心腸,也有世間最炙熱的俠義之心。
他還有世間最最寶貴的朋友。
可惜沒了。
途中走過那座平橋,劍痕猶在,風吹日曬都難以消磨。有好事者取名叫“長痕橋”。
“百年後,此橋被喚為:長恨。”
“遺憾……有的。”客卿淡淡說。
劍客醉倒在墓前,那座碑沒有字,劍客不知道該刻什麽字好。
是“古華的第一好朋友”還是說“天下第一會賭石之人”,夢中他想到這些,發出笑。
做了一個夢。
夢中,一位看不清面目的黑袍男子,問他:“如果回到那一天,你要怎麽選?”
“哪一天?”古華答,“我這輩子沒有後悔過。”
他說着,突然頓住,“只是,有些遺憾……好遺憾……”
“不後悔?”
“不悔。”
翌日,古華在墓前醒來。墓前已經沒有了碑,一把長槍斜插在前。
長槍之上,一枚岩王帝君才能賜予的岩系神之眼熠熠生輝。
百年前,世人懇求俠者,此生無瑕,問心無愧,與秋日杏葉深埋一腔血勇。
百年後,世人懇請君王,此身無隙,光明洞徹,伴絕雲霧海遠離一切塵俗。
可是,俠者說自己做不到問心無愧,君王說自己難以無隙。
于是世人編了個故事,講:在古華行俠之旅的最末,在華光紫氣當中,他化作星宿。岩王帝君永遠行走在璃月大地,與磐岩一般長久,與不移之山一樣偉岸。
“碑上寫的是什麽?”小孩問。
“這裏埋葬的是誰呀?”小孩将手中的清心放在了墓前。
“為何我看不清你的臉?”小孩又問。
黑袍男子回答他:“以後會看清的。此處葬春風一縷。”
在他撫摸這塊碑時,男子一字一頓念道:“請從絕處,讀我俠義。”
身後傳來一聲呼喚。
“行秋少爺——!!”
行秋一眨眼,那黑袍男子已經不見了。
只有身前這塊碑,據說是葬了一縷春風。
恍然間,一陣春風來,看見一名提着酒壇的男子,背負大劍走在路上。他的身旁有另外一位手執長槍的男子,模模糊糊,難以看見。
璃月說書人講起古華往事的末尾:我有故人抱劍去,斬盡春風不曾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