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如棋

如棋

楔子

這局棋的最後,他對座空無一人。岩君起身的同時,無根懸流自峭壁沖激滾落,岩神的一只手穩穩接住滑落的神袍,随後他将這件白袍蓋在了棋盤上。耳邊浪聲濤濤不斷,如驚雷、如開河、恰如道長最後一手落子聲。

“上山,還是——下山?”伴随最後一聲落子,這個問題也被問出。

[壹]

往生堂第七十五代堂主年輕的時候遇到過不少奇怪的客人,有:人還沒死就要裝進棺材,看看後輩孝不孝順的;人已經躺好了,被家屬圍在往生堂門口不讓走的;往生堂的儀倌已經立完碑,被家人挖出來讨說法的。這些事情不算多也不算少,倒是其中有一位他至今都記得。胡桃的爺爺說這個故事的時候,人坐在往生堂門口曬太陽,一句話要停頓兩三次,喝茶的小瓷杯放在手邊上,胡桃坐在往生堂檐下臺階,懷裏抱着個暖和的茶壺。

老人開口說話,白氣呵出嘴巴:“那是個穿着紅道袍的道長,歲數瞅着不大,也就二十多、三十出頭……”

“面色蒼白,但是眼睛很亮,走到堂口,也不走近,跟我爹……就是胡桃你的曾爺爺說要一口棺材。我當時也才七八歲,跟胡桃你現在一般年紀。”

“問要不要紙錢,道長說不要,日後會有人來為自己燒紙錢。問要什麽棺材,說要卻砂木。問棺材是哪一家要,往生堂好給送到家門口去,”老胡堂主回憶着,“看道長風塵仆仆,便又說整個璃月都可以送,這璃月沒有我們往生堂到不了的地方。”老堂主說完,摸了摸胡桃的腦袋。

穿紅袍的道長讨了一杯茶喝,就坐在往生堂的門檻上。背對往生堂,面往璃月。

喝完茶,這位客人把杯子放在地面上,朝着外面說了一句怪話。那時也像如今這下雪天,璃月白茫茫一片,往生堂外也沒有人。接着道長說棺材放這裏就好,末了,提起一口氣道了一聲謝。頭一歪,倚着門扉就去了。

“當時喚了好幾聲,見沒動靜,我走過去看,才發現下世了,”老堂主回望了一下往生堂的門檻,那位奇怪的客人就是在這裏離去的,“表情很安詳,也不像服毒,倒像是已經知曉了自己的死期将至,便來了。喝茶的杯子裏放滿了摩拉,正好比一副棺材多了十五摩拉,後來我路過三碗不過港,才知道十五摩拉是茶錢……現在都漲到五十摩拉喽。”

胡桃踮起腳,用茶壺給爺爺加茶水。往生堂裏不避諱人之生死,胡桃也并不害怕,她眨了眨眼,也低頭看了看往生堂的門檻,沒看出來有什麽不同。

女孩想了想,問:“那,道長當時說了什麽怪話呀?”

老人把頭上這頂乾坤泰卦帽摘了,輕輕放在胡桃頭上。帽子太大,蓋住了胡桃的眼睛。胡桃沒能看見老堂主面上複雜的表情。老堂主并沒有告訴胡桃,他走近後,才嗅見那道長身上全是血味,道袍之所以是紅的,也是被鮮血染透的。

胡桃扶着帽子“哎呀哎呀”了一陣,聽見老堂主複述當年那句話:“落子無悔,你呢?”

[貳]

黃先生醒的時候擡頭看窗外,天還是黑的,跟自己入睡前差不多。他好像沒睡多久,夢到了些雜亂內容,有些時候是有人問自己值不值,有些時候是有人問自己痛不痛。黃先生甩甩腦袋,試圖把這些混亂的內容甩出腦海。又枕了半晌,毫無睡意,這才從客棧房間裏走出來,一路走到了客棧大廳。飯廳還有稀稀拉拉幾個人,坐得都挺遠,其中一桌看見他下來了,還仰頭掃了他一眼。

擡眼看看四周,發現自己的同行人正坐在一張桌上喝酒。黃先生走到櫃臺前,跟打算盤的掌櫃報了幾個小菜。他沒要酒水。

他的同行人穿着一身肅穆的黑袍,他們從絕雲間往南行,對方沒有露臉,臉上也一直籠着一層黑布。道人剛下山不久,還以為這是什麽風俗,後來才知道這哪裏是風俗,大抵是同行人長得不太周正。不過偶然有一次見過這人的眼睛,倒是漂亮,跟仙山上的石珀相仿。

黃先生兩三步靠過去落座,目光在桌上一刮,正如他所料,同行人手旁的酒杯裏酒液都是滿的,桌上橫放着一副棋盤,上面沒有落子。這種要了吃食卻不吃的行為,黃先生一直不太理解,只當人各有愛好,興許他同伴就喜歡躲在房裏吃吃喝喝或者在外面已經吃過了。總不可能是位仙人吧,不吃不喝的辟谷。我自己還做不到呢,這位剛下山沒多久的黃先生、黃道士想。

他坐在凳子上,黑袍男人就抽了一只酒杯放在了黃先生的面前,給他倒上酒。黑袍男人也不說話,黃先生心思澄澈,捏捏腰間挂着的一顆琉璃珠子,反而讀出對方“不要浪費”這樣的想法。

道人就着小菜吃喝,他不大會喝酒。好在這是小鎮的特産果酒,度數不高,就是讓道人喝得有點犯暈。

黑袍男人将棋盤也推過來,棋盒一黑一白也一并拿出來。用動作詢問他要不要下棋。

黃先生愣了一下回答說:我不會啊。

至于後來他倆怎麽就下起了五子棋,黃先生有點迷糊了,反正自己一直在輸。棋子黑黑白白,棋盤橫橫豎豎,交叉縱橫,人的手按在棋子上滑動往返,道人醉酒時反而沒察覺到自己握棋的動作,分明是圍棋時的标準姿态。可他說自己不會下棋。

好不容易清醒些,黃先生拉扯着同行人說要出門,他在白日就聽說今晚有廟會,反正睡不着,不如去看看。

同行人始終沉默寡言,跟着黃先生的步子出去,兩個人走到廟會上。

“聽說璃月每年有海燈節,也不知道是什麽樣子,”黃先生左看右看,感到新奇,他在山上可沒見過這些熱鬧東西,“這裏只是一個小鎮都這麽好了,那璃月得多好啊!”他從絕雲間朝南行,就為抵達璃月港。他師傅讓他送東西,給璃月裏一個叫“鐘離”的人。

同行人正盯着賭石那邊看,吆喝着“快來快來,有寶玉在其中,價值三十萬摩拉”。道人揉揉腰間那顆琉璃珠子,扯了扯上面的流蘇,說:那人說的假話,裏面沒有寶玉。

他們穿行在人群中,小販們推着小車賣吃食的不少,其中也夾雜着買小物的攤子,黃先生看見了賣毽子的、賣球的、賣書的,各種各樣,還有賣岩王爺雕像的,也有賭石攤子和古董攤子。他年少時也見過仙人的集會,有口吐人言的動物,腰間別着神之眼飛來飛去的仙人,但沒這麽熱鬧。絕雲間的集會是冷的涼的,買賣的東西也多是仙草仙藥,跟凡間沾不到一點邊。黃先生想起有一次跟師傅走散,在山路上遇到個賣糖的老翁,塵世的糖很甜很甜。

黑袍男人收回目光,扭頭,看見道人被買糖人的小攤吸引。糖人師傅在板子上用邊角料搓幾個球,像糖葫蘆似的,串起來遞給了那頭眼巴巴張望的小乞兒。

糖人師傅重新倒水煮糖,看見有人盯着這邊,開口很是熱情,沖着黃先生說:先生可要吃糖?我給你做一個你自己的糖人吧。

得了允許,他舀一勺糖漿,落到白玉板子上作畫,深深淺淺勾勒幾筆,倒還真給他畫出個小小的黃姓道人。

黃先生付了摩拉,有些驚訝于糖人師傅的手藝。一轉頭,才看見同行人也站在了糖人攤子前面,那糖人師傅嘴裏還在念:這位穿的黑黑的先生,我也給你畫一個你自己。

黃先生想湊過去看,又被黑袍男子的寬大袍子遮住。來回幾次,全都被那袍子擋了,只能看見幾個方方正正的格子,像棋盤。黃先生想着算了便沒有再看,也許是糖人師傅不小心畫難看了,他的同行人不太樂意。

他目光被套圈的攤子抓住,再轉頭,正巧看見男人把糖人往黑布下面塞。

“吃了多可惜,這麽精致。”黃先生将糖人翻轉來去,很是歡喜。

黑袍男人搖了搖頭,并沒有說什麽。

他倆并肩走了一段路,繞過了小鎮熱鬧的中心,也沒有返回客棧。這邊還能聽見廟會裏傩戲的唱聲,不過隔得有些遠,像在水裏聽着一樣。夏天月色确實也跟水差不多,被熱風吹拂一陣,白汪汪地鋪在屋檐和大地上。

黃先生覺着差不多了,他跟黑袍男人的腳步聲在青石板路上響着。道人回頭作揖幾下,認真說道:“不知幾位一直跟着我們有什麽打算?”他把“一直”這個詞咬得很實,畢竟師傅說過仙家不能随便對凡人動手。

暗處走出一隊人,為首的人看上去很斯文,語氣也不重:“想借借道長那昭心一用。”

黃先生微微眯起眼睛,細細辨別了一下,才發現是之前在飯廳裏見過的人。當時自己正從房間出來,走在樓梯上,這隊人在飯桌上有人擡頭看過。那話裏說的“借”也是假的,這話裏夾雜的“惡”卻是真的。

對方口中的“昭心”正是挂在黃先生腰間的那顆琉璃珠子。四下裏寂靜,兩邊人都沒動手。一陣聲音脆脆濺出來,像細風吹拂,又似泉水鳴響。

“恕難從命。友人相送,不能輕易轉贈。”黃先生搖搖頭。

黃姓道人下山後不久,還沒出絕雲間,尚在絕雲間這種仙家之地訪仙論道,在山道上碰見了個閑雲野游的凡人。凡人姓雲,與自己相聊甚為投緣,臨走前便贈送了這枚“昭心”。雲氏說昭心本就為仙家之物,如今也算物歸原主。又說此物乃天成精粹。僅澄心明淨者,方能盡其用。

後來黃先生往南繼續走,踏入人世越來越久,才知“昭心”并非尋常法器,而是能辨別善惡。

他與這位不知名姓的黑袍男人同行,也是因着昭心感知不到對方的惡意,并且從不說假話。昭心遇歹意則振,助黃先生識人心真假,免遭了不少陰損暗招。沿途,黃先生略過那些羊腸小道,多走官道和村鎮,像今天這樣實實在在搶的,還是頭一回遇到。

“怎麽辦?”黃先生看向黑袍男人。黑袍男人也在看他。

他抓一把野草,心說要不要占占,看看要不要動手。符箓和劍法這種标配,他自然也會。

沾了水露的花草揪在手裏,道人還沒來得及看,突然聽見有人問:

——“上山,還是,下山?”

黃先生一扭頭,手上一松勁,發現說話的人正是黑袍男人。

再低頭,掌心只有一朵甜甜花被汗水漿着。

[叁]

隔日,黃先生收拾好了家當準備離鎮,結果在飯廳聽見小二說現在沒法出鎮。黃先生接過對方端來的菜放好,慢慢詢問後才得知是近日來山洪多發,導致小鎮前去璃月港的路被封斷。小二手裏捏着賞錢,手舞足蹈道:聽說是可大可大的石頭了。客棧小二再同這白袍道人說起今早的趣事,說鎮上有個欺男霸女的惡棍被人打暈在了路邊,周圍橫七豎八躺倒一片狗腿子。

聽小二口中的版本已經從過路英雄升級到了古華派大俠特意行俠仗義,黃先生樂呵呵地将筷子拿起來,在桌上抵了抵齊平後握起。

這一筷子還沒落菜上呢,就看見小二對自己擠眉弄眼了一下,矮過身,在黃先生耳邊悄悄說:這次山道上正好有往生堂作白事,正巧遇到了山洪,聽說連棺材都給沖下山了!

這對黃先生來說蠻稀奇的,仙家的生死都比較看淡,大家都是感覺要死了,跟留念的人說說話,然後找個地方“羽化”。山下,凡塵的生死是一場大事。

黃先生正要接話,小二又連忙端菜去了。見狀,黃先生也不好多問。

轉頭看黑袍男人,對方吃飯,照舊一雙筷子平放在空碗上,整個人都寫着“就算不吃飯也沒事”這樣的感覺。

“說起來,你要去璃月何處?”黃先生掀開飯盆,給同行人也添了一碗,哪怕對方可能不吃。

這問題搭在空中,半天沒人回答,米飯的熱氣往上不斷飄,如同小鎮上曬挂的白綢子。

平日裏,黑袍男人話也不多,在黃先生都要放棄的時候,才聽見對方說:“璃月,往生堂。”

“往生堂”這詞聽上去耳熟,這不就是剛剛小二說的“往生堂的白事”?

難道黑袍男人是去奔喪?這話,黃先生沒有講出來。他雖然下山遲,人情世故還沒吃透,但有些話該說不該說,他還是懂一些的。

察覺到道人的遲疑,黑袍男人慢條斯理回答道:“璃月裏,往生堂是專作白事的地方。”

對方再繼續說:“我要去那裏見一個人。”至于是誰,黑袍男人也沒有說。這又是私事,黃先生也沒有多多打聽。

“我也是,要去璃月見一個人。”黃先生答。心裏補了一句,順便把東西送過去。東西是師傅給的,一個匣子,挺輕,也不知道裏面放了什麽。

吃過飯,他跟黑袍男人打聽什麽時候能離鎮。小鎮的原住民只說不用着急,也許兩天,也許三天,反正挺快。個個都說那是因為過去幾年經常山洪,沒什麽可怕的,習慣了。

黃先生把時間往前拉了幾年,問再往前呢,再往前也是這樣年年山洪嗎?

小鎮人說不是,前些年沒有的。他們圍成一堆,看中央兩個老大爺下棋。

出了人群,黑袍男人指了指地面,才說:“是因為地動。”

道人把這個詞放在舌頭上滾了滾,他當然知道地動是什麽,以前在絕雲間的時候,他曾在古書上也見過這個詞,上面記載了一次百年前絕雲間的地動,那一次,太山府沉了。

“地脈不穩,水流憑依大地,亦是如此。”道人蹲下身,按了按身下的地面,閉目感受,果然能感覺到那微乎其微的震動。

道人還沒起身,前面轉角拐過來一群人,面色挺難看。大概他們也沒想到這裏有個人蹲着,要不是黑袍男人走上前攔了一下,估計都要順着彎走過來。這群人都穿着一樣的衣服,同一的黑色長袍。

黑色長袍?黃先生站起身,他看見身旁的黑袍男人混在人群裏也不突兀,不過雙方的衣服還是有較大的差別。

本來他倆都要走了,又被喊住。結果一行人盯住的是黃先生腰間的神之眼,神之眼和那昭心挂在一條繩上。

他們問黃先生是不是冒險家,能不能幫幫忙。黃先生支吾了一下,只好說是,也不大好說自己其實是仙家。對方自稱是往生堂的人,正是客棧小二說的那群丢了棺材的家夥,他們不僅丢了棺材,而且還被山洪困在了鎮子上,沒法折回璃月尋求幫助,請求黃先生幫忙的內容就是希望找到棺材和……裏面的衣服。

領頭的那個坦然道:“是衣冠冢,所以沒有屍體,也不存在什麽妖邪鬼祟,只是希望盡快找回,入土為安。”

黃先生想着反正出不去,幫幫忙也好,側頭看黑袍男人,對方已經跟往生堂的人攀談了起來。此時,感覺到了黃先生的目光,黑袍男人走上前說:“是雲家的白事。”

道人恍惚了一下,追問:“璃月雲家,璃月七星裏的那個雲家?”

領頭的點點頭,昭心也感知不到惡意。黃先生連忙說:“那這個忙我自然會幫忙的,雲家待我有恩。”

“不過衣冠冢是為什麽……?”道人很不解。而且雲家都在璃月港內,這群往生堂的人,也不像是往璃月港走的,倒像是從璃月港出的。

那領頭的左右看看,這才低聲回答說:“據說是雲家一個女子喜歡上了仙人,發誓非仙人不嫁,雲家覺得荒謬,沒人管這個女子,她便這樣死了。死了以後雲家自己燒的,骨灰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那你們這是去?”黃姓道人仰頭看了看小鎮上空飄着的雲。

“我們去琥牢山,這是那個女子的遺願,”往生堂的領頭儀倌擺擺手,“不是我們往生堂不作她的白事,只是她還活着的時候,就托照拂的後輩帶了這身衣服和錢,早早就說要琥牢山的衣冠冢了。怕是已經想到了結果。”

儀倌們約好了碰頭的地點,各自散去尋找線索,臨走時,領頭的那個嘆息道:“可憐……”

道人站在原地一陣唏噓,他可沒在山上聽過這種事情。

黑袍男人沒有随着人潮離去,反而走過來,說道:“早些年,雲家女子是一個冒險家,前去琥牢山時偶遇到了那個仙人。那位雲家的女子愛上仙人後,作為雲家嫡系的她并不能避開自己的命運。”

“當年贈你昭心的那位雲家人,正是這名女子的母親。雲家人用她母親作脅迫她被家族強行嫁給了別人,生下了一個孩子。連冒險家都無法繼續做下去。”

黃先生猛然聽見了被隐瞞的內容,有些呆滞。他又聽見黑袍男人繼續說:“之所以要去琥牢山,正是因為她喜歡的仙人在那裏。”

道人掰着指頭數,“理水疊山真君”這個詞剛從腦子裏冒出來,黑袍男人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緩慢道:“她愛的并非理水疊山真君。琥牢山的那位真君擅長鎮壓與封印,聽山名便知。山中并無仙家常客,于是真君閑時便用山中琥珀雕刻,竟是雕出一只有靈性的珀鶴。”

他望了一眼黑袍男人,對方的眼睛就像石珀一樣。石珀本就屬于琥珀,只不過是純度更高的琥珀。

“山上常清靜,并無煩憂;山下多僝僽,人心繁雜,”黑袍男子直視他,再次問道人,“上山,還是,下山——?”

耳旁傳來昭心隐約響聲,像空穴中微風吹拂,像亂石間泉水流淌。

像,珀石碎裂的聲音。

[肆]

太山府将沉的那日,昔日仙人洞府裏有過一場棋。這局棋天地皆知,道人亦知。

下棋的人是一位金眸男子,和,道人的師傅。

道人坐在棋盤的側邊,面前是一左一右黑白棋盒。

最後,他師傅投子,并非認輸,而是說這棋盤不夠大。

看不清面目的師傅跟他的對手一起站起身,小小的道人沒有起身,仰頭,只覺得他們實在高大,像兩座山一樣。

他師傅說要以璃月山河為棋盤,掌心向上平放一顆棋子,而後掌心翻轉朝下,棋子如水滴落在棋盤上。

他投子時,太山府沉了。金眸男人的視線忽地轉到了小小道人身上。

[伍]

黃先生在外尋了兩日,并無結果,反倒是把街角說書人講的故事給聽得七七八八,他在夜裏返回客棧,一進大廳,就看見同行人坐在老位置。面前還是一壺沒喝的酒。

他跟上次一樣行動,坐在了黑袍男人的對面。說書人在街口講舊年的傳說,說那絕雲間,仙家地盤,以前也有凡人能通過試煉,便可以掌握仙緣,一步登天的奧秘。

黃姓道人和黑袍男人中間隔了一個棋盤。

“說起來,你叫什麽名字?”這問題早就該在認識那天問了,可是道人平日裏都忽略了這個問題。現在想想,這種忽略也是古怪。對方好像長久就在這個世間,也似長久就在每個人身旁一樣。

黑袍男人指了指棋盤。

“贏了,你就會告訴我?”道人撚起一枚棋子,猶豫道。

黑袍男人點了點頭,抓了一把棋子,猜單雙先手。

他走黑棋,黑袍男人白棋。

他不會下圍棋,便用五子棋。道人不會辨識棋盤棋子的材質,只能從其上蘊含的仙力感受出來是好東西。這好東西如今淪落到小客棧裏下五子棋,好在雙方都不在乎這一點,該怎麽下就怎麽下。黑袍男人喝茶,他吃飯吃菜,并不耽誤棋局。

黃姓道人有些走神,他念起第一次見到黑袍男人的場景。他在絕雲間的山腰遇到了雲家人,得到了昭心。而就在絕雲間的山腳,黑袍男人正引着個迷路的采藥草的孩子下山。說來好笑,道人身為仙家的一員,從未下山,也險些迷路,還是跟在黑袍男人身後才走出去的。又是同一個目的地,于是二人結伴前行,從絕雲間直到這裏,一路來都是這樣。

——是這樣的嗎?

他盯着棋盤上的黑白子,黑子被白子堵住了一切去路,玩的五子棋,反而有種被包圍的感覺。黑黑白白,橫橫縱縱,在道人眼中形成一條條一點點。

“雲家女子所愛的那位仙人,在理水疊山真君座下,原本也該擅長鎮壓與封印一脈,可他愛上了這名人類女子,反而擅長起來了守護。”

“他善守護,聽聞地動山洪不平,挖心取心,作珀玉,用以護佑世人。”黑袍男人淡淡說。

黑袍男人一子慢慢落下。

“他守護的人裏面,有人害死了他心愛之人,讓這名女子連最後的願望都無法達成。”

黑袍男子張開那雙金珀似的眼睛,問道人,也像問他自己:“然後他下山,守護了這些人,為何?”

道人垂頭看向棋局。

黑與白的棋子在橫線豎線間滑動,像算珠子,像眼珠子,像蚌裏沒含透的石珠子。

“贈你昭心的那個人,是她的母親。”這句話回響在道人的耳邊。

他握住棋子,捂住頭,他終于發現哪兒不對勁了,是時間。

雲家人贈自己昭心就在半山腰,為何抵達山腳,人間就換了一輪呢?之前與自己談笑的摯友,成為了一個母親,而自己的女兒因為愛上仙人死了。時間怎麽會有如此之快呢?

“世俗間常有一言,天上一日,地上三年。”黑袍男人突然說。他始終戴黑布于臉上,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黑袍男子将一枚白子放在手背上,看棋子在上挪動,手背指節如山脊聳動,男人又一次問:“上山,還是,下山?”

道人遲遲未落這一子,他捂住頭,忍着頭疼他大口呼吸道:“你叫什麽名字,你叫什麽名字……?”

黑袍男子看着他,他有着一雙金眸。像那場夢中他見過的眼睛,那個太山府沉沒的夢境。

男子的嘴唇在動,可是道人聽不見聲音。

上山,還是,下山?

上山去、上山去、上山去——

若是能擺脫這個世俗紛擾,上山去罷。道人閉上眼睛。他聽見有人呼喊自己的聲音。

[陸]

絕雲間的最上面是什麽?師傅問。

是雲。他回答。

不是,絕雲間最上面,是“仙緣”。師傅說。

“什麽是仙緣?”年幼的道人坐在橋邊,腳伸在水中,面前是湖水一片。

“是世人所求之物,”他的師傅回答,看不清面目的男人蹲下身,用手舀一抔水,“世人的欲望就像這水一樣,承載了許多東西。我們讓凡人登仙梯,讓他們登上絕雲間最上層,便是篩選這些有欲望、有願望的人。只有這些人,才會擁有神之眼。”

道人看向自己的腰間,那裏用繩子挂着一枚岩系神之眼。

“可是師傅,我沒有欲望,也沒有願望啊。”道人并不懂這枚神之眼怎麽來的。

他師傅雙手按住他的肩膀,輕聲說:“沒關系,反正——太山府已經沉了。”這些神之眼的擁有者如何求仙緣,仙家也不會為他們讓開一步了。

年幼的道人想要起身,卻被身後的人按緊肩膀,然後用力推出。

面前本該是一片翡翠般的湖泊,可是他開始下墜。道人看見山在升高,自己在往下掉。

一座仙人洞府也在垮塌,一寸一寸矮下去。它其中的支柱倒塌了,發出春雷般的聲音,發出開河的聲音。耳旁還有別的轟響,道人才發現湖水變成了瀑布,從高高的峭壁上沖激而下。

他還在持續下落,這求仙的絕雲間實在太高太高——

高到他看見了自己,他自己坐在了絕雲間雲霧裏,他師傅教自己對弈,那些凡人在下方登仙梯,一個個上來,一個個掉下去。

高到他看見了自己,他自己站在了絕雲間山頂上,他自己在比劃練劍,有幾個登上山頂的凡人,一個個過來,一個個又回去。

那些凡人在跟自己說話,講塵世間的故事。

他們的眼睛很亮,哪怕登不上這百丈千丈的梯子,去往那絕雲間最高層也沒關系。

他們說絕雲間真美,在底下可見不到這些風景。

也有貪婪的人低聲勸誘他,讓道人帶自己上去。

也有惡毒的人,想把他從高高的絕雲間推下去。

就像現在這樣,被推下去,掉下去。

道人又看見了自己,剛下山,山腰遇到了雲家的人。對方贈昭心,搖晃那珠子,聽見了清泉流淌的聲音。

快要到底的時候,道人覺得自己應該快要死了。貼近大地,卻一切停止。

有人問,你要上山,還是,下山。

上山去,沒有煩憂,這些凡人救不救與他何幹。

下山去,憂愁多多,這些凡人生死便在他眼中。

道人的臉幾乎挨着地面,他咂咂嘴,反而想起那廟會上糖人的滋味,很甜。

塵世裏的糖都很甜。

他又看見了自己,坐在一個門檻上,臉色蒼白。而那個自己突然仰頭,笑了笑,朝着這邊說:“落子無悔,你呢?”

客棧飯廳人聲鼎沸,他好像沒有睡去多長時間。而他師傅委托他送達的匣子已經打開,裏面放着一枚染血的琥珀,其上有鶴紋有雲紋。黑袍男人與他對坐,面前的棋盤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圍棋,看上去黑子贏了半子。他手上的黑色棋子從指間滾落。

執白子的黑袍男子看着他,于是說:“我叫鐘離。”

塵世裏的糖是很甜的。那個糖人師傅為黑袍男子畫糖人,畫了一個岩王帝君神像輪廓。他看見的方塊不過是帝君手中掌握的柄權。

道人将這個匣子推到鐘離面前,他說:“我要上山去。”

這句話剛落下,他感到靈魂好像終于墜落,落到了大地上。手上應當全是石屑和血。

絕雲間上面有什麽?他說有雲。

山上沒有他師傅,只有他自己,從頭到尾都只有他自己。

他上山去,他擡手撫摸面前這尊岩王帝君神像,這神像被他雕刻出了臉。

那個夢中,他看見了自己。糖人師傅為黑袍男子畫糖人,勾勒幾個方塊,那是帝君掌握的柄權,而糖人師傅一擡頭,竟然是他自己的臉。

凝固的糖,顏色像琥珀。

山下,長久戴着黑布的男子,将那塊布取下。他站在天衡山,凝視着璃月港。周圍,往生堂的人還在走動,卻喚他多看會兒,這裏看璃月最是好看,而且就在天衡山,安全。

[柒]

道人與岩君下了一場棋,道人說棋盤太小,我要用璃月的山河。

這棋盤太小,這太山府太小,盛放不了人的欲望與願望。

于是太山府沉沒。

道人說請帝君看看這個世間,人與仙也有自己的心,也會守護好這個世間。

他們下了一盤漫長的棋,看人與仙上山還是下山。道人說棋局結束那天,帝君須得來見我。道人從高高的絕雲間縱身跳出,跳到了這個人間裏。

在那邊,仙人珀鶴啄出自己的心髒,用以守護。

現在,道人拍拍自己手上的石屑,用那把刻刀刺入自己的心髒。心頭血一滴又一滴,流成血玉。他面色蒼白,身上白色的道袍染成紅色。

他上了山,然後往山下走。

道人來到了璃月港,又來到了往生堂,讨要一杯茶喝。他就坐在往生堂的門檻上。背對往生堂,面往璃月。我們都是為了所愛的世界而已。

喝完茶,道人把杯子放在地面上,他察覺到了注視,便擡頭看了一眼,說:“落子無悔,你呢?”

那天璃月在飄雪,到處白茫茫一片,往生堂外也沒有人。

接着道長說棺材放這裏就好,末了,提起一口氣道了一聲謝。頭一歪,倚着門扉就去了。

他的掌心慢慢打開,一團滾圓的紅玉跌落而出,被來人在往生堂臺階下拾起。

往生堂新上任的客卿站在臺階下,擡頭說:“我來見他。”

匣子裏,珀石和紅玉相融,形成了新的法器,後人常喚它為:黑岩緋玉。

我們的棋局算是平局,沒有上山,也沒有下山。

這局棋的最後,岩君對座空無一人。岩君起身的同時,無根懸流自峭壁沖激滾落,太山府徹底沉沒。岩神的一只手穩穩接住滑落的神袍,随後他将這件白袍蓋在了棋盤上。耳邊浪聲濤濤不斷,如驚雷、如開河、恰如道長最後一手落子聲。棋盤裏,道人的靈魂消融在血玉中。

岩君說:世事如棋。

道人知曉下半句:觀棋不語。

道人卻說:我是棋中人,應當言語。請岩君來人間看看。

于是道人含笑死去,帝君有了凡體步入人間裏。道人知道,在那之後,會有人代替自己行走在人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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