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界碑7-8
界碑7-8
7
年輕的刻碑人最後在細碎雷聲中,重刻了“靈矩”二字。
在石碑建立的年代,靈矩并不是一道防線,所以不是今日的靈矩“關”。
他刻完那兩個字,天空已經在飄綿綿小雨。
昆鈞和建築師撐着傘等待他,他們準備着如果乙良心繼續待下去,就要把乙良心先帶走。
旱季一結束,這條河就會漲水,他們沒法停留更長時間。
乙良心沒法刻完這面碑,這注定了那段可以被說成荒誕的故事,會在長河中被消磨,最後被衆人遺忘。
8
在雨中,刻碑人戰顫欲折,他的雙手按在石碑上,混合着雨水,他用自己的手掌擦拭掉更多的泥土。
在大雨淋濕他的頭發,使雨水浸染他的肩膀。乙良心沒去管自己的衣袍,他坐在了石碑前。他緩慢地用指頭描摹這些古璃月文字。
建築師呼喚他們去躲雨,說一旦下雨,這裏又要被淹沒。快快離去。
乙良心原本以為這些石碑是鍍過淺金的,那些金屑在他下刻刀時,被他蹭下來。随後他自己否定了這個想法,那并非世間任何能被稱為“黃金”的物質,黃金是璃月的脈搏,他不會不認識。
“是熱的……”片刻後,刻碑人喃喃道。
他觸碰到的文字尚有餘溫。
“看來帝君當年确實拿走了一個東西,傳說有些時候反而不會說謊。”昆鈞看上去并不驚訝。
“不過,我們得先從此地離開了,我聽見了大地開始填注流水的聲音。”昆鈞為他借了一把力,他們三個人一同從河道走遠。
他們在營地裏避雨,山野間有些時候能找到除開山洞以外的地方,這些都是多虧于璃月的冒險家們。
乙良心一路上沒有說話,雙手一直在揉着手指。他接觸到了千百年的餘晖,真實而滾燙到他難以置信。他不得不作出這樣駭人的猜測:那并非黃金,而是日光。有人在立下石碑的時候,把日光抓取後碾碎,粗糙地直接上手塗抹在石碑上,所以那些金層并不均勻。如果不是乙良心要重刻“靈矩”二字,說不定乙良心不會發現它們。
用岩石和草葉堆積的防風火堆使火焰能在這個天氣點燃,這是源自于璃月古老的智慧,放到今日也依舊能沿用。昆鈞總是能在大地上找到形狀恰好的石頭,這場落雨也沒影響他,并且,他似乎很樂意去做這件事,去時就順着樹下走,并不低頭,只有他覺得好的石頭出現了,他才彎腰去撿。
乙良心發愣的時間太久,這讓建築師很擔憂。他們三個人裏面,只有乙良心歲數最小。建築師用木枝撥弄柴火,小心翼翼地往乙良心那裏挪了挪:“你……還好吧?那石碑上就是個傳說,太陽……太陽就在天上呢。這肯定跟那些古籍裏差不多,就是表達帝君非常厲害的說法。”他中途想要指天上的太陽,後知後覺現在下雨看不見。
“沒事的,你看我,還不是沒找到夜叉的內容。想要找的東西如果那麽容易被找到,世間也就沒那麽多遺憾了。”建築師輕聲說。被雨水打濕的木枝在火中被焚烤,其中蘊含的水汽跟火舌相觸,發出幹燥的細微的滋滋聲。
“我沒事,”乙良心抱住膝蓋坐着,“只是我不知道,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天上的太陽是假的,真正的太陽已經被帝君拿走了,那麽那輪太陽去哪兒了呢?”
這個問題被放在這裏,沒人能回答。
待到臨睡,昆鈞守前夜,乙良心正要入睡時,他突然聽見對方說:“在地底。”
刻碑人一開始還沒聽懂,這期間,他們三個人的話題已經聊過許多輪,這位健談的建築師非常适合講故事。後來乙良心回味了一下這句話,猛然從地上彈起來。
“你知道?你知道。”他看見了,昆鈞在那時也撫摸過那塊石碑,這位能讀懂石頭的青年一定也閱讀到了石碑的記憶。
“為何在地底?”說話時,乙良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地面。他沒法想象,腳下的大地也許有一輪真正的太陽。不,更令人驚訝的是,那石碑不是傳說,而是事實。
“我能問個題外話麽?”昆鈞為火堆添柴,他們煮的水還在木架上挂着,裏面的水還沒沸騰。
乙良心看一眼夜色,現在雨已經停了,從他們這裏看過去,先前有石碑的河道已經重新被水填滿,只能見石碑最上層那一部分了,而那裏很快也會被淹沒。
乙良心呼出一口氣,走到昆鈞身側坐下,他做好了長談的準備。
跟乙家并不相同的是,昆鈞所在的昆家是璃月傳承悠久的家族,按照時間,在歸離集遭遇洪水,人們從歸離之地南撤入現金的璃月時,昆家應該就已存在。打鐵的手藝也是歷史的一種,就算家中藏書再怎麽描寫火花與冷鐵,終究也會在某些批注中描寫出過去的時代:某日晴雨或飄雪,上漲的鐵價是因為征戰,說書人的說書代表平和的時代,種種痕跡都是在為過去鋪墊。
乙家小輩并不懷疑這些寫入舊籍裏的故事,他作出傾聽的姿态。
“太陽,對于你來說,意味着什麽呢?”昆鈞坐在營地的某塊大石頭上,他的眼中倒映着火光。
這個問題有些讓刻碑人無措,不是不好回答,是不知道如何表述。對于璃月人而言,太陽是天生就在那裏的東西,擡頭就能看見,即使是夜晚,學到的知識也會告訴他們,月亮的光亮是太陽給予的。這個問題的範圍太大了。
在乙良心斟酌詞句的時候,昆鈞自己回答說:“太陽是我來到世間,第一眼看見的東西。”
“無論是誰都無法選擇,誕生在這人世所看見的第一眼。種子在大地破土而出,先見的也許是厚重的地衣,也許是朝露;幼鹿撐起雙足學步,先見的也許是母鹿的皮毛,也許是遮風的岩石;而我們到這裏,我所見太陽,你又所見何物呢?”
刻碑人浏覽自己為數不多的童年記錄,回答說:“是一塊碑。”
他總在下意識逃避過往,總覺得老爺子跟自己相遇的那一天,才是初生。
可那塊碑是墓碑。許許多多的墓碑。
老刻碑人站在墓碑後,他就在墓碑前,他拿着那塊從地上撿的石頭,用力地在上面刻畫痕跡。
“你作刻碑人,倒是有緣。”乙良心覺着這話分外耳熟,細細想來,往生堂客卿也對自己說過這句話。
乙良心自嘲道:“老爺子跟我相差年紀很大,都能做我爺爺了,還讓我喊老爺子。我就喊他老爹,畢竟他真的很老。我背後也喊他老爺子。在做刻碑人這件事上,我從來沒想過。而在過去,我也沒想過,我會做刻碑人。”
他開了話匣子收點收不住,十七八歲本來就是活躍的年紀,以前在璃月港多與石碑和書籍相伴,鮮少有人如此傾聽。乙良心捕捉着自己腦海中的詞彙,向着聽衆說:“刻碑人嘛,刻什麽碑不是刻,我小時候還刻過瓷磚,抱歉,說岔了。”
“我有記憶的第一眼,就是他坐在檐下雕刻一塊石碑……一塊別人的墓碑。屋檐只有他頭上那一塊,是因為那裏已經塌了。這些日子,你曾問我,為什麽生活在璃月港,不是冒險家,我卻一直對荒野與廢墟并不排斥,想來是因為我曾經有過這樣的生活。并非因為我熱愛野外和探險,而是因為我就是一個在廢墟中長大的孩子。”
“老爺子當時收養我,也沒有立刻就從遺珑埠離開。死的人真的太多太多,他走不開。我跟他學刻碑,就是從墓碑開始。我們刻下的名字都是真實的。”
“往生堂每天拿過來的本子,特別厚……”乙良心說着說着,聲音就小了。
乙良心摸着自己的胸口,再開口說:“太陽對我來說,是新生。我想了很多回答,唯獨這個我覺得一定要說出來。忘不掉的東西很少,那一次被老爺子帶出來,重新看見太陽的時候,我真的覺得活下去了。”
昆鈞靜靜地聽着,直至刻碑人停止自己的訴說。乙良心說完了話,捧着碗,碗裏裝着已經燒開的水晾着。少年有些不太适應自己對自己的剖白,他并不是一個對人能敞開心扉的家夥,只是同行人身上有種古怪的氣息,可能是長輩的感覺,也可能是那種山岩的沉默。
“你說得對,這确實是一場新生。”昆鈞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然後微微笑起來。他似乎是想到了一些好事情。
“太陽之所以在地底,是因為地底有着什麽存在着,”昆鈞笑着說,“岩君取走了真正的太陽,準确來說,是太陽的一部分日光。即使是他也沒辦法拿走全部的太陽。可能他見過地底的黑暗,他就不忍讓那個存在感到孤獨。”
“我們都知曉這個故事,說岩君封印了一匹惡龍。可鮮少有人知道另一面,比如惡龍其實不是惡龍,是岩君的摯友。你是否覺得殘忍?”
“不,沒必要思索正确或是錯誤。這個故事太久也太遠,我們沒必要知道個清清楚楚。”
昆鈞話頭一轉:“可我知道……我在別的書裏看過,說龍王來到世間的第一眼是帝君的眼睛。龍王說起太陽,說自大地深處誕生的魂靈,終于看見了光。”
“為何你熟悉這些事情?”乙良心問。
“那塊石碑,記載了關于太陽的石碑,材質是鎮龍石。天地間最為堅硬的岩石,來自于龍王和帝君最後一場決戰中,是以龍血與神性為根基的石料。我讀到了,也……看見了。”
鐵匠談起古籍中的舊事,卻說岩君動用那把金石之弓不假,真正用到的是那把弓的弓箭。
鐵匠閱讀鎮龍之石,看見:岩王帝君持弓箭,插入了龍心,就像在用一把劍、一支槍一樣。
說到這裏,昆鈞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那也像太陽啊。弓箭上有熔煉的黃金色彩,像初見時看見的太陽。
“為什麽要這樣做呢……”刻碑人輕聲問。
“是啊,為什麽呢,”昆鈞笑道,低下頭,“也許他是怕手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