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8章
一年後,海上。
熟悉的炭爐裏,木炭燒得通紅,一鍋熱湯冒着香甜的氣味。
初夏的海風涼爽通透,他們的船勻速行駛在不知名的海域,陽光下的海水藍得像打磨完美的寶石。
甲板上正熱鬧着,新來的船員裏有幾個練家子,互相佩服又互相不服氣,于是常約在一起切磋武藝,輸了的人臉上要畫一只烏龜,為依舊單調枯燥的海上生活添了不少樂趣。
蔡鯉鯉與衆人圍坐一圈,為她最崇拜的那個“師父”使勁搖旗吶喊,戰圈裏的兩個人正拳來腿往,一時勝負難分。
她的毛病怕是改不掉了,人家十萬分不願收她當徒弟,可她總能想盡一切理由去說服對方要人家一定要教她拳腳功夫,說就算打不過別人,拿來逃生總是能用的吧,藝多不壓身,再說百年修得同船渡,沖這一百年的緣分,也必須認下這個師父……反正他是頭回見到有人把百年修得同船渡用在這上頭的……那船員被纏得頭大,又怕天天被她念經,終是同意教她些防身的拳腳功夫。
他遠遠看她一眼,這家夥啊,天天都興高采烈的。
她連她斷過一只腳都不知道,只當自己受了普通的外傷。
只是在她完全清醒過來後,發現長年戴在脖子上的骨頭不見了。她以為是在中刀跌倒時弄丢了,心痛得很,最後只能安慰自己是她倆緣分盡了,說不定那塊會發光的小骨頭是個神物,不可能長期留在她這凡人的身上,既走了,便祝它前程似錦吧。
他們遵照着天鐵的要求,從頭到尾沒有對她提過半個字。
那個“沒用的小骨頭”像一陣風似的,急急吹過來,又悄無聲息地消失。
在離開長安的前一夜,蔡鯉鯉做了一桌好菜,說是對他們照顧自己的感謝。
“你明明看到了我們的樣子。”兄長沒有動筷子。
“是,我看到了。”蔡鯉鯉坐下來,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們。
“不怕嗎?”兄長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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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識過那樣糟糕的人,還會怕什麽妖怪。”她笑笑。
他沉默片刻,說:“我們知道你過去的日子,從環州到煙州,你吃過的所有苦頭我們都知道。”
“啊?因為你們有妖法嗎?”她略驚訝,很快又釋然,“一定是的,你們的樣子看起來厲害得很。如果不是大意了,一定不會被抓住的。”
她不是奉承,真心誠意,只字不提自己為了他們差點丢掉性命的事。
“你跟從前完全不一樣了。”他說。
她想了想,點頭:“我也這麽覺得。”她給他們倒酒,自言自語般道:“我出生沒多久母親就死了,父親拉扯我長大,家境艱難得很。我十六歲時嫁入肖家,從定親到出閣,我連他的模樣都沒見過,我爹說他家境不錯,嫁過去不愁吃喝,我說好。我不能有任何不情願,從小到大,我最怕父親的唉聲嘆氣,最怕他說生個女兒不如不生……如果我出嫁能讓他安穩高興,那就嫁。開始時我是願意長長久久做‘肖蔡氏’的,洗衣煮飯以夫為天,我看多了身邊人的生活,大家都那麽過的。可是……”她總是明亮的眼神瞬間暗淡下來,又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要怎麽做,才能不惹他生氣,不讓自己在拳頭甚至刀斧下拼命躲閃求生。我每一次躲在角落裏哭,不是因身上的傷口疼得哭,而是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未來只是一片看不到盡頭的絕望,無論我多努力,多忍讓,多不計較。曾經我跑得最遠的地方,是一座野山上的山洞,我在那裏撿到了小骨頭,它亮得真好看啊。狼狽的,灰頭土臉的我,居然連一根骨頭都比不上,我的每一天,無論晝夜,一點光都沒有。”
“從井裏出來就有光了?”兄長口氣戲谑。
她一愣,旋即笑道:“是。從北到南,我一路上遇到的事情在旁人眼中是無法理解的疲累與痛苦,可在我眼中,它們不痛,也不苦。”
“那它們是什麽?”兄長笑問。
“我的人生,一直在被肆無忌憚地‘拿走’,我現在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拿回來。既然都出了井,沒死的話,或許可以試試盡可能走遠些,去看看從沒見過的海有多大。”她笑着舉起酒杯,“我可以洗衣煮飯,但我的一生不能只有洗衣煮飯。就算在你們的船上,我能做的也不止是擦地板,不是嗎。”
他與兄長對視一眼,還能說什麽呢,她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以後,恐怕是再沒有理由趕她下船了。
“希望你以後把我們的船擦得更幹淨!幹杯!”
“希望你以後煮的飯越來越好吃!幹杯!”
……
一個手掌突然在他眼前晃着,他從片刻的失神中清醒過來。
明亮的陽光下,臉上畫了三個烏龜的蔡鯉鯉奇怪地盯着他:“湯都要燒幹了,你發什麽愣呢?”
他低頭一看,确實只剩半鍋湯了,趕緊加了一瓢水。
“這個魚熬湯好喝得很,我試了好多種香料才确定了這種熬法,你可千萬別糟蹋了。”她坐下來小心翼翼地攪和湯料。
“你師父又輸了?”他好笑地問,“烏龜又讓你這徒弟代勞了?”
“勝敗乃兵家常事。”她不以為然,“我挑的師父,不會背叛師門的。”
“最近都學了什麽招數啊?”
“掃堂腿!”
“聽起來不是很适合你啊……”
“适合得不得了!你不知道,我師父說我右腿天生神力,一掃出去的力量比他還大呢!”
“哦,是嗎。那真是老天爺賞飯吃呢。”
“我也這麽想。啊,他們還要比一局,我先過去了。”
他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目光鎖在她的右腿上,他完全相信她的右腿“天生神力”,畢竟,那裏有一根要随她走一輩子的天鐵骨。
這時,兄長的聲音傳來:“前頭有情況,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是!”
衆人立時收起玩耍的心,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精神抖擻地迎接一切可能出現的危險。
突然加速的船狠狠剖開平靜的海面,一路向前,毫無畏懼。
尾
簡陋的木屋裏,桃夭與鬥木對面而坐,放在桌上的茶幾乎涼透了。
她一聲嘆息:“可惜了啊。”
“可惜?”他不解。
“第二身的天鐵是我多年來求而不得的良藥啊!”她心痛地不得了,“它能續萬物肌骨,就算只剩下個腦袋,也能用天鐵生出一副完整的軀體,從此還能落個力氣過人的好身子,打架都能多挨幾拳呢!便宜那丫頭了!可惜可惜太可惜!”
這個女人,真是三句不離本行……他耷拉下眼皮:“那是它自己的決定。”
“我知道啊。”桃夭撇撇嘴,“它要不願意,誰也用不了它。那蔡鯉鯉得了這骨頭,應該幫你們做了不少事吧?”
“大家都奇怪她一個小女子,怎的力氣比男人還大。她師父教得也不錯,雖然不是什麽上乘功夫,但足夠她成為我們的左膀右臂了,你是沒見過她跳進海裏宰掉一頭食人大魚的模樣,可吓人了。”他不禁笑出來,記憶太深刻,像發生在昨天似的,“她不但能跟海匪們拼個你死我活,還跟八爪魚打過架……”
“她應該沒活到多大歲數吧……”桃夭撓撓鼻子。
他搖頭:“她活到八十二歲時,在夢裏走了。我們照她的意思,化了她的身子,骨灰撒進了進海裏。”
“八十二歲……”桃夭笑道,“倒是挺能活的。天鐵也不算太虧了。”
一提起這個骨頭,他想了想,起身進了裏屋,不多時拿了個小木盒子出來,放到桃夭面前,打開,一個灰撲撲的小骨頭躺在軟緞裏。
“蔡鯉鯉的骨灰裏發現的。”他說,“砸不爛,燒不化。但也沒有任何別的反應,連發光都不行。這狀态我不懂,是死了還是?”
“不算死,但也跟死沒兩樣。”桃夭直言,“天鐵第二身雖不死不滅,但若替別人成骨,便是永遠放棄回到第一身的資格,一旦寄身之人死去,它也就失了所有精魄,雖不至灰飛煙滅,還能留個軀殼下來,但也是無用之物了。”她拍拍鬥木的肩膀:“留個紀念吧。”
他很是失望,喃喃:“還以為能有轉機……”
“它已經有它的轉機了,還要什麽轉機。”桃夭笑笑,“它不是說了麽,以後想多走走,這不是走了好幾十年麽,夠了。”她合上蓋子,“可能這是它最驕傲最高興的幾十年呢。”
他看着盒子,苦笑:“但願吧。”
桃夭疑惑的目光落到他臉上:“它跟蔡鯉鯉都有了自己的‘轉機’,你呢?好好一只鬥木,怎的轉到陸地上來,還是個賣炭翁?你知道長年留在陸地上,對你的壽數可不是一件好事嗎?”
“蔡鯉鯉離開後,說我心裏不難過是假的。她一直在我們的船上,把那兒當作她的家,把我們當作她的親人。沒了她,船上冷清了許多。我一時傷感,獨自往陸上去散了幾日的心。那時正逢百年難見的雪災,城中凍死者衆,木炭成了救命之物,十分緊缺。”他面色沉重。
“然後?”她問。
他伸出手指,稍一用力,點在那茶杯上,好好一個白瓷杯頓時從底部開始,迅速化成了一只木頭杯子。
桃夭恍然大悟:“差點忘了,你們有天生點木之術。”
“是啊,我有時候也奇怪,你說我們明明生于深海,形如龍虎,死了卻偏偏會化做一塊木頭,別人會的都是點金術,落我們身上卻是點木之術,平日裏根本就用不到啊,點金子還能買東西,點木頭能幹啥?”他自嘲地笑笑,“但唯有那一回,我覺得有用了。我把城外的石頭全變成了木頭,雖不能扭轉全局,也保住了不少性命。也是那時我終于明白,蔡鯉鯉為何那麽執着于囤木炭,因為那是能讓人活下去的希望吧。”
“就為這個,你就上岸了?”桃夭啧啧道,她又将這簡陋的栖身之所打量一番,“好歹是個海中霸主……這日子能過得下去?也太想得開了吧。”
“過了一百多年了。”他笑,“當初我跟兄長說我想離海上岸時,他的表情跟你現在一樣。他覺得我有病。”
“也算疑難雜症了。”桃夭指了指自己的頭,“大概率思覺混亂。要不我給你把個脈?來都來了……”
“不用!我沒病!”他吓得趕緊拒絕,“我可不想做你的藥!”
桃夭嘁了一聲。
“在海上日複一日地覓食,争鬥,看着水裏的惡蛟被我們撕得血肉模糊,”他認真道,“如果只是活下來,我跟兄長已經做到了。”
桃夭點點頭:“所以呢?”
“我可以殺海怪惡蛟,但我的一生不能只有殺海怪惡蛟。”他笑道,“我也想給自己的餘生多拿些東西回來。”
桃夭一笑,旋即又翻了個白眼:“那你倒是靠自己拿呀!跑司府裏占什麽便宜!”
“我沒有!”他趕忙分辯,“我雖有點木之術,可妖力也是有限的,每年冬天木炭缺口都很大,我自己張羅不夠,靠別人接濟一些,也是情有可原吧?苗管家為人慷慨大度,他願意幫我,我又何必推辭。怎的到你這裏,就成了占便宜?!”
桃夭哼了一聲,沒再說下去。
“只是我實在想不到,你堂堂的桃夭大人,居然委屈在別人府邸中當個小雜役……你說我思覺混亂,你自己不也半斤八兩?”他實在聽不得占便宜三個字,冒死也要回敬桃夭一番。
桃夭面露怒色,一拍桌子:“我當然有我的緣由!”
“我也有。”他梗着脖子道。
“随你!”桃夭橫抱起手臂,信誓旦旦道,“反正你別被我抓到什麽小辮子。”
“我沒有辮子,只有尾巴。”
“等等,你兄長呢?他也由得你留在陸地上當賣炭翁?”
“他還是在海上當他的船主,還說要跟我斷絕兄弟關系。我已經好久沒見過他了。”
桃夭聽了,眼珠一轉,突然以商量的口吻對他道:“這樣行不行,按你們兄弟倆現在的情況,一個在海上從事危險的營生,一個在陸地上消耗生命,應該都是活不長的家夥,萬一你不行了,或者你知道你兄長不行了……”她當即掏出一張珍貴的紙來,拍到他面前,眼睛彎成月牙,“立刻燒紙告訴我,我來替你們收斂屍體!哎喲,你都不知道這張紙有多貴!別的妖怪求都求不到的呢!”
他的臉色頓時比吃壞了肚子還難看,腦子裏想的是如果現在揍了她會不會立刻被毒死……
“那就這麽愉快地說定了!”她握住他的手,“加油!”
“我加個鬼的油啊!你雖是桃都鬼醫,也不能這麽欺負妖怪哪!”
“我哪欺負你了?”
“你……”
兩人正争執,一陣敲門聲傳來,女人清脆的聲音從外頭傳來:“鬥哥!”
“鬥哥?”桃夭狡黠一笑,“叫得好親熱啊!”
他臉一紅,趕忙去開門。
一個年約三旬的婦人挽着一個竹籃走進來,不算美人但打扮得幹淨順眼,面相甚是溫柔,進門便說:“我瞧你的鞋子舊了,新做了一雙給你送來。”話音未落,見了桃夭,頓時不好意思道:“有客人啊?”
“我是他侄女,好久沒見我叔叔了,過來探望探望。”桃夭嘻嘻一笑,“您是?”
婦人的臉也一紅,支吾着道:“啊……我是……是他鄰居。”
“鄰居?”桃夭故意大聲道:“我還以為他背着家裏給我娶了嬸嬸呢!”
婦人臉更紅了,搓着手不知說什麽才好。
他惱得不行,卻又不能發作,只假笑着道:“我這侄女就是喜歡胡說八道,你莫搭理她。她剛說要走了,我送送她!”
然後她就被推出門了。
桃夭大人還是第一次被一只妖怪掃地出門吧?
她站在門外,眯着眼睛對他道:“明明可以只在冬天才上岸的,卻一年四季都要留下來了,原來有人了呀!”
他的臉比燒紅的炭還紅,結巴着道:“不是我沒有你別亂說,人家還沒跟我怎樣呢!”
“我看也快怎麽樣了。”她嘻嘻笑出來,又拍拍他的肩膀,“別的我不管,剛才說的事我可當你答應了,別忘了啊!”
“我答應什麽了我!”
“快進去吧,莫讓人家等。”她不由分說把他推了回去,還順手關上了門。
不留在海裏就不留吧,人總要找個自己喜歡的地方蹲着。
也許,不用多久她就真有一個“嬸嬸”了。
不過出來閑逛一圈,就多了個叔叔……還有嬸嬸……自己是不是又吃虧了?
桃夭擡頭,看看依然灰白的天空,又看看鬥木囤在院子裏的一大堆木炭,笑笑,抓了一塊木炭在手裏,信步出了門去。
回去就把這塊炭加在爐子裏,烤個肉吃吃看?
這麽一想,天氣好像沒有那麽冷了。
叁【犀導】 楔子
既然已經上了回家的路,那繼續回吧,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