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章
十年後。
年初三,清晨。
桃夭睡眼惺忪地提着一桶特別調配過的草料往馬廄走。有一匹馬拉肚子,這兩天她一直小心照看着,生怕有個閃失,萬一哪匹馬在她手裏升了天,司狂瀾會把她也送上天吧……
好在也沒有違背規矩,治妖不治人,馬可以治。
還沒走到馬廄前,遠遠地便瞅見有人站在一片薄霧裏,狀似親昵地摸着馬臉。
再走近幾步,背影越來越清晰,白衫黑披風,身上沒有半點多餘的顏色,站姿一如既往地挺拔,頭發束得整整齊齊,從頭到腳都不見一絲混亂,只是個背影而已,旁邊還是馬廄這樣談不上美感的地方,卻也出衆得很,霧氣缭繞中,竟還隐隐有幾分仙氣。
他……回來了?!桃夭心裏跳快一拍,但很快便按下這一剎那的緊張,大搖大擺地走到對方身後。
“丁三四在的時候,府中馬匹從未出過這樣的事故。”不等桃夭開口,司狂瀾回過頭看她一眼,淡淡道,“麒麟身體強壯,天賦異禀,能行五百裏不歇,出生之後從未染疾。你要如何跟我解釋?”
她其實想過很多種司狂瀾從洛陽回來後他們相見的場面,但怎麽都不該是從讨論一匹拉肚子的馬開始……
他應該是剛剛才回府吧,湊近了才看見他發絲間都起了霜,鼻尖也凍得通紅,一張臉多少有點風塵仆仆的倦意,怕不是連夜趕路回來的?這天氣騎馬趕路,沒凍死只能靠八字硬吧。可他這麽着急趕回來做甚?她早就拐彎抹角向苗管家打聽過,苗管家說他們再早也得初七才回,萬一在洛陽玩得高興,過了元宵再回也是可能的。
可今天才初三……他總不會是感念到他的麒麟馬拉肚子才着急回來的吧?也不可能,馬又不會燒紙……
桃夭腦子裏迅速胡思亂想一通,卻在與他四目相接時,老老實實回答:“前天……呃……它吃了一塊年糕。我自己都沒舍得吃呢,還是棗泥紅豆餡兒的。我哪兒知道天賦異禀的它會因為一塊年糕拉肚子。”
司狂瀾聽罷,沒說話,轉身拍了拍麒麟的腦袋,嚴厲道:“你素來吃不得甜食,她給你你就吃?再不守規矩,回頭被這女子害死都沒處說理去。”
聽聽啊,這是大過年該說的話嗎?!
桃夭把手裏的木桶往地上重重一放,指着麒麟的馬臉道:“你給你主人說句實話,那年糕是我主動給你的嗎?不是你趁我不注意從我手裏一口叼走的嗎!虧我還給你配藥治病,馬就能不講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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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個雜役是邊吃年糕邊打掃馬廄的?”知道真相的司狂瀾也毫不讓步,“就只有你如此散漫。”
“我不吃年糕難道吃草?”桃夭一叉腰,仰頭瞪他,“我給你喂出來的馬,哪一匹不是肥肥壯壯的,你就非要吹毛求疵!”
“錯就是錯了,還要頂嘴。”
“我在跟你講道理!”
“一個吃不到烤肉都要滿地打滾的人在跟我講道理?”
“我只是坐在地上,沒有打滾,你少污蔑我。”
“有區別?”
兩人交織的視線差點就激出火花來。馬廄裏的馬兒們晃着腦袋看着外頭兩個人,馬臉上全是問號。
最終,司狂瀾不再理會她,轉身離開前抛下一句:“罰半個月工錢,小懲大誡。”
“吵不過我就扣錢?”桃夭氣得跳腳,對着他的背影脫口而出,“司狂瀾你混蛋!”
司狂瀾回頭,笑笑:“辱罵雇主,再罰半個月。”
桃夭抄起木桶,都舉到半空了,到底還是忍住了……一個月工錢已經飛了,再賠個桶不是更虧!她從來是個理智的人,嗯,理智!理智!
她深呼吸一口,恨恨道:“你說扣錢就扣錢?我找苗管家說理去!”
那頭,司狂瀾忽然又停下步子,轉身問道:“枕頭那麽大的紅包可還合心意?”
還要插一刀?桃夭攥緊拳頭,心說莫生氣莫生氣,擠出個笑臉道:“我退回那個紅包能換一個月工錢嗎?”
“自然不行。”司狂瀾仍是那淡淡的樣子,轉回頭時,卻情不自禁露出一個少見的笑容,仿佛心願達成,惡作劇得了逞。
桃夭當然看不見這個短暫的笑容,只恨不得把木桶裏的草料全塞他嘴裏。
早知……就不盼他回來了。自作自受!
可是,這又氣又不那麽氣的感覺是怎麽回事呢?
看他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就算他們之間從無好話,可是能面對面吵一架……居然也還怪高興的?
情緒忽然就不由自主變了樣子……桃夭皺眉,用力拍了拍自己腦袋,暗罵了一句有病!哪有跟人吵架還能高興的!定是起太早了腦子還不清醒。
這時,急促的腳步傳來,苗管家一路小跑而來,跟司狂瀾小聲說了幾句什麽。司狂瀾點點頭,旋即加快腳步離開。
桃夭飛快地把草料添到馬槽裏,趕在苗管家離開前追上去。
“他要扣我一個月工錢!”她哭喪個臉拉住苗管家,指着甩開他們一大截的司狂瀾,“就因為我打掃馬廄時吃年糕!”
苗管家笑出來,搖頭:“你們呀,好些日子不見了,一見面就不能好好道個恭喜嗎?”
“讓他說恭喜還不如教我養的馬說呢。”桃夭撇撇嘴,“一大早的吓我一跳,還以為見鬼了!”
“二少爺天剛亮時到的,一回府便往馬廄去了,我讓他換件衣裳喝口熱茶再去,他都不肯,說離家多日,不放心你……”苗管家突然一陣咳嗽,“不放心你養的馬。”
桃夭眼神裏的一絲驚喜瞬間煙消雲散,耷拉着眼皮說:“您老話說完再咳嗽行不行。”
苗管家趕緊道:“不放心你也是真的,天曉得你又會惹出什麽麻煩來。這不,麒麟不就鬧肚子了?”
“都說了是它搶我的年糕!我才是自找麻煩,好心給他的笨馬治肚子,還扣我工錢!”桃夭憤憤不平,“還硬塞給我個倒黴紅包,他壓根兒就不打算做哪怕一件讓我順心的事!”
“哈哈,我就知道那個紅包于你而言更像個炸藥包。不過二少爺是好意,練字不光是練字,亦可長學問,修心性,你這丫頭脾氣烈得很,練字靜心會有益處。”苗管家語重心長道,“而且那些筆墨紙硯都是二少爺精心挑選的,旁人想要還沒有呢。”
“哦……那我還得謝謝他呗。”聽苗管家這麽一說,桃夭心裏好像舒服了一點,又朝前頭努努嘴,“不是說他最早初七才回嗎?”
苗管家眉頭微微皺起:“年初一那天有訪客,要遞名帖,我說少爺要年後才歸家,來人十分着急,求我想個法子,還說事關人命實在耽擱不起,我便按二少爺的吩咐,代他查看名帖內容,那事主與司府還有幾分淵源,且他惹上的‘是非’的确離奇又嚴重,着實不宜耽擱,于是當天我便飛鴿傳書去洛陽告知二少爺。”
原來是趕着回來解是非的……真難得能遇到他們辦正事的時候。
桃夭想了想,突然問:“咱們府中還養了鴿子?”
苗管家哭笑不得:“咱們府中還養了狐貍養了雞,養鴿子有何稀奇。不過數量不多,鴿舍放在偏院裏,由幾個有經驗的小厮照看着,你沒留意罷了。平日裏它們出來放風,你也只當是尋常鴿子了。”苗管家頓了頓,又道,“不過也不能全算是咱們府中養的。”
桃夭不解:“這話怎麽說?”
“那些鴿子本是年笙小姐養的。”苗管家道,“她說要兩位少爺常在洛陽陪伴,很是過意不去,又怕萬一少爺不在府中的時候有急事來找,便将她精心飼喂的信鴿送了一些到司府,這些鴿子對明月臺的位置爛熟于心,就算放到千裏之外也能準确回家,萬一咱們這邊有需要,也就不愁尋不到人了。”
一聽年笙小姐四個字,桃夭的嘴角就快掉到地上了,但馬上又撿起來,笑嘻嘻道:“年笙小姐真是細心呢。”
“确實,以年笙小姐的身份,最難得的是她沒有半分驕縱之氣,倒是少見的溫婉聰慧,善解人意。”苗管家很自然地說了一堆誇贊之詞。看來在他心裏,對宋年笙的評價是非常的高了。不過也是人之常情,宋年笙這般既富貴又貌美還不落俗氣的可人兒,所有人都應該喜歡的。
桃夭除外……可是,雖然不喜歡,倒也談不上讨厭,畢竟沒有讨厭人家的理由。不過她總也忍不住去想,除夕夜司狂瀾又送了她什麽禮物呢?肯定不是枕頭那麽大的紅包!她那樣神仙似的姑娘,必然文采斐然詩畫雙絕,根本不需要筆墨字帖這些多餘的東西。而司狂瀾看這位凡間仙子的眼神,她到現在還記得——在意,溫柔,欣賞,反正跟看自己的那個鬼眼神完全相反就對了。
他們兩個,大概永遠都不可能有好好相處的機會吧。她心裏一陣小失落,但轉念又覺得相看生厭也沒什麽不好,反正她是要走的,如此一來,走也走得開心不是。
她很快收拾好糟糕了一下下的心情,沒事人一樣問苗管家:“大少爺呢?總不是一回來就去補瞌睡了吧?”
“大少爺還在洛陽,說是要幫年笙小姐多尋些有趣的玩意兒,免得她平日冷清。大少爺素來玩心重,鬼點子又多,有他在明月臺,想必年笙小姐也是很高興的。他還說要跟洛陽的知交好友們聚聚,過完元宵再看回不回來。”苗管家嘆口氣,“府中的正事,還得是二少爺擔待着。”
桃夭一笑:“我看二少爺巴不得大少爺留在洛陽吃喝玩樂。”
苗管家自然會意,若有所思道:“從知道大少爺生病那天起,好玩的事情都留給他,不好玩的留給自己,二少爺一直是這樣過來的。”
桃夭望着司狂瀾匆匆前行的背影,這個人……在很長的時間裏都是這樣的吧,總是一個人走在路上,好像對什麽都不會特別在意,甚至都不在意他自己的悲喜,但,身後那些被他留下的人,卻一定在最安全的地方。
算了,以後少罵他吧。
這時,一群鴿子從晨光中盤旋而過,她擡頭看了看,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