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5章

這房間真的好暗!

桃夭好一陣子才适應了裏頭的光線。

所有窗戶都用木板釘死了,外頭一點光都透不進來,房裏的所有家俬,但凡帶着鏡子或能反光的材質的,全部拿厚布遮得嚴嚴實實,連地板都沒放過,全屋僅靠牆邊一盞油燈照明,豆大的火苗眼見着就要燃盡了。

房間很亂,桌子斜放着,凳子倒在地上,一些本該老實待在架子上的書本全被扯得稀爛,零碎滿地都是。

一個人身上披着厚厚的被子,縮坐在牆角。

肖夫人難受地看着這滿屋子的混亂,小心翼翼地朝牆角走近兩步,輕聲道:“老爺,二少爺到了!”

這是肖老板?!桃夭不解地看了看司狂瀾,很難想象一個坐擁豪宅的有錢人居然會以如此狼狽的方式登場。

被子下的人聽到肖夫人的聲音,動了幾下,卻還是沒有把腦袋露出來。

司狂瀾上前一步,說:“肖老板,你的名帖我接下了。不妨出來一見。”

聽到他的聲音,被子下的動靜終于稍微大了點,一番猶豫後,被子緩緩掀開,一個腦袋慢慢從被子下探出來。

燈火雖微,但那張臉,還是勉強看得清楚。

也幸好是勉強看得清楚,這要是在正常明亮的光線下,不知要吓死多少個人——世間只怕從未有過如此“稀奇”的一張人臉,一半是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肥碩胖臉,雙眼皮,另一邊卻是個白淨斯文的單眼皮男子,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年紀,額上還有半顆朱砂痣。眼前這個躲起來的家夥,活像是撕開了兩張不同的人像,然後各拿一半拼在了一起。

問題是這壓根兒不是畫像,是個能喘氣能動的大活人。

按年歲來看,那一半胖臉是肖老板無疑,可這另一半算誰的?

“老爺……”肖夫人見他露了臉,眼淚頓時掉下來,跪到他身旁扶住他,“二少爺肯來,你一定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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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苗管家所言,肖老板果真是遇到比要命還麻煩的事了……

桃夭偷偷扯了扯司狂瀾的袖子,小聲道:“一半兒一半兒的‘是非’,你可怎麽解啊……拿刀剖開?”

司狂瀾沒理她,上前蹲到肖老板面前,仔細将他打量一番,問:“十日前開始的?”

“正是。”肖夫人抹了抹眼淚,“白天還好好的,我們還照往年的慣例,帶了各種祭品去拜祭我夫君的師父,結果夜裏回來就不對了,他先是說臉癢癢,我以為是白天被什麽蟲子毒物咬了,起來給他找藥膏,可藥膏還沒找到,他已經在床上打起滾來,說又癢又痛又麻,跟幾百條蟲子在臉上咬一樣,我上前一看,差點吓暈過去!他就在我眼前變成了這個樣子!好好的一個人吶,怎麽就剩一半臉了!”肖夫人聲音都在發抖,又道,“後來他昏了過去,我又驚又怕,卻又不敢聲張,只敢找來個心腹管家,讓他趕緊去請我們相熟的大夫來瞧瞧。大夫來了,也是吓得不輕,壯着膽子把了脈,說脈象又沒有不正常,讓我們趕緊另尋他法。管家說,怕不是中了邪。我心亂如麻,想起老爺平日裏跟些身懷異術的江湖人士也有往來,便讓管家去尋,這才有了門口那幾位。他們作法這幾日,我讓做事穩當的家丁輪番守在偏院門口,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能進去打擾。可是……”

“可是作了大幾天的法,肖老板還是……一半。難怪你要厚着臉皮來司府求救。”桃夭看着被子下的人,居然差點笑出來,真沒見過被禍害成這樣的倒黴鬼,再想到他當年對司家兄弟的所作所為,只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吧,而且這還沒有三十年呢。

聽到桃夭的聲音,肖老板擡頭一瞅,竟怪叫一聲,顫抖着指着她大喊:“鬼!女鬼!紅衣裳的女鬼要害我!”說罷又将被子一裹,再不肯露頭。

肖夫人趕緊抱住他安慰:“老爺沒事的,你看岔了,那是跟着二少爺來幫忙的姑娘,不是女鬼。”

“紅衣裳的女鬼!女鬼要害我!”被子底下依然一陣亂喊。

司狂瀾笑看了桃夭一眼:“對你的評價倒是中肯。”

“司狂瀾!”桃夭一跺腳,“信不信我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惡鬼長什麽樣!”

“沒大沒小。”司狂瀾起身環顧四周,問肖夫人,“另半張人臉,夫人可識得?”

肖夫人搖頭:“從未見過。”

“他怕光?”司狂瀾再問。

“出事後,他見了鏡子或者任何起倒影的東西便會發狂,外頭的光線不知是他不能還是不願見,只讓我快将窗戶封上,然後便整天披着被子躲在這裏。面目變成這般,換誰都難以接受吧。”肖夫人越說越難過,“見他如此,我卻無能為力。對外還不能說他出了這樣的事,只說身體抱恙,得休養一段時日,店鋪裏的生意也暫時交給下頭的人打理。”她望着司狂瀾,突然就重重磕了一個頭,“二少爺,我知老爺當年對司家的态度不那麽厚道,如今卻要找您來救命,我這張臉皮委實也厚了些……可二十多年夫妻,我沒有辦法了,實在不能眼睜睜看他這樣下去。此番您能不計前嫌接了名帖,我感激不盡,肖府上下,但凡您看得入眼的,想要什麽都可以!”

“報酬先不急,事成之後苗管家自會與您算清楚。”司狂瀾的視線落回肖老板身上,“他雖已神志不清,但不會無緣無故喊着女鬼害他,還要特別說明是紅衣裳的女鬼。肖夫人,你是否還有什麽事情沒有告訴我。”

一說到紅衣裳,桃夭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哼了一聲。

肖夫人猶豫片刻,說:“其實……我也瞧見了。自打我搬來徹夜照顧他的那天起,每晚都有一個紅衣女子自門外進來,站在老爺身旁,一句話都不講。而我仿佛陷入夢魇中,看得見動不了,等到能動時,屋子裏又哪有什麽紅衣女子。”

“這不算瞧見了吧。”桃夭道,“不過是夫人您的一場噩夢罷了。”

“可每夜都是相同的噩夢……”肖夫人欲言又止。

司狂瀾笑笑:“既如此,那今夜我們只好留宿府中,不知能否與那‘女鬼’一遇。”

桃夭詫異道:“留宿?今天不回去了嗎?”

“是非不解不歸家。”司狂瀾看着她,“你既跟來了,也別想回去。”

“不是我的床我會失眠的!”桃夭一臉拒絕,她還想準時趕回去吃晚飯呢。

“誰說有床給你睡的?”司狂瀾直言,“身為雜役,當有自知之明。”

“啥?”桃夭踮起腳努力與他平視,“不讓回家就算了,大冬天的還讓我打地鋪不成?你是不是人啊!”

“下個月工錢不想要了?”

“要……”

肖夫人被他倆的對話搞得有些糊塗,連她都不敢對司狂瀾有半點不客氣,這小雜役竟敢如此沒上沒下,而司狂瀾居然也不計較的樣子,她忍不住多看桃夭一眼——年輕輕的小丫頭,模樣勉強稱得上乖巧喜人,卻與天姿國色無緣,以司二少的身份與眼光,對這樣的丫頭斷不會生出那憐香惜玉又口是心非的念頭吧……可這兩人你來我往的架勢,委實又不太對勁。她雖疑惑,卻不敢多問,唯一能确定的,以司狂瀾的行事風格,定不會帶個沒用的閑人來,這丫頭說不定也是有大本事的,得罪不得,再說他們之間什麽關系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不能解決肖府幾十年來最大的災難。

“二位莫擔心,難得二少爺肯費心留下,二位有任何需要都只管對我講,萬不能委屈了你們。”肖夫人趕緊打圓場,又對桃夭道,“只要姑娘睡得安穩,高床暖枕,錦衾裘被,府中應有盡有。”

不等桃夭插話,司狂瀾已道:“我來是解是非,不是添麻煩的。今夜我們就在偏院住下,不用添置任何東西,夫人無需操勞。我這裏只得一個要求。”

肖夫人忙說:“二少爺但說無妨!”

“将肖老板出事前後發生過的一切,包括你們去過哪裏見過誰,甚至吃過什麽東西,詳詳細細列出來交與我,不要有任何遺漏,越快越好。”

“好好,我這就去準備。”肖夫人又轉身對肖老板道,“老爺,你瞧見了,我們一定會救你的!你不要再糟蹋自己了,送來的飯菜你多少吃一點,不然身子哪裏扛得住。”

肖老板卻置若罔聞,只縮在被子裏發抖。

肖夫人嘆氣,對他們道:“我們先出去吧。”

這時,肖老板卻突然從被子裏鑽出腦袋來,眼珠子左右亂看着說:“都要殺掉,女鬼要殺……男鬼也要殺!小鬼也要殺!”

“老爺你……唉。”肖夫人又要掉下淚來,對他們道,“一天比一天瘋癫,說些誰都不明白的話。”

“會明白的。”司狂瀾道,“夫人只管按我說的去做即可。”

“好!”

三人出門前,桃夭回頭看了看肖老板,不知動了什麽心思,忽然折回去蹲在仍是瘋言瘋語的肖老板面前,仔細将他詭異的臉孔打量一番,最後将視線落在他的眼睛裏,想了想,笑嘻嘻道:“我不是鬼。我能幫你殺鬼。”

“殺鬼?殺鬼好啊!殺鬼好啊!”肖老板竟高興起來,一手指着自己的臉道,“殺掉!都殺掉!不能是他啊!怎麽能是他呢!”

“但你得讓我看看鬼在哪兒。”桃夭笑着哄他。

“在這兒!在這兒!”他的手指在臉上亂指。

桃夭趁勢替他把了把脈,又掀開他的眼皮一看,眉頭頓時皺起。門口的司狂瀾往回看了一眼,并沒有催她出來。

不多時,桃夭若有所思出了房門。

司狂瀾望着那些在院子裏亂飛的黃紙,笑了笑:“不是治妖不治人嗎?”

桃夭斜睨了他一眼,指了指屋子裏頭:“你現在把他放出去,看看有多少人管他叫妖怪。”

“也對,不算壞了你的規矩。”司狂瀾舉步往院門而去。

“等等!”桃夭突然喊住他,“我怎麽覺得你這麽爽快帶我來,不像是為了給我一個把工錢找補回來的機會呢?”

司狂瀾停下,回頭一笑:“知人善用,是極好的習慣。”說罷,他徑直出了院子。

“知人善用?”桃夭站在原地撓頭,半天才恍然大悟,這家夥早就知道肖老板的半邊臉換了人,絕非尋常疾病,事态之嚴重遠非吵架鬥毆丢東西可比,以司狂瀾這種心機深沉,不出手便罷出手就不能失敗的性子,他根本一開始就打算讓她來解決肖老板的麻煩吧!可是……明明是他有求于她,卻怎麽搞得好像是她主動請纓,非要來掙表現似的?!

自己又被算計了。

桃夭氣得一跺腳,可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也幸好她跟來了,不然誰能看出肖老板的“病”才真是被妖怪算計了。

此番出手,倒真不壞她的規矩。桃都管束天下妖怪,小過罰之,大錯殺之,這只妖怪把肖老板害成這幅尊容,怕是輕饒不得了。

她想了想,走到那三個“高人”面前,笑眯眯地請教:“聽說三位在這兒叽裏咕嚕念了好些天了,可找着肖老板的‘病根兒’了?”

見自己的儀式被個小丫頭打斷,三人當即面露不悅,執扇之人瞪了桃夭一眼:“速速退開,莫耽擱我們施法。”

“幾位施的什麽法?”桃夭繼續問。

“說了你也不懂!再不讓開,莫怪我等不客氣!”

“此地冤魂作祟,若不是靠我們三人支撐至今,肖老板焉有命在!你這丫頭再敢打擾,定不輕饒!”

“滾開!”

三人一通斥責,又閉上眼繼續念咒。

冤魂作祟?桃夭差點笑出來,不知財大氣粗的肖夫人付了他們多高的酬勞,才能讓這三位跟長在地上一樣不眠不休做足了樣子……唉,怎的旁人賺大錢就如此容易,她想賺幾個錢卻難如登天。

她識趣地走開,邊走邊自言自語道:“方才肖夫人好像說幾位高人施法多日也未見成效,酬勞怕要砍一半添給我家少爺呢,我還當大戶人家不在意金錢,原來也要精打細算啊。”

話音剛落,三個人頓時睜開眼,執鈴之人立刻怒氣上臉,将鈴铛往地上一摔,沖那執扇者道:“大哥,你不是同那婆娘說好的嗎!二十根金條一根不少!”

“說好了的!!”

“那怎的又反悔了?他們帶來的那個後生什麽來路,竟敢來分我們的羹?”

一說到錢,幾個人瞬間換了嘴臉,從地上彈起來,執扇者喊住桃夭:“臭丫頭,你家少爺是哪裏來的玩意兒?”

桃夭無辜道:“我家少爺說了,你們幾個連他的名號都不配知道。他說的啊,不是我,我還是很尊重幾位高人的。”

“年紀輕輕,好大的口氣。”

“大哥,可不能縱了他的氣焰!”

“不教訓一番,龍虎門顏面何在!”

然後,桃夭就眼看着這三位高人氣勢洶洶地往院門外去了,她掩住嘴巴,壞笑不止。

很快,院牆之外傳來那三人高聲的質問,之後便是一陣異樣的動靜,再之後……沒有動靜了。

估摸着場面安全了,桃夭方才溜到院門前,探頭朝外一看,三位高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眼睛烏青,鼻子紅腫,個個斜眉歪嘴好不狼狽,手裏的法器也散了一地,其中還有兩根被打斷的燒火棍。

司狂瀾毫發無傷地站在旁邊,神情淡漠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

守門的家丁們全都躲得遠遠的,其中兩個被奪了棍子的,哆哆嗦嗦地對着司狂瀾道:“是他們硬來搶的,不關我們的事啊!公子你莫怪罪我們!”

桃夭憋住笑,高高興興摸到司狂瀾身旁:“喲,二少爺您沒事吧?”

“我頭上若挨一棍子,你更高興吧。”司狂瀾沖她微笑。

“這話說的,二少爺要是少一根頭發我都難過呢,畢竟還得靠您吃飯呢。”桃夭朝地上的人努努嘴,“是他們認定你來搶生意,關我啥事。”

這時,聞聲折回來的肖夫人一見眼前的場面,不禁目瞪口呆:“這……這是怎麽了?二少爺,你是跟三位師傅動了手了?”

“是他們與我動手。”司狂瀾糾正她。

“幾位這是何故啊?”肖夫人見他們三個爬起來都困難,忙喚家丁過來将他們扶起來。

“夫人是不信我們兄弟三人的本事?還要找別人來?”老大捂着腰憤憤道。

“不是這樣的,師父你莫激動,我怎會不相信你們的本事,只是瞧你們來府中作法多日,消耗甚多,怕事情有個萬一,這才請了二少爺過來,多個人多分力啊。”肖夫人脾氣也是真不錯,任何人都不想得罪,哪怕是幾個根本沒用的家夥。

“什麽二少爺?肖老板的麻煩,非一般人可解,您可不要病急亂投醫啊。”老二眨巴着被打青的眼睛,指着司狂瀾,“夫人你可莫要被這油頭粉面的小子騙了!”

桃夭終是噗一聲笑出來,沒挨着打,挨罵也行啊,油頭粉面哈哈哈。

司狂瀾搖搖頭,一個字都不想與對方辯解。

“師傅且消消氣。”肖夫人無奈道,“這位乃司府二少爺,怕是不會做行騙之事。”

那三人愣了愣,脫口而出:“司府?清夢河司府?”

“正是。”肖夫人道,“幾位與二少爺怕是有什麽誤會。”

幾人面色一變,又打量司狂瀾一番,低頭嘀咕着商量了半晌,便見那老大脖子一梗,硬要保住自己的氣勢似的,大聲道:“肖夫人既已另請高明,我們兄弟三人便無留下的必要,我們龍虎門作法最忌有旁人幹擾,此番只能緣盡于此。至于酬勞,預收的那十根金條恕不退還,告辭!”說罷又有幾分心虛地看向司狂瀾,硬着頭皮拱手道:“今日一見,司府小閻王名不虛傳,我們龍虎門記下了。後會有期!”

說罷,三人也顧不得身上傷痛,腳底抹油開溜了,任肖夫人在後頭怎麽挽留也不回頭。

見他們三個轉眼沒了蹤影,肖夫人嘆氣:“方才還好好的……”

“現在不是更好,夫人省了十根金條吶!”桃夭沖她吐了吐舌頭。

“可是沒有他們作法庇佑,我怕老爺他……”肖夫人仍是擔憂。

“他們要做的,是先庇佑自己。”司狂瀾看看天色,“夫人還是盡快将我交代的事辦好吧。”

肖夫人見事已至此,也不好多說什麽,點點頭離開。

目送肖夫人離開,桃夭指了指院子裏,對司狂瀾道:“其實他們也不算完全的騙子吧,還是有些修為的,雖然完全沒弄對根源,但燒的那些符紙确實能避游魂邪祟。”

“所以更加肯定,肖老板兩口子見到的‘鬼’不過是另有蹊跷。”司狂瀾看她一眼,“人家好好地念着咒,你卻非要斷人財路。”

“我也是知人善用嘛。”桃夭笑得露出牙來。

司狂瀾轉過臉去:“下次要借刀殺人,找身手好些的。”

“好的。”桃夭大大方方道,旋即又說,“這幾個若真是正道中人,又豈會放下人命正事不理,為區區十根金條跟人大打出手。有多少本事便吃多少飯,得了十根金條已是大大便宜他們了。不過這龍虎門究竟是何來歷?”

“什麽來歷不重要。”司狂瀾看着這座麻煩纏身的院子,“重要的是今後江湖之中又多了一個記恨我的門派,拜你所賜。”

“沒事,說不定有一天他們會對你因恨生愛呢。”桃夭一本正經道。

“帶你來可能确實得不償失。”

“是本小利大才對!”

雪不知何時停了,陽光隐隐透出雲層,把兩個人針尖兒麥芒似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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