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嘩變
第30章 嘩變
二月春來, 凍土漸融。
已至春耕的時節,田裏要靠部曲耕種,崔筠不能在鄧州耽擱太久。
因此淮西防秋兵在長水被伏擊, 吳法超被殺,只有兩三百殘兵還在潰逃的消息傳到鄧州時, 她已經收拾了全部的行囊, 帶着父母的牌位回了昭平鄉。
春寒料峭,她的心窩卻是暖洋洋的。
過魯陽關時,崔筠特意撩起簾子探了眼。對上張棹歌的目光, 她眉眼一彎, 心情是壓不住的松快。
張棹歌有些意外。
崔筠竟然會主動向她展露如此明媚的笑容。
這代表什麽?
代表崔七娘愛笑。張棹歌默默地想。
張棹歌問:“崔七娘子,諸事可順利?”
“托張副将的福, 一切順利。”
張棹歌認為這只是客套話。沒有她,崔筠或許要花很多年走很長的路,但最終必能憑借自己的能耐達成所願。
窦嬰也稍稍探出半個腦袋來:“大郎,空了來莊上吃酒。”
見是她,張棹歌直白了些:“鴻門宴嗎?”
窦嬰噗嗤笑了聲,說:“只吃酒。且是七娘三伯父特釀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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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棹歌這才爽快地應下。
回到昭平別業,崔筠馬不停蹄地安排好手頭上的事, 又将所有部曲仆役喊來, 該敲打的敲打,該處理的處理。
雖說那部分田地得在她出嫁的時候才能作為她的嫁妝帶走,但崔元峰已經釋放了一個信號,這些名義上仍屬她,實際卻投靠了崔元峰的部曲若不想将來被舍棄, 唯有重新向她投誠。
俗話說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可眼下還不到崔筠大刀闊斧整改的時候, 所以除了那部分聽從崔铎的命令舉刀對着她的部曲外,剩餘的部曲都被崔筠留了下來。
之前一直留在祖宅的女使宿雨也跟着崔筠過來了,如今正好可以幫夕岚分擔一部分內宅事務。
待內宅逐漸安定,崔筠和窦嬰就準備宴請張棹歌,以答謝她的配合。
只是淮西防秋兵叛歸所引起的動蕩,并沒有随着潰逃的殘兵被息數斬殺而平息。
當初吳法超在長水被斬殺後,只有兩三百殘兵逃走,他們有的劫掠沿途百姓被百姓反殺,有的被汴州刺史誘降後全部殺死,只有四十餘人逃回到淮西蔡州。
五千精銳百不存一,主要将領要麽死在朝廷追擊中,要麽被朝廷俘獲回鄜州殺雞儆猴。
淮西節度使吳誠震怒,将這僅存的四十餘人全部殺死尤不解恨,想到若不是他的親兵被杜秉骞的心腹認出,使得東都戒防,他何至于損失如此慘重!?
杜秉骞不除,他難解心頭之恨。
所以吳誠派了細作潛入汝州軍營,四處散播朝廷誘殺降兵的消息。
又造謠說朝廷懷疑去歲冬月出現在汝州的細作是淮寧軍出身的牙兵放跑的,朝廷要清算這些牙兵。
最後派人在軍營外叫賣淮西的特産,在淮寧軍面前說淮西俚語,勾起他們的思鄉之情。
這些投奔了賈使的淮寧軍本就因被分散安排到支郡、縣鎮而忐忑不安,這些日子以來被排擠和忽視更是加深了他們的疑慮。謠言一出,直接動搖了他們的軍心。
向來驕縱的淮西牙兵直接沖去找都知兵馬使解釋,卻因言語沖突和細作的煽風點火引發騷亂,最後演變為嘩變。
賈使下令将帶頭嘩變的将士都抓起來,又派人徹查這些謠言是如何傳出來的。
魯山縣這邊有張棹歌鎮着,手下的鎮兵并不敢鬧事,但她能感覺到鎮兵們的焦慮。
邱斛憤懑地說:“他們防賊一般防着我們,太憋屈了。”
張棹歌氣定神閑地說:“越是這時候就越得冷靜,誰動就給了細作可趁之機。”
“可頭兒,使君派人徹查細作,不就是懷疑我們有背叛之心嗎?”
張棹歌蹙眉,說:“此細作非彼細作。這次的謠言純粹是空穴來風,偏偏在極短的時間內四處傳開,肯定是有人在推波助瀾,否則軍心很難動搖。上面要查的是捏造這則謠言動搖軍心的細作,而不是先前的細作,所以淡定一些,不要自亂陣腳。”
話剛落音,就有人來傳張棹歌:“監軍傳張副将前去問話。”
節度使身邊的監軍都來了,可見事态确實嚴峻。不過張棹歌心裏一點兒都不慌,她吩咐邱斛穩住底下的人後,去了公廨。
公廨裏不僅有鄭和義、兩營副将,還有一名宦官和一支裝備精良的神策軍。
作為朝廷的中央禁軍,僅有少數人能調動得了他們,而眼前的宦官監軍就是其中之一——畢竟統領神策軍的正是皇帝身邊的宦官。
監軍來盤問只是走個過場,但他聽到了一些傳聞,說當初在抓淮西細作時,張棹歌不在營中,有玩忽職守、消極懈怠之嫌。
好在張棹歌做事向來滴水不漏,她拿出當初鄭和義讓她休假的軍文,表示自己正在盡職盡責地搜捕淮西細作,但上頭強令她停職,她總不能違抗命令。
監軍睨了鄭和義一眼,後者冷汗涔涔,心中大罵張棹歌狡猾。又罵孟甲歲,要不是對方慫恿,他至于給張棹歌留下把柄嗎?!
鄭和義不想被卷入這樁事裏面去,只能幫張棹歌開釋。
他搬出當初讓張棹歌休息的那套說辭,監軍自然沒有抓着不放的道理。
這事跟張棹歌的關系的确不大。
朝廷派兵在追擊淮西防秋兵時,抓到了去歲搜捕的那個細作。據他供述,他是從襄城潛入的,直接到了汝州城,後又跟随一支商隊北上到達鄜州,由始至終沒有經過汝州南邊的魯山縣。
而最近發生的騷亂也沒有蔓延到這兒來,監軍來之前就讓人暗中觀察過,無人傳謠也沒有逃兵,可見張棹歌治軍嚴明。
監軍嘉獎張棹歌兩句就走了。
沒能看到她倒黴,兩營副将頗有些失望。
張棹歌笑眯眯地對鄭和義說:“多謝什将替我說話。”
鄭和義瞪了她一眼:你還有臉說,險些被你給連累了!
從這事中脫身後,張棹歌才抽空去昭平別業赴宴。
崔筠與窦嬰已經知曉洛陽那邊派了監軍來的事,見她還能來赴約便知曉她沒有受到牽連。
不過窦嬰在李賊身邊待了這麽多年,也頗為熟悉吳誠的為人,她總覺得此事是吳誠一手策劃的。
可她想不明白吳誠的目的。
跟随杜秉骞投奔汝州的前淮寧軍只有五百人,就算他們叛歸,對吳誠來說也過于雞肋。
難道他想除掉這些前淮寧軍?
如何不費一兵一卒就滅掉一支精銳的牙兵?
借刀殺人。
窦嬰提醒張棹歌:“大郎,吳誠的目的或許是想離間使君與杜副使。”
士兵嘩變向來是軍中大忌,且事情就發生在汝州軍營,杜秉骞雖不直接統率支郡兵卻負責軍務,這是發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他必然會受到牽連。
張棹歌亦有此猜測,所以她早就派了人去汝州探聽杜秉骞的狀況。
……
杜秉骞的處境的确不太妙。那群參與了嘩變的将士,不管是主動抑或是被迫的,都逃不開被處死的下場。
尤其是發生在淮西防秋兵叛歸事件後,朝廷最是敏感的時期,一旦抓到決不輕饒。
這些都是跟着他從淮西過來的弟兄,讓他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殺,他如何忍心?
可是再不忍心又能如何,他現在都自身難保了。
杜秉骞被關在州府軍事院中的廨舍裏,軍事院本就是重兵把守的官署,廨舍外還有十幾名神策軍輪番看守,縱使他有飛天遁地之術都逃不出去。
他之所以沒被關進牢裏,一是沒有證據證明他有叛歸淮西的心思,二是無法确定是他指使了麾下的部将、士卒嘩變。
但為了防止他心虛潛逃,只能讓他先待在軍事院,等待處理結果。
杜秉骞沒等太久便等來了張棹歌。
看到這張曾經被他嘀咕了無數遍不夠陽剛的臉,他第一次覺得沒有哪個男人能比張棹歌更陽剛了!
“大兄。”沒有因他出事而輕慢他,張棹歌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杜秉骞原想直接上去牽她的手以示親近,然而想到她不喜歡與人有肢體接觸,就做了個虛扶的動作:“阿弟,你怎麽來了?”
張棹歌說:“擔心大兄就過來了。”
幸好杜秉骞不是被羁押,除了限制他的活動範圍之外,并不禁止旁人來見他與他交談,否則張棹歌來了也見不着他的面。
杜秉骞十分感動,那些跟了他多年的弟兄就只會給他找事添麻煩、連累他被囚禁,哪像張棹歌這個才認識不到一年的義弟,有好東西不忘給他,見他有麻煩了也絲毫不避嫌來探望他。
倘若他這次能脫身,一定要對義弟更好才是。
嗯,義弟都二十有四了,也還沒有解決終身大事,或許可以給“他”謀劃一門好親事。
當然,眼下他還是先顧着自身吧!
杜秉骞委托張棹歌替他去辦一件事——将她送給他的豹皮送到隋州給刺史李惠登。
隋州刺史李惠登原也是李賊的部将,被派到隋州鎮守,後來李賊被陳仙毒殺,他便在南充郡王伊慎的招降下舉城投降,又被舉薦當了隋州刺史。
杜秉骞與他同為營州柳城人,當初杜秉骞從蔡州出逃時不是沒想過到隋州投奔李惠登,只是想從蔡州去隋州還得經過申州。申州也是吳少誠的地盤,一路上都有追兵,杜秉骞只能往北逃到汝州來。
杜秉骞選擇投奔賈使還有一個理由:
陳仙殺死李賊後,就派他帶人去獻人頭,當時與他接洽的就是賈使。
賈使因平定李賊叛亂有功,加官東都留守、東都畿都唐、汝州防禦使,之後又升任宰相。
因此,杜秉骞認為投奔賈使的前途比投奔李惠登更好。
“聽聞使君将改任義成軍節度使。”杜秉骞低聲道。
張棹歌恍然大悟。
賈使肯定不會帶走非心腹的他,眼下又出了這事,難逃被革職或貶職的命運。
沒有靠山,将來想要爬上來就更難了,還不如去老鄉李惠登那兒搏一個前程。
不過李惠登現在不一定會理他,所以讓張棹歌先去試探一下他的态度,看看有沒有機會直接将他從這裏解救出去。
張棹歌到杜秉骞家拿了豹皮和一些錢,派邱斛快馬加鞭送到隋州刺史府去。至于這事成不成,就看杜秉骞的人緣了。
比隋州那邊的消息更早傳來的是這次州兵嘩變的處理結果。
參與嘩變的士兵們全部斬殺于軍門,那些疏于治軍,令軍紀松弛,給了細作可乘之機的部将或被貶,或被軍法處置。
随同這份軍報傳來的還有一道消兵的敕令。
所謂“消兵”其實就是裁軍。
安史之亂以來,中原各地兵禍頻發。為了平定各地的叛亂,朝廷和一些藩鎮不得不征募更多兵員。
這使得軍費開支越來越大,國庫日漸空虛。
後來平定叛亂的藩鎮擁兵自重,用朝廷的錢養自己的私兵,朝廷早就有意裁軍了。
只是邊防兵不能動,神策軍等中央禁軍要保衛整個大唐也不能動。至于朝廷最想動的藩鎮牙兵——上一次大規模的裁掉牙兵間接導致了五鎮叛亂的發生,故而朝廷只能對各州府的州兵、鎮兵下手。
這次被裁的正是淮寧軍出身的鎮兵們。
杜秉骞帶來的淮寧軍有五百人,參與這次嘩變或連坐被處死的有一百多人,只剩包括張棹歌麾下一百鎮兵在內的三百多人。
裁掉這三百多人并不會影響汝州的軍事布防,也能防止他們再次被利用,生出叛逆之心。
還有一個原因是賈使出任義成軍節度使後,這東都畿、唐、汝州防禦使就換成了中書侍郎崔縱。
崔縱任禦史中丞時便倡議朝廷上下節儉,同時認為戰事已經平定,五鎮之亂的罪魁禍首們或歸順朝廷如田悅,或被殺如李賊,朝廷就該弭兵讓百姓休養生息。
裁軍、減少軍饷支出,便是減輕百姓的負擔的方式。
恰巧這時,隋州刺史李惠登來問賈使要人(杜秉骞)。
賈使對杜秉骞仍有一絲情誼,即便無法帶走他,也想在赴滑州就任前将他安排妥當了。
李惠登的人來得正好,賈使願意賣李惠登一個面子将杜秉骞放了,好叫杜秉骞記住李惠登的恩情,往後便對他更加效忠。
又把杜秉骞帶來的淮寧軍給裁了,方便他帶去投奔李惠登。
而為了安撫這些只能靠打仗為生的牙兵們,賈使給每個人發了十二石米、十二匹布,令各歸家。
于是人在營中坐的張棹歌接到了一份新鮮出爐的,叫她解甲歸田的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