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聘書

第34章 聘書

萬籁俱寂的深夜, 漏壺的水嘀嗒滴淌,刻線逐漸移到亥時末。

昭平別業各處的燈火已經熄滅,大門緊閉, 院落之中僅剩風聲。

院中的樹才長出新芽,嫩綠的芽在風中無法發出任何聲響, 倒是風從廊庑下穿過, 發出了嗚聲。

忽然,門口傳來了一絲木框輕微碰撞的聲音。

崔筠抓起放在一旁的短匕,注視着門口。

半晌, 房門被推開半扇, 一道身影閃了進來又迅速将門合上。

看到熟悉的臉龐,崔筠才重新放下手中的短匕。

“沒睡呢?”一身夜行衣的張棹歌自來熟地問。

夜行衣屬于武俠小說的産物了, 但它的作用是方便夜晚偵察,同樣适用于斥候,因而她還在軍中供職時就獲得了這套衣服。

它也屬時裝,效果是有效削弱存在感,夜晚潛行動靜更小,更不易被人察覺。

她穿這身衣服就算混入上千人駐紮的軍營都不一定會引起注意,更別說守衛薄弱的昭平別業了。

崔筠夾起桌上的信箋, 說:“不是你說亥時會來拜訪的嗎?”

張棹歌說:“這信箋太限制我的發揮了, 我決定與你當面交流,你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

崔筠問:“難道不是因為不好意思展示自己的字?”

張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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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哪壺不開提哪壺。

瞧她吃癟的神情,崔筠噗嗤樂出聲。

她總算是明白阿姊為何喜歡逗張棹歌了。

張棹歌強行為自己挽尊:“人哪能什麽都擅長?我都這麽優秀了,還把字寫得那麽好, 又有文采的話,那別人還要不要活了?況且, 我這字是真的有進步了。”

崔筠不敢想象在練字之前,張棹歌的字得有多抽象。

不過她沒資格笑話張棹歌,畢竟張棹歌的起點同她不一樣——她從出生起所擁有的資源,便已經是世上八成人努力一輩子都未必能得到的。

她又有何資格站在高處指責別人不肯努力?

崔筠說:“你若還想更進一步,我可以教你。”

張棹歌問:“怎麽教?每晚我偷摸過來,你偷摸教?”

“有一個不偷摸的方法。”

張棹歌靜待崔筠的下文。

崔筠思忖片刻,微微一笑:“當我的贅婿,我們不管做什麽就都不需要偷摸了。”

張棹歌吓得靈魂差點離家出走原地螺旋升天。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我是——”張棹歌還沒說完,崔筠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雖說主屋只有她一個人居住,但為了方便照顧她的起居,朝煙和宿雨的小屋就在不遠處,說話太大聲是會引來她們的。

張棹歌壓低了聲音:“你明知道,為何還想讓我當你的贅婿?”

為何?

自然是因為張棹歌無論是人品還是身世都令她放心。

她剛脫離崔氏父族的支配,但還未完全脫困,依舊是群狼環伺。

不管選擇韋兆還是王賀騁,都無法令她擺脫這種困境,縱使他們答應和她居住在昭平別業,可對她來說也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踏入另一個牢籠。

哪怕最終還是要踏進牢籠裏,她也要選擇一個能由她掌控門鎖的牢籠。

從意外發現張棹歌的身份到萌生讓她入贅的念頭,崔筠只花了半天時間。

雖然這個決定有些匆忙,但崔筠确定自己不會後悔。

——這得益于她與張棹歌接觸、相處已經有一段時日,對其為人、品性也有了大概的認知。

令她唯一不确定的是張棹歌是否願意暫時舍棄女子之身助她一臂之力。

崔筠說:“因為……沒有比你更好的選擇。”

崔筠固然能說些好話,比如“我只信任你”“只有你能幫我”等,可她不願意用虛假的話來欺騙張棹歌。

眼下的她的确沒有更好的辦法去應付這場危機,她能想到的人選裏也沒有比張棹歌更好的選擇。

張棹歌毫不意外會得到這個答案,這也是除夕那天窦嬰初次提出這個事時,她的猜測。

不過那時她拒絕的理由很多,其中之一是因為她的女子身份無法為崔筠帶來子嗣與繼承人方面的利益。眼下崔筠都不在意這一點,她拒絕的理由似乎少了一半。

剩下一半嘛……

崔筠看出她的遲疑,趁她沒有一口回絕,趁熱打鐵:“當然,我不會叫你勞而無功的。我願每個月給你五千月錢,不會将你當真正的贅婿來使喚,待我拿回一切,在昭平鄉站穩腳跟,不管你是要與我和離還是繼續當我的贅婿都可以。”

張棹歌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給咽了回來。

對哦,這會兒離婚并非稀罕事,律法給予了女子提出離婚、再嫁的權利。

雖然主流的思想還是以要求女子從一而終為主,但只要不犯法就什麽都好說。

而且,月錢有五千哎!

她從軍後每個季度才六貫,即六千錢,加上粟米、例行的賞賜還有衣服才勉強達到每月五千。

如今她一不用打仗,二不用幹活,只需當崔筠的冒牌贅婿,就能穩當領五千錢工資!

最重要的是,從她被裁軍後就離線的系統閃了下,給她發來一封郵件提示目前有企業家正在向她抛出橄榄枝。

張棹歌:“……”

敢情在系統的眼裏,今晚的談話是一次招聘面試現場呗?

系統的判定很簡單,只因這次的談話滿足了幾個條件:

首先,崔筠是以聘用的方式跟張棹歌談合作的。

其次,崔筠對發布的【贅婿】崗位提供了工作內容。

最後一點,崔筠給出的薪資待遇、福利等條件明确。

綜合來看,這不就是一份招聘啓事麽!

張棹歌對這份工作有些動心了。

至于她先前說想和喜歡的人共度一生……她暫時沒有喜歡的人,因此沒必要為了等一個不知道何時才會出現的心動之人而拒絕一份能改善她目前生活水平的工作。

反正崔筠以後還會跟她離婚,到那時候她再去找喜歡的人共度一生也還來得及嘛!

崔筠知道這個抉擇很艱難,因此她并沒有催促張棹歌立馬回答,說:“你可以先考慮一些時日,當然,不管你是否答應,我都不會将你的身世透露出去。”

張棹歌沒說什麽,如同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昭平別業,她離去時也未驚動任何人。

這一夜,崔筠房中的燭火燃至天明才熄滅。

……

張棹歌沒有考慮太久就給崔筠答複了。

“如果這是你經過深思熟慮做出的決定,并且不會變卦,那我可以答應你。”

——崔筠都不介意自己的夫婿是個女人,她一個只想混口飯吃的職場混子又在矯情什麽呢。

崔筠臉上的笑容綻放,滿是笑意的眸中透着堅定的目光:“我不會變卦,除非……”

和張棹歌談妥只是這條路上所邁出的第一步,之後她還得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一關,只有這樣,她們才算合法夫妻。

張棹歌明白她的未盡之言,說:“我如今只是一個庶民,與你門不當戶不對,你那些伯父們會極力反對。而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與我就只能算無媒茍合。”

崔筠無奈地說:“我會想辦法争取的……而且如果能得到舅父的支持,有舅父出面,此事或許還有轉機。”

張棹歌沒說話。

主意是崔筠想出來的,困難自然也得她解決了,她們才能進行下一步合作。

暫時不擔心工作沒着落會餓死的張棹歌每天照舊在山裏溜達,給自己囤點兔肉,偶爾在鄉裏晃蕩,欣賞一下鄉民們勞作的身姿,順便豐富一下自己的農耕知識。

她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在衆人眼裏就是标準的街溜子、浮浪戶,這行為擱一般人身上,早就被裏正逮起來給送去勞役了。

齊适知道她的情況,才對她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昔日看她不順眼的兩營副将就沒這麽心寬了。

他們故意選擇張棹歌常出沒的地方巡邏,直到張棹歌出現,立馬喝道:“站住!”

“有事?”張棹歌既知他們來者不善,便懶得給好臉色。

她這态度激怒了他們。

昔日她同他們平級又沒有落人話柄,他們奈何不得她。如今她已經被除籍,只是一個普通人,他們豈會輕易放過她!

“有人告發你整日在鄉裏徘徊,鬼鬼祟祟、行為不端,我懷疑你是淮西派來的細作。來人,抓回去嚴加盤問!”

張棹歌冷眼看着他們,問:“你确定要以權謀私?”

“哼,這事你也沒少幹吧!”

張棹歌心知真的被他們帶走,只怕少不了一頓毒打虐待。

她心想:“我又不是苦情劇女主,做什麽要平白挨虐?看來我是等不到崔筠的聘書了。”

因為她要幹掉這倆狗東西,然後按照她當初設想的最糟糕的一條退路,去投奔不聽朝廷命令的藩鎮。

就在她準備拔刀的那一剎那,崔筠騎着馬趕來:“慢!”

兩營副将認出崔筠,心底對出身崔氏的她還是比較忌憚的,便不敢輕舉妄動。

崔筠勒住缰繩迫使駿馬停在衆人面前,她問一臉橫肉的副将:“所謂‘告發之人’是誰?莫不是那孟老丈?”

胖副将被說中,下意識否認:“不是!”

崔筠并不在乎是真的有人告發還是這副将故意找個由頭報複張棹歌,她說:“張大郎乃是受我所托,替我巡視監察田事,如何是鬼鬼祟祟?且淮西細作的事早已有結論,當初朝廷命她除籍歸農也并非懷疑她是淮西細作,你質疑她,是否認為沒有拿她問罪的朝廷糊塗、當初來問訊的監軍也糊塗?”

這一大頂帽子扣下來,區區副将如何能受得住?

“你可別胡說八道,我沒有!”

“你是否蔑視賈使與監軍不重要,重要的是賈使和監軍會不會相信你真的沒有這麽想。”

那胖副将臉色微白。

張棹歌等崔筠輸出完了,才緩緩開口:“你也不要太自得意滿,焉知下一個被除籍的不是你們?現在戰事初定,朝廷不會繼續供養這麽多軍士。我還能去隋州,你們呢?有什麽出路?我孤身寡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們若是被除籍,身後那一大家子吃什麽?我若是你們,就乖乖收起尾巴低調做人,省得太鬧騰了,被新來的使君注意到給除籍了。”

“……”

她幾句話把他們給整破防了,幾十張嘴都憋不出一個屁來,最終面色鐵青地離去。

張棹歌歪頭看崔筠,眼裏帶着笑意:“七娘怎麽來了?”

崔筠唇角微勾:“我如今在鄉裏也是有耳目的,聽說有人要與你為難,便來了。”

她頓了下,目光從張棹歌的手上掠過,“再說,你若是跑了,我去哪兒再找一個合适的贅婿?”

張棹歌松開握刀的手。

崔筠心想,阿姊說得對,張棹歌就像一匹野馬,沒了缰繩的束縛,這小小的汝州困不住她。

張棹歌用局外人的口吻說:“崔七娘看到了,我麻煩纏身,你就不擔心招我為婿是招了個麻煩回去?”

她得先跟崔筠說清楚,省得到時候崔筠後悔,心生怨怼。

崔筠眉眼彎彎,說:“我們有共同的麻煩,大廈之崩獨木難支,唯有集思廣益方有更多的力量去解決麻煩。”

張棹歌心下一松,有崔筠這句話,這份工作非她莫屬了。

這時,官道上忽然出現幾名穿着甲胄的兵士,他們騎着騾子從官道拐進村道往昭平別業的方向趕去,很快就消失在道上。

騎着騾子的兵士,這不禁令人想到淮寧軍。

——淮西缺少馬匹,普通牙兵只能騎騾子,因此淮寧軍有個外號叫“騾軍”。

崔筠跟張棹歌對視一眼,紛紛策馬往回趕。

騾子的速度和普通馬匹的速度差不多,她們回到昭平別業的時候,青溪正要派人出來尋崔筠。

“小娘子,有幾位從隋州來的将士要找張副将。”

張棹歌問青溪:“可有你熟悉的面孔?”

青溪回答:“領頭的瞧着面生,不過有一位兵士,小的曾在張副将率領的鎮兵中見過。”

張棹歌對崔筠說:“先看看情況。”

領頭的是杜秉骞的親衛,名叫戚秧。

看到他,張棹歌知道杜秉骞在隋州算是站穩腳跟了。

——如果來的全是隋州刺史李惠登的人,那杜秉骞八成出事了。戚秧是杜秉骞的心腹,背叛杜秉骞的可能性不大,他親自來說明帶來的是好消息。

“張突将。”戚秧習慣性喊了張棹歌從前的軍職(宅內突将)。

張棹歌沒糾正他,問:“義兄讓你帶消息來了?”

戚秧遞上密封好的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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