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把戲

第52章 把戲

崔筠讓朝煙将張棹歌換下來的衣服拿去洗了, 還囑咐用皂莢多搓幾遍。

張棹歌壓根不敢吱聲,因為她覺得崔筠的态度怪怪的,像是占有欲發作開始吃醋。

可這可能嗎?

或許沒有吃醋, 只是單純的占有欲吧。張棹歌想。

有占有欲并不能說明什麽,就好比感情很好的閨蜜看到另一方還有一個好朋友也會介懷和生氣。

張棹歌告誡自己, 都是直女的小把戲, 不能深陷,誰先淪陷誰就是小醜。

她為了遏制那些旖旎的念頭,換上了談正事專用腦, 問:“咳, 七娘認為齊娘子和崔铎的關系值得深挖?”

“我們總不能一直等對方先出招再被動地接招應對。”崔筠說。

張棹歌認同這句話,從這次崔家想讓崔筠交出曲轅犁的做法就能看出, 崔家并沒有放棄從崔筠的身上壓榨剩餘的價值,此前是崔筠父母留下的遺産,如今是曲轅犁,往後會不會又盯上造紙術和印刷的利潤?

明知他們一直都想方設法地在她們中安排耳目,她們卻不加以提防,不積極掌握主動權,不去了解對方的把柄, 這不是自大傲慢就是在等死。

或許崔铎和齊娘子只是經典的“有錢男人背着妻子在外頭養小的”這種關系, 并不能作為反擊的有效手段,可多掌握一點此類信息總比什麽都不知道好。

張棹歌說:“那我夜探雲月館,調查線索。”

崔筠一口否決:“不可。夜裏城門關閉,你要如何解釋自己不在城中?再說,萬一你被人當成形跡可疑的細作給抓起來了呢?我們先了解清楚雲月館在哪兒, 再找個去寺院祈福的幌子,佯裝回來太晚錯過了城門關閉的時間, 只能去雲月館借宿。”

這的确是在無法開挂的情況下,最正常且合理又不容易引起別人懷疑的打入敵人內部刺探敵情的方式。

張棹歌想了想,雖然有外挂不用太浪費,但她不能養成事事依賴外挂的習慣。還是将之作為備選方案,哪天崔筠的法子行不通再派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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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九是觀音成道日,各地供奉觀音的寺院都會組織舉辦香會誦經,信衆也會在這一天吃齋念佛、放生祈福。

崔筠跟張棹歌準備前往鄧州城外的觀音禪寺。

韋燕娘等人不解,城內的開元寺香火最旺,為何不選擇開元寺?

對此,崔筠拿出了一部佛經,故作羞澀地說:“有人說觀音禪寺求子比較靈驗,在觀世音菩薩面前誦此經才顯誠意。”

韋燕娘等女眷瞬間就釋疑了。

說起來張棹歌和崔筠成婚已有兩三個月,崔筠的肚子還沒有動靜,确實該去拜一拜觀音。

不過李彩翠一個寡婦沒必要跟去求子,所以她跟韋燕娘、韋伏迦與王翊等人去了開元寺。

觀音禪寺在鄧州城東二十裏外的湍河邊,附近有一個渡口,往來的百姓非常多,因此此處的香火也頗為旺盛。

崔筠跟張棹歌先是為崔父崔母誦經祈福,然後到寺院外的湍河放生龜和魚,再回到寺裏避暑順便誦求子佛經。

為表示虔誠,愣是從天亮待到太陽下山,鄧州城上鼓樓的暮鼓傳出鼓聲才離開。

當衛士敲到第八百下時,鼓聲戛然而止,也代表城門已經關閉。凡是沒有傳符,即非緊急情況下,任何人都不得進出城。

除了崔筠與張棹歌等人,路上還有一些商隊與外出營生同樣沒來得及進城的老百姓。

“看來只能找個邸店投宿了。”張棹歌頗為遺憾地對崔筠說。

崔筠點點頭。

在找邸店的時候,她“意外”看到一座門口挂着燈籠寫着“雲月”的別館,說:“雲月館,這不是齊娘子的住處嗎?”

于是讓朝煙去敲門。

來開門的正是齊娘子去買香粉時帶在身邊的婢女。

崔筠自報家門,又道出來打擾的緣由。

齊娘子的婢女認出她,又聽說了她的身份,忙回去禀告齊娘子。

齊娘子也沒想到那天偶遇的女子竟然是崔铎口中那個忘恩負義的妹妹。

對方登門莫非是有什麽陰謀?

很快她就否了這個念頭。

她跟崔筠萍水相逢,崔筠哪裏知道她跟崔铎的關系?

且崔筠是去觀音禪寺誦經禮佛沒趕上城門關閉的時辰,不得已才過來借宿的。

再者,對方是不是沖她來的,她等會兒試探一下不就知道了嗎!

齊娘子的婢女将崔筠等人迎入了館內。

雲月館不是宅邸,且分內院和外院。外院的庭院很寬敞,東北沒有圍牆,只有一條建在河邊的廊庑。這條河有五六米寬,河的對岸是廣袤的農田。

這樣的格局既能欣賞景致,又不容易讓宵小之徒潛伏進來,是文人雅客最喜歡的環境。可此時天色已暗,只能看到一片叫人心底發涼的幽深漆黑。

雖然它不是住宅,可裏面也有不少屋舍,齊娘子的婢女為她們安排了外院中安全系數相對較高的西廂房。

崔筠想當面向齊娘子道謝,婢女卻說天色已暗,有張棹歌這個外男在,齊娘子不便與崔筠相見。

崔筠沒有勉強。

第二天,她以為齊娘子也不會出現,準備讓婢女代她傳達辭別之意時,齊娘子終于出面挽留她在雲月館多待半日。

崔筠說:“也好,我不日便要啓程回汝州魯山,下次來鄧州也不知是何年月,難得遇到如此投契的好友,就與齊娘子再說說話吧。”

齊娘子故作訝異:“崔家不是在鄧州嗎?”

崔筠說:“我成婚後便與良人定居魯山縣昭平鄉,此番回來是為大伯娘祝壽,因一些事多留了幾日。”

齊娘子自然知道韋燕娘五十歲大慶之事,甚至清楚崔筠跟崔家大房的那些恩恩怨怨。

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盡管崔氏族人都很惱崔筠的叛逆,卻沒人會主動對外承認。

齊娘子會知曉這些內諱,只因崔铎數月前來雲月館喝酒時,幾乎是喝一口酒就放下酒盞罵一句崔筠。

她一開始聽得雲裏霧裏,後來從崔铎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了全貌,心中對崔筠是欣賞欽佩多于厭惡憎恨。

不過,她的身處的環境不允許她的立場偏向崔筠。

因此崔筠對她來說,既是一個有共同話題能聊得來的朋友,又是立場對立需要提防的敵人。

好在崔筠不清楚她跟崔铎的關系,此時此刻她們還是可以做朋友的。

鑒于她們這次是袒露身份後的初次交往,崔筠并不着急從齊娘子這兒套出什麽信息,晌午過後,她就提出告辭了。

回到鄧州城,張棹歌問:“七娘可有收獲?”

“收獲不小。”崔筠勾唇,“我在雲月館的廳堂看到了不少熟悉的物件,而且屋外的河流經崔家的田莊。”

基本可以斷定雲月館是崔铎金屋藏嬌的地方了。

張棹歌唇角高高翹起,卻未發一言。

崔筠看了她幾眼,她依舊是這副“我有更多發現但我就是不說”的姿态,無奈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大郎有別的發現不能同我說嗎?別賣關子了好不好嘛~”她硬着頭皮學五桃将嗓子夾起來,軟軟地撒了個嬌。

張棹歌立馬丢盔棄甲,說:“雲月館可能是個供人博戲的櫃坊。”

所謂“櫃坊”是替走商的商賈存放、抵押錢財貨物的地方,也會放高利貸。注1

當然,因為在櫃坊存放貴重物品、錢財的人多了,想要在此處取用錢財也方便,很多富家子弟便會在此組局樗蒲博戲,輸錢的人還可以在此借高利貸繼續參與博戲。

出于安全的考慮,它往往會開在兩市,開在城郊還是比較少見的。

但這種涉賭性質的櫃坊跟一般合法的櫃坊不一樣,它若是開在鬧市,随時都有可能被人舉報。

官府下過禁令,賭博的都要挨板子——私人聚會那種不算,專指這類開設賭坊聚衆賭博的。——崔铎既然要維持崔氏的名聲,自然不會大張旗鼓。

“這麽大的雲月館不太可能只有主仆三人生活,我觀察過,那些人大抵在藏着財物的內院活動。”

除了齊娘子和其婢女,第三人是一名并不起眼的雜役。

崔筠訝異:“大郎是如何看出來的?”

“馬的數量不對。昨晚我去喂馬時發現馬廄有三匹馬和兩頭驢,今早只剩兩匹馬和兩頭驢,齊娘子主仆和那灑掃的雜役都在,應該是有人騎走了一匹馬。說不準是想趕在城門開啓前回去給崔铎通風報信的,她将你我挽留了半日,許是不希望我們回去太早,撞破了此事。”

又說:“至于如何看出有人在此博戲,那是因為她這兒樗蒲、雙陸的賭具超過了正常的數量。從前在淮西有個櫃坊給牙兵提供地方博戲,陳仙讓我将他們一鍋端了……總而言之,雲月館裏面有太多抹不掉的痕跡了。”

就好比哪個正常人家裏會放四五張麻将桌啊?

平常朋友聚會飲宴可能需要打麻将過過瘾,那準備一兩張就足夠了,再多,派出所很難不懷疑是不是在開賭場。

“那我們且回去看看二哥是否坐得住。”崔筠眨了眨眼,眼神狡黠。

她們回去之後,李彩翠問她們昨晚怎麽沒有回來。

正好韋燕娘也讓人來找崔筠,後者說:“等會兒一起說吧,大伯娘肯定也是來關心我昨夜為何沒能趕回來的。”

到了內堂,韋燕娘和韋伏迦、王翊都在,她們也如崔筠所猜測的那般,好奇她跟張棹歌昨夜去了哪裏。

她們倒不是真的關心她,只是為了裝裝樣子。

崔筠将她們昨晚回來太晚,城門關閉不得不在郊外借宿一事相告。

崔铎匆匆趕來,聽了個正着。

見衆人不關心崔筠借宿一事,他只好開口:“七娘住的莫非是城東的趙家邸店?”

崔筠假裝不清楚他跟雲月館和齊娘子的關系,十分坦蕩地說:“這倒不是,是一處名為‘雲月’的館苑,那女主人與我有過一面之緣,我們一見如故,再見投契……”

崔铎臉色微微緩和,說:“那雲月館是個風月之所,七娘往後還是少去為妙。那齊娘子也不是什麽好女人,你跟她往來,名聲只會受其牽連。”

崔筠心中嗤笑,她這位二哥可算是露出馬腳了。

越是着急阻止她去雲月館,阻止她跟齊娘子往來,說明雲月館藏着的秘密越多。

或許正如棹歌所言,那裏不僅僅是他金屋藏嬌之處,也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他害怕她去得多了會發現那裏的秘密。

崔筠故作不悅地說:“二哥何至于污人清白?那齊娘子清清白白做人,怎麽就不是好女人了?還有那雲月館,我瞧那兒風景優美、環境清幽,也未有外男進出,只有齊娘子主仆三人,如何就是風月之所了?”

崔铎見她為齊娘子和雲月館開釋,心裏既為她沒發現他跟雲月館、齊娘子的關系而松口氣,又有些頭疼她的胡攪蠻纏。

而且他說這些就已經引起王翊的懷疑,再說下去恐怕不好解釋了。

好在崔筠明天就回汝州,他說:“我也是聽說的,算我失言。七娘你們明日就要回昭平鄉了,今日還是早些歇息吧!”

崔筠還沒開口,韋燕娘就問:“你們明日回去?”

崔铎一愣,旋即驚出一身冷汗:崔筠明日回去的決定原來沒有跟家裏人提過嗎?

“是,我已經讓底下的人做好準備,本想等會兒就向大伯娘辭行的,沒想到二哥先知道了。”

崔铎說佯裝鎮靜地說:“她們的動靜如此大,我又沒眼瞎。”

好在崔筠沒察覺到異常。

直到第二天把崔筠、張棹歌一行人送走,又以沒學會曲轅犁的工藝及使用方法為由派林長風跟上後,崔铎那懸了一天一夜的心才算落回肚子裏。

——

剛過魯陽關便看到故林在關口等待。

張棹歌對林長風說:“喏,這位就是你的師兄故林,你這麽愚鈍,就該多向他學習。好了,先喊一聲師兄吧。”

林長風比故林大了近十歲,卻要喊對方師兄,他滿臉屈辱。

故林并沒有因為自己年少,又比對方瘦小、地位低下而畏懼對方,反而一臉期待地等着林長風喊自己。

“你不想學啦?那回去吧,原路返回你應該會的吧。”張棹歌指着身後的古鴉路。

林長風咬牙切齒地朝故林喊:“師兄!”

“哎,林師弟。”故林笑呵呵地應。

崔筠開口為此事做了個決斷:“這段時間你就跟故林一起住吧,在他身邊好好學。”

故林率先騎着驢離開,林長風跟上去後發現這不是去昭平別業的方向,最終故林将他帶去了林子附近燒炭時搭建的居所。

故林說他一直住這裏,林長風想到自己的任務,把罵人的話給咽了回去。

另一邊。

張棹歌與崔筠等人回到昭平別業。

李彩翠回了屋歇息,崔筠讓朝煙先去整理打掃多日未住的房間,之後跟夕岚、青溪來到了辟出來給張棹歌當私庫的地方。

青溪打開沒有上鎖的門,崔筠走入內,看到了坐在地上無聊地數着米粒的宿雨。

宿雨數米的動作一頓,目光朝崔筠的身上掠過,又迅速避開,然後改坐姿為跪姿。

“沒有畏罪自殺,不錯。”崔筠說。

宿雨說:“婢子這條命是娘子的,婢子不敢自戕。”

夕岚譏諷說:“不過是貪生怕死的借口。”

宿雨沒說話,只是等待崔筠的發落。

崔筠看到有一個木箱,過去撣了撣上面薄薄的一層灰,然後坐下,氣定神閑地問:“你還有沒有什麽想說的?”

在被關押的這些日子裏——其實也不完全算關押,畢竟門沒有上鎖,飯食也會準時送來。可她沒想過逃跑,因為她知道逃不掉,也不想逃。——她想說的太多了。

如今看到崔筠,忽然什麽都不想問了。

崔筠已經不是四五年前那個沒有一點自保能力,軟弱可欺的小可憐了。

她的成長是迅速的,也悄無聲息,連自己只是在她的身邊少待了半年,便已經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了。

不,或許早在汝州失陷、汴州被占據,而窦嬰被迫為賊妾……那種種遭遇過後,她就已經覺醒了。只是她自知勢弱,只能以弱示人。

宿雨跟崔筠同齡,雖然在這些劫難的面前也有所成長,卻始終沒能達到崔筠的高度,因此她自以為了解崔筠,才發現她了解的崔筠只是崔筠讓她了解的。

宿雨的心頭生出莫大的悲哀,說:“婢子自知背主的下場,請娘子動手吧。”

崔筠凝視着她,眼前盡是她們這十幾年來的相伴畫面。

怎麽就變了呢?

良久,崔筠嘆息:“宿雨,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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