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比射
第71章 比射
“走走?”窦嬰提議。
張棹歌已經好得七七八八, 不管是散步還是讓她策馬奔騰都不在話下。
出了寺,兩人沿着辋川別業二十景的舊址走過去。
這裏已經被別的文人雅士所建的別業取代,唯有青山依舊。
二人相處時張棹歌向來很少挑起話頭, 而窦嬰不說話,雙方就只能一直保持緘默。
這時, 她們遇到了張棹歌前些日子見到的宋氏姐妹, 只是五姐妹只有三女出游。
“是她們呀。”窦嬰自言自語。
張棹歌扭頭看她:“認識?”
“貝州清陽儒學世家宋氏五女,以文辭詩書見長。長女宋若莘、次女宋若昭志存高遠,不願嫁人。昭義節度使欣賞她們的才華, 向聖人舉薦, 她們因此受诏入京。”
窦嬰又說:“她們是宋之問的後裔,而宋之問是這辋川別業前身藍田山莊的主人。”
張棹歌反應平淡, 甚是敷衍地說:“哦。想不到還有這等淵源。”
窦嬰瞥了她一眼,眼神似笑非笑:“大郎真是一點兒都沒變。”
說罷,她主動去尋那宋氏姐妹說話,徒留張棹歌一頭霧水地待在原地:幾個意思,這話是含褒義還是含貶義?
張棹歌自認為沒文化入不了宋氏姐妹的眼,因此沒有湊過去自讨沒趣。
倒是窦嬰,以文會友, 很快就跟宋氏姐妹熟絡起來, 還有說有笑,仿佛認識了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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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幹的張棹歌幹脆取出她的弓箭來保養。
正在給弓弦沉浸式護理,忽然聽到一陣喧鬧,擡頭看去,才發現是一群公子哥兒帶着一群濃妝豔抹的女妓出游。
好巧不巧, 張棹歌在這群人裏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對方也發現了她,然後朝身旁的人說了些什麽, 便脫離隊伍打馬來到她跟前,頗為高高在上地說:“田舍漢進城來了?”
他身後的世家子弟們哄堂大笑。
這裏的動靜也引起了窦嬰和宋氏姐妹的注意,紛紛投以目光注視。
張棹歌悠悠地說:“長安真不愧是京城,連犬吠聲都比鄉裏響亮。”
韋兆愠怒:“你——”
世家子弟們止住笑,一臉不悅地盯着張棹歌。
窦嬰和宋氏姐妹卻噗嗤笑出了聲,與怒目而視的世家子弟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韋兆惱羞成怒地将目光一掃,正要開口,有人卻認出了窦嬰:“慈丘縣君窦娘子?”
窦嬰身邊經常跟着宜都公主或西河縣主,常在長安行走的世家子弟們自然而然地對窦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因她的事跡被封縣君,她的名聲在長安就更顯赫了。
當然,長安遍地是權貴,區區縣君不值一提。
偏偏窦嬰既不是沾丈夫的光,也不是受兒子升官的恩惠,才獲得此殊禮的。她既無夫婿,也無子嗣,因本人出色的功績而獲封賜,足以讓她成為許多連功名都沒有的文人士子的楷模。
韋兆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窦嬰,轉念一想,窦嬰似乎是崔筠的表姐,可崔筠怎麽不在?
她環顧四周,果然沒看到崔筠的身影,不知腦補了什麽的他立馬投以幸災樂禍和隐晦的目光。
“張棹歌,你入贅崔家之時,信誓旦旦地說,對崔七娘永不變心,如今不僅見異思遷,遷的還是崔七娘的表姐,崔七娘真是所托非人啊!”
衆人一聽張棹歌的身份,頓時對她充滿了鄙夷,連帶着對窦嬰都帶上了幾分異樣的目光。
張棹歌也不惱,只是憐憫地搖搖頭,嘆息:“果然,連《世本》是什麽書都不知道的人,本就不該對你的才學、品行抱有什麽期待。”
窦嬰此時已經壓了火氣在心底,目光也森寒了許多。
污蔑她也就罷了,偏偏造謠中傷張棹歌跟崔筠,此仇焉能不報!
她冷着臉問:“你是誰?今日這番中傷之言,我不能當沒聽到,不管是告到京兆府還是向聖人上訴,也定要還我一個清白來。”
韋兆心裏直打鼓,有些後悔為了逞口舌之快當場說了出來。
但是在場的都是世家公子,他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定會被人質疑。
為了自己的名聲,他故作硬氣地将張棹歌的身份和那日提親發生的事告訴了衆人。
他說的有板有眼,偏偏隐瞞了自己當日出的醜。
衆人聽得當即信了五分,再看今日确實沒有疑似崔七娘的人在場,縱使窦嬰是跟另外三女在一起的,但本該在汝州的張棹歌卻跑來了長安,怎麽看都有些古怪,于是這五分又變成了八分可信度。
見大家都站到了他的身邊,韋兆挺直了腰板。
這裏才是他的主場,在鄧州輸給張棹歌,只是因為崔筠眼瞎,和張棹歌有曹王判官撐腰。
這是長安,他不相信張棹歌敢輕易開罪這些世家子弟們!
還沒得意兩秒,便被迎面扇來的巴掌給打翻在地,打得他暈頭轉向,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響,以為自己要死了。
衆人被突然發難的張棹歌吓了一跳,但有人很快就反應過來,朝她怒喝:“你做什麽,要殺人滅口不成?”
張棹歌腦袋一歪,眼尾微挑,在秋日裏泛着森寒:“韋兆妄圖毀人名節,行徑如同殺人,他要殺我,我還殺不得他了?他一個沒有真才實學沽名釣譽之輩,不專心讀書,整日與你們厮混,四處造謠诋毀與他有仇怨之人,哪天讓他入了朝堂,那是朝廷的廢物,國家之蛀蟲,如商之惡來、周之管叔,危害國家與社稷,不如我早日替天下除此禍害。”
“住手,天子腳下,焉能容你傷人!”有人仗着自己學過武藝,拔刀沖上來。
幾招過後,地上又躺了一個狼狽痛呼的人。
這下衆人皆不敢再動手,只悚然地看着現場的局勢變化。
這時,宋若莘鼓起了掌:“商之惡來,周之管叔,說得當真是不錯。這二人皆是商王、周王身邊的佞臣,《史記.殷本紀》說惡來善毀讒。《史記索隐》又記周公居相,管叔散布周公要篡奪天子之位的流言。讀書人應深知毀謗之危害,明知其害卻诋毀他人,如此行事,着實卑劣不堪。”
她沒想到張棹歌居然能知曉惡來與管叔的事跡,說明張棹歌并不像自己所說的那般沒文化。
韋兆緩過勁來,被說得臉一陣青一陣白,惱羞成怒地質問:“你又是何人?”
“貝州清陽宋若莘。”
剛才想為韋兆出頭的世家子弟當即羞紅了臉:“清陽宋氏有五女,個個博學多識、才華出衆,尤其是長女名宋若莘,博覽群書,善辭賦。”
有人嘀咕:“不是說奉诏入京嗎?怎麽沒有進宮面聖?”
“進宮面聖也得挑日子,豈是說進就進的?”
世家子弟們一下子收斂了許多。
宋氏姐妹有進宮面聖的機會,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極有可能傳到皇帝那兒去。
反正造謠的是韋兆,與他們無關。
韋兆見衆人竟是立馬就倒戈,他恨張棹歌恨得咬牙切齒。
“你還有臉瞪我?”張棹歌又要揍他,被窦嬰勸阻:“大郎,再動手便是你不占理了。”
畢竟是在天子腳下,就算受委屈的是她們,行事過于張揚也會給張棹歌招來諸多麻煩。
張棹歌說:“不行,這人求娶七娘不成,就在外頭诋毀七娘、中傷你,還妄圖離間我與七娘的夫妻感情,可惡至極!”
衆人一聽,對哦,剛才聽韋兆的片面之言,大家光注意張棹歌是如何花言巧語哄騙了崔七娘芳心暗許,而崔七娘又是如何有眼無珠才選擇了張棹歌。
現在再仔細琢磨,原來韋兆這麽清楚,是因為他當天也在場,并且沒被崔七娘相中!
不過崔七娘寧願選擇一個韋兆口中的“田舍漢”也不選同樣是世家出身的他,這對他來說得是多大的羞辱和打擊,也不怪他如此憤恨。——比起張棹歌,他們的立場天然偏向韋兆。
這時,一個二十歲出頭,氣質與打扮明顯與旁邊世家子弟不一般的男子說:“照說這是你們的私人恩怨,你們要怎麽處理,我們這些人都不該插手。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也不好再袖手旁觀。不如你們來一場較量,若韋太吉輸了,讓他向你們賠不是;若你輸了,此恩怨就此揭過去,往後勿要再提,也勿要放在心上,如何?”
不待張棹歌和窦嬰等人問起,便有人主動告知了這男子的身份:“這位可是今年的新科進士,京兆韋氏龍門公房的韋執誼,字宗仁。”
韋執誼擺擺手,表示謙遜。
“你倆一家的啊……”張棹歌看了看韋兆,又看向韋執誼,“既然是一家人,怎麽就不教一教他怎麽做人呢?看你的家教和他的家教,還真看不出來是一家的。”
韋執誼很無語,他跟韋兆雖然都是出身京兆韋氏,但他是龍門公房的,與韋兆至少要往上數十幾二十代才在五服之內!
“行吧,你們想怎麽比?”張棹歌又問。
“我們今日出來是為狩獵,我看你帶着弓箭,想必也善畋獵,不若就以獵物的多少、價值定輸贏,如何?”
韋兆答應了。張棹歌對長安的地勢不熟悉,他打不過她,但比狩獵他占優勢!
張棹歌稍稍思考了下,補充說:“他韋兆若是輸了,得當着大家的面向我們道歉。今日他造謠诋毀我們時,這裏有多少人,他道歉時就得有多少人。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得在場,當然,宋家的幾位娘子不受此限。”
私下道歉壓根就起不了辟謠的效果,既然韋兆有膽子造謠,那就得承擔起造謠的後果!
為防韋兆輸了後鑽空子找個沒人的地方道歉,她得把所有漏洞堵上。
韋兆感覺衆人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臉上熱辣辣的,心裏也極為不願。
但他如果不答應,就是不給韋執誼面子,往後也很難在這些世家子弟面前擡起頭來。
他最終咬咬牙答應了下來。
張棹歌與韋兆的比試以日落為限。
宋氏姐妹雖然對狩獵不感興趣,但對這起紛争的結果有些好奇,趁着沒能這麽快出結果,她們便邀請窦嬰一起到她們姐妹落腳的文杏館探讨文學。
韋執誼慕宋氏五女之才名,便厚顏自薦旁聽。
世家子弟們本就以韋執誼為首,如今韋執誼一走,他們自然跟着韋執誼一塊兒去了文杏館。
也有一些對文學不感興趣的纨绔子弟沒忘記此行的目的是為狩獵,因而也持着弓,帶着鷹犬進了山中。
日薄西山,百鳥歸林。
随從來向世家子弟們彙報:“進山狩獵的人回來了。”
早已經按捺不住的衆人翹首以盼。
沒一會兒,韋兆的身影率先出現,他的馬上挂了一只獐子、一頭羊和一窩野兔。
随後是那些一樣參與了狩獵的世家子弟,他們的收獲也差不多,有人抓了野山羊,有人射殺了鹿,還有人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殺死了野豬。
這次狩獵非是圍獵,所以能打到這些獵物,他們自認為已經非常厲害了,忍不住互相攀比了一番。
張棹歌出現得最遲,她牽着一頭鹿,鹿的脖子上還挂着正在不斷掙紮的兩只野狐與一頭貛。
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這些獵物都還活着。
衆人七嘴八舌:“數量上來說,太吉的獵物多一些。”
“可太吉帶了猞猁,這些兔子大多數是猞猁抓的吧。”
“一邊是鹿、野狐和貛,一邊是獐子、羊和野兔,價值的話,太吉略輸一籌。”
韋兆略不忿,這些人到底是哪邊的啊?!
韋執誼說:“這可分不出高下,不如算平局,大家握手言和。”
宋若憲從宋若莘的身後鑽了出來,指着韋兆的獐子身上的箭,說:“這支箭與羊身上的箭不一樣。”
衆人将兩支箭比對了一番,發現羊身上的箭做工精良,與韋兆箭筒的箭是一樣的,但獐子身上的箭羽要短上許多。
而且比對箭頭後發現兩支箭箭簇的形制都不一樣。
“你弄虛作假?”張棹歌說。
“這箭我也不知道是誰放進箭筒裏的,能說明什麽呢?”韋兆不承認。
“你的弓箭是适合近射田獵的普通箭,但射殺獐子的卻是合适搭配角弓使用的射甲箭,這角弓和射甲箭只有衛士才有。”
張棹歌說完,衆人把目光投向了負責護送宋氏姐妹進京的侍從身上,他們正是行伍出身的衛士。
其中一個衛士頂不住壓力,主動坦白:“那獐子是我射殺的,韋郎君正好在,便向我買了去。”
韋兆沒想到對方會坦白,羞得他面色漲紅。
“你這道德真是低下,不僅污蔑造謠毀人名節,還弄虛作假,就是死活不想認輸道歉。”
韋執誼覺得京兆韋氏的臉面都被韋兆丢光了,他臉色鐵青,以袖遮面,轉身拂袖而去。
衆世家子弟也恥于與他為伍。
韋兆經營了多年的名聲毀于一旦,他憤恨地盯着張棹歌以及拆穿了箭簇不同的宋若憲,在張棹歌的威逼下,道了歉,後悻悻地帶着獵物離開。
張棹歌拔出匕首割斷她帶回來的獵物身上的繩子。
得了自由,它們立馬就踏着餘晖向着四處逃散。
宋若憲驚呼:“哎,你怎麽——”
張棹歌說:“既然我贏了,那它們也就沒有留着的必要,所以放他們回歸山林。”
窦嬰說:“我還說大郎怎麽轉了性子,忽然舍得對這些鹿下手了,原來早就決定将它們放生。”
張棹歌向宋若憲道謝,宋若憲說:“我只是見不得有人使這些卑劣的手段。”
說完,看到自家長姐的嚴肅的目光,她吓得一激靈,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的。
時候不早,張棹歌辭別了宋氏姐妹,出了文杏館。
礙于今天才有人傳謠,窦嬰沒有跟張棹歌回寺裏,也在文杏館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