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族學
第84章 族學
崔家家廟裏并無崔铎的身影, 他眼下還在處理雲月館和家中那些爛賬。
這件事已經被捅了出去,連崔元峰的上峰南陽縣令都有所耳聞,敲打他說:“博陵崔氏家學淵源, 不管是治史、文學還是禮學,都頗有建樹。崔氏守禮尊法、自守節操、崇尚儉約的家風更堪為世家典範……崔丞可不能因為忙于公務便忘了教養子孫後代呀!”注1
崔元峰當時又尴尬又難堪。
今日族內大會, 崔游攜衆人威逼, 更是令他大為光火。
然而經此一事,崔氏的名聲受損,崔家在鄧州的威望也下降了許多, 若是不能給個說法, 很難安撫崔氏族人。
這時,崔元峰看到了崔筠, 他眸光微閃,說:“這件事過後,我自會懲處崔铎,只是眼下還是得先想辦法挽回崔家的名聲。”
博陵崔氏整體的名聲自然不會因為這點事就受到影響,可崔家在鄧州紮根發展,他們若是不好好經營,壞的是博陵崔氏在鄧州的名聲, 最終受累的也是他們。
崔游問:“這事都傳開了, 還能怎麽挽回名聲?”
崔筠知道崔元峰想說什麽,她截住崔元峰的話,搶先說:“關于此事,七娘正好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不知伯祖父和諸位叔伯兄弟是否願意聽上一聽?”
“你能有什麽法子?”崔錫和崔鈞兄弟倆發出了嘀咕。
崔元陟說:“事關崔氏, 大家不妨聽一聽。”
崔游便按捺下來,示意崔筠開口。
崔筠說:“我們博陵崔氏之所以能雄踞士族之首, 是因為家學淵源,然而崔家的家學以儒為主,重經學輕詩賦,與如今所流行的以詩賦取士風氣相反,若想要以科舉入仕,族中教育必須做出改變……”
“你長話短說。”崔游隐約有些不高興,雖然崔筠說的是實話,可他們博陵崔氏最引以為豪的就是以儒出身,讓他們放棄經學而轉詩賦,這不是數典忘祖麽!
崔筠微微一笑,依舊保持着自己的節奏:“長安有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各州郡也有郡學、縣學,然而所學皆以儒家經書為主,族中子弟多去長安游學,即便不去長安,也多在郡縣求學,這些地方沒有設詩賦,而進士科以詩賦為首,其次是時務策,最後是明經策……這是為何崔氏子孫越來越少進士及第者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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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以博陵崔氏自稱的子弟怕是有數萬,所以遠的不提,只說鄧州這一支。崔元峰三十歲才進士及第,他那時候的科舉風氣雖然也逐漸開始重視詩賦,但首場是帖經,第二場為詩賦,第三場試策文。
而崔鎮二十七歲進士及第,那時剛好朝廷改制,以箴、論、表、贊代替了詩賦,領試策兩道。注2
今年,朝廷又下令恢複舊制,以詩賦為重。
但是國子學等官辦的學校的教學并未發生變化,依舊是以儒家經學、律學、算學等為主。
所以,創辦私學,由崔氏家族內部創學,就很有必要了。
早在開元年間,朝廷便下令允許私人辦學,然而有條件辦私學的人實在是太少了,便是連崔家也沒有正經的族學——崔氏子弟童蒙教學多靠父母,長大後則去游學。
因此,若崔氏能辦族學,同時也對外招收寒門士子,這将會是提高崔氏名聲的最佳選擇,在這之後,誰還會記得崔家有個纨绔開櫃坊辦賭場的事呢?
崔筠的話說完,崔元峰緊了緊拳頭,眼裏閃過暗芒。
這不是他跟崔铎當初的想法麽?
他原本想以辦族學為由,跟其餘族人聯手逼迫崔筠交出造紙印刷的技藝。
如今崔筠先提了出來,掌握了主動權,到時候她再随便許點好處,即使不交出造紙印刷的技藝,族人也不會再有怨言!
崔氏族人議論紛紛,但越聽越覺得有道理。
崔錫和崔鈞兄弟倆無法考科舉,因此他們對崔筠的話絲毫提不起勁,反而質疑她:“你說得輕巧,辦族學不用錢?光是我們自家子弟求學都要不少錢財,居然還想招收寒門士子!”
崔游颔首:“沒錯。”
崔筠淡定自若:“以我們族中子弟求學為例,從童蒙教育開始開銷最多的地方在于筆墨紙硯和購買書籍,其次在外游學吃穿用度以及參加各種雅集、詩會,拜訪名師等開支。倘若族內辦了族學,那游學的許多開支就能省下,至于筆墨紙硯和書籍,筆墨我愛莫能助,紙和書籍,我卻有辦法……”
她又扔下一記響雷:“我準備在鄧州開一家紙行,供應紙,還有刊刻書籍。”
知道內情的人不說話,而不知內情的人神色各異,有用看冤大頭的眼神看她的,也有占了便宜而沾沾自喜的。
崔元峰自然不會繼續放任她得到族人的好感,說:“七娘在汝州辦了造紙坊與印刷坊。”
衆人愕然,旋即狂喜:“難怪七娘會提出辦族學的建議,有了這造紙與印刷的工坊,何愁族學辦不起來?!”
崔筠瞥了崔元峰一眼,知道他在暗示族人,她會免費提供紙張和書籍。
可她會做這種賠本買賣嗎?
她故作腼腆地笑了笑,說:“大伯父過獎了,這造紙與印刷之事,皆是我家大郎的主意,由她做主。”
這話讓衆人高漲的情緒稍微冷卻了下來。
崔錫傲慢地說:“七娘不用妄自菲薄,那贅婿的東西不就是你的東西?”
“三哥莫不是想破壞我們的夫妻關系?”崔筠反問。
“你這是什麽話!”
“我若将造紙坊與印刷坊據為己有,大郎必然不悅,到時候影響了夫妻感情,不得和離收場?”
衆人:“……”
崔鈞說:“那你可以把造紙和印刷的技藝拿出來給我們崔家……”
崔筠呵斥:“六哥就差把巧取豪奪寫在臉上了,如此德行與心性,怎對得起我們自幼所學的家風教育?創辦族學、招收寒門士子,既是為了家族的長遠未來,也是為了經營名聲,若一開始便打着盤剝別人的想法,誰還會來依附崔氏?”
崔鈞被她斥責得面紅耳赤,連崔元峰的臉色也不怎麽好。
有心之人都聽得出她這是在指桑罵槐——她都願意提供紙張和書籍了,他們還想掏她的老底,這不是盤剝、巧取豪奪是什麽?
崔筠不給他們思考反駁的機會,繼續說:“我原想請諸位長輩挑選一名傑出的子弟承祧我父一脈,而今,是萬萬不能選三哥和六哥的。”
“七娘你——”
崔筠并不擔心他們反對,畢竟她提供紙和書籍的條件就放在這裏,他們要是連這點都不能退讓,那也別想從她這兒得到什麽好處了。
在族學的誘惑面前,除了崔錫、崔鈞這兩兄弟外,已經沒什麽人會再打給崔元樞過繼嗣子的主意。
崔游問:“七娘說開紙行,是什麽個章程?”
“幾個方案,一是從家族中饋出資置辦一家紙鋪,我提供紙張和書籍在此售賣,獲利七成歸我,三成歸族裏,另外再每月供族學五刀紙(算在經營成本內)。”
“族內出了鋪子,才三成收入歸族裏?”有人質疑。
崔筠給他們算了一筆賬,那五刀紙的價值已經抵得上鋪租了,那三成利潤純粹是她捐給族裏的,他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那別的方案呢?”
“大郎拿出來的造紙技藝是以楮樹皮為原材料的,族內可以用楮樹皮來換紙,一斤楮樹皮換五張紙。”
一斤楮樹皮能造十到二十張紙,算上制作及加工成本,崔筠沒賺族裏一分一厘。
在他們思考商讨的時候,崔筠又拿出第三個方案:“或者像我表兄表嫂那般找大郎購買,千文一刀。”
她也算是告訴了衆人,同樣是親戚,窦家都是找她買的紙,沒有占她的便宜,他們也別想什麽都不出,光想着從她這兒索要好處。
這麽一對比,大家覺得方案一挺好的,不過他們不滿足于開一家鋪子。
崔筠不管他們要開幾家鋪子,她只負責一家鋪子,其餘人想開鋪子,就得采取方案三,從她這兒買紙。
至于方案一,崔筠也還有幾個條件,一是她将會以崔氏之名收購楮皮紙;二是族內要提供書籍供她刊刻印刷,還得幫忙收集各種詩集、賦集,等族學創辦了,族學的學生都能免費到紙行來抄書,若不想抄書可以低價購買書籍;三是紙行一旦開張,經營之事族內不得過問。
衆人還需讨論,但此事的主動權不在他們的手上,不管讨論出什麽結果,還是得向崔筠做出妥協。
——
不知鄧州崔家刀光劍影,遠離塵嚣的昭平別業裏,張棹歌正攜衆奴婢部曲歡度冬至。
她過冬至的習慣跟衆人不一樣,但因她是主,大家是仆,所以都按她的吩咐來過。
節禮那些人情往來的東西,崔筠早就安排好了,就算張棹歌不清楚,青溪和李彩翠也能處理妥當。
除了節禮,張棹歌還讓廚院弄了許多餃子——這會兒大家多稱之為偃月形狀的馄饨,——每人一碗,大人多一點,孩子少一點。
餃子的餡料是豬肉和蘿蔔,蘿蔔可以去腥除膻,沾了醋後,滋味好極了。
因裏正齊适和仇果、應四娘他們都送了節禮來,張棹歌不僅回了禮,還讓人給他們各家都送了一盆餃子。
一盆的數量看似有點少,實際鄉裏人家過冬至,基本也是跟左鄰右舍互換食物,不會送十分昂貴的東西。
仇果跟于春娘吃了一部分,剩下的都被仇果拿去喂底下的鎮兵了。
當然不是每個鎮兵都能吃上,只有他手下幾個隊長有份。
“這張押衙搗鼓吃的可真有一手,這醋聞着也比我們在外頭買的醋要香。”于春娘跟仇果說。
仇果想到張棹歌給他的酒,說:“他送的酒都這麽好喝了,醋必然也是佳品。”
這些日子,他到縣城還有草市的酒坊看過,愣是沒買到這麽好喝的酒,所以他懷疑是張棹歌自己釀的。
朝廷禁止私人釀酒,但許多官員、富人家裏會無視禁令私下釀酒,這些酒沒有對外銷售,因此官府一般不會追究。
仇果舔了舔唇,去找了鄭和義。
沒多久,張棹歌便受鄭和義所邀,前往他家赴宴。
路上,她遇到了幾個縣鎮的鎮将和鎮官,有的人主動跟她打招呼,還有一人用羨慕的目光看着她。
她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問:“冬至剛過,諸位怎麽看起來有些愁眉不展?”
仇果嘆氣:“張押衙有所不知,原本該于十月初發放的冬季軍饷,至今還沒有着落。”
張棹歌挑眉,覺得這在意料之中。
自安史之亂以來,國庫空虛,而軍費開支又過大,所以皇帝前些年才想出了各種增加賦稅、對商賈巧取豪奪的騷操作,遭到反噬後,不得不取消那些政策,而改租庸調為兩稅法。
即便如此,各地藩鎮的鎮兵開支也足以令皇帝頭疼。
加之府兵制已徹底取消,各地的士兵多是招募來的,他們不事生産,在沒有戰事的時候就成了光吃飯不幹活的典範。
而各藩鎮養兵也問朝廷要錢,偏偏他們都有私心,不太願意聽從朝廷的調令,等同于用朝廷的錢養自己的兵。
皇帝正是想削弱藩鎮的力量,所以之前想采取弭兵政策,但沒有成功。
沒有辦法,只能從縮減軍饷下手。
那些禦邊的藩鎮要防範外敵,他們的軍饷不能少;河朔一帶的藩鎮随時都想着叛逆,滅又滅不掉,還得安撫他們,因此不僅沒法拖欠軍饷,還得經常給賞賜;最終苦的是那些遏制河朔藩鎮的郡縣兵。
在這種形勢下,縣鎮兵一旦被除籍,待遇可就沒有張棹歌當初解甲歸田時那麽好了,很有可能什麽安置、補貼都沒有。
“當初你說得對。”仇果又說。
張棹歌早就給他分析過了,雖說朝廷還未真正下令弭兵,但随着軍饷縮減、拖欠,他這心裏也愈發不安,覺得距離那一天也不遠了。
張棹歌不走心地安慰說:“也不必憂心,淮西一日未收複,朝廷便還會養着你們。”
誰都知道她這是安慰之言,因為淮西雖然未收複,可那吳誠也沒有再搞事。況且節度使真正倚仗的是那些骁勇善戰的牙兵,他們這些州郡、縣鎮兵都是開戰時充數的。
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是拖家帶口的,一家子的生計全仰仗他們,軍饷被拖欠、縮減甚至克扣後,家裏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所以今日之宴,鄭和義與仇果是想跟張棹歌談一談合作經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