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上次的火災實在把蘭斯氣得不輕。他滿面病容，唇色比上次見面還要蒼白，身體羸弱，像一片風吹就跑的樹葉，動不動就咳嗽兩聲，看得人心驚膽跳，怕他下一秒就要暈過去了。
他吩咐莉莉搬來一張椅子放在床邊，示意鐘子陽坐下，自己拿了張薄毯蓋好，緩聲道：“子陽，你和蕭樂最近還好嗎？”
鐘子陽滿心都是那張照片，本有些心不在焉，這會兒一聽，心中警鈴大作，迅速打起十二分精神。蘭斯見他瞬間渾身冒刺的模樣，覺得有點有趣，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別緊張，我沒想做什麽，随便問問。”
“……哦，我們都挺好的。”鐘子陽嘴上答着，整個人卻仍像是小刺猬似的，全身上下無一不透出緊張和防備。
蘭斯頗有興味地看了一會，才溫聲往下道：“那就好。上次是我太沖動，誤會了。本想找你們道歉，後來又一直騰不出空，不好意思。”
這事兒不提還好，要提起來，鐘子陽依舊有些不自在，但是看蘭斯這副病恹恹的樣子，他也說不出重話，只好道：“沒關系，都過去那麽久了。”
蘭斯彎起嘴角，低低“嗯”了聲，岔開話題：“子陽，你今天來找我是為了請假？”
鐘子陽見蘭斯真的沒有搶蕭樂的意思，也逐漸平靜下來，乖巧地用雙手握住水杯：“嗯，對的。”
鐘子陽這次為了留夠時間，特意申請了一個月的假期。按理來說，他作為博茨的基因設計師，公司本來就對他沒多少規定，再加上最近也沒有新的研究計劃，批下來應該不難。
可問題就在于蘭斯交給他的研究身上。
蘭斯表面看起來雲淡風輕，實際上心裏急得不行。他本來就等得夠煎熬了，鐘子陽這下突然請假一個月，申請自然被他毫不猶豫地攔了下來。
“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蘭斯拿起旁邊的水杯抿了一口，“子陽，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請假的理由？”
他用的是問句，語氣卻不由分說。
鐘子陽回答得幹脆：“研究學習。”他在申請表上也是填的這個理由。
蘭斯看着他，追問道：“什麽研究？學習什麽？”
“當然是關于你的研究。”鐘子陽知道他要追根究底，早就準備好說辭，“最近進展有點緩慢，主要是記憶區域的問題，考慮到之後要和記憶植入配合，所以我特地去拜訪了馬斯特先生。哦放心，我沒有洩露研究的內情。”
鐘子陽最近和馬斯特見面的事情，蘭斯也是知道的，他揚起眉：“馬斯特先生怎麽說？”
“他說了很多，大部分我都沒聽懂，主要意思大概是說要完全模仿人類的大腦存儲記憶很難。馬斯特先生還給我看了不少資料，可是都太複雜了……畢竟隔行如隔山啊。”鐘子陽嘆了口氣，“最後馬斯特先生建議我，如果真的想要做到完美，最好還是先去學習一下專業知識。”
蘭斯垂下眼眸，輕笑一聲：“确實，我記得當初路易斯對仿生人記憶領域也很精通。”
“真的嗎？”鐘子陽雙眼閃閃發亮，“那我更要努力學了！”
“不過……子陽，以你的聰明，需要學一個月？”
“而且馬斯特先生現在已經不收徒了，身體也要休養，我沒法老是叨擾他老人家，只能跟着寧啓學，只是他最近都在調研期，經常會出差，一去至少也要一個月，我肯定要跟着去的。”鐘子陽一臉無奈，“這個專業易學難精，既然要學，那我就得認真學，對吧？”
鐘子陽話音落下，屋內一片寂靜。蘭斯沒說話，只是淡淡笑着，看得鐘子陽背脊有些發涼，還以為自己剛剛說錯了話，又不敢開口補救，擔心越說越錯。
半晌過去，蘭斯終于開口道：“你說得對。”
鐘子陽暗自松了口氣。
蘭斯把已經冰涼的水杯放到床頭櫃上，玻璃與桌面相碰的聲音像是敲在鐘子陽心上。他側過頭，緩緩道：“所以，子陽，接下來一個月，你一定要好好學。”
“我要他是最完美的。”
蘭斯把“完美”二字重讀。鐘子陽不止一次聽他這麽強調過，可一直想不通。
一個仿生人，要和人類相像到何種程度，才算完美？難道不是騙過納爾遜測試，就足夠了嗎？
“子陽，僅僅像是不夠的。”
鐘子陽一驚，發現自己剛剛竟無意間把心裏的問題問出了口。
“一個完美的仿生人，應該從裏到外與人類無異，不僅要擁有感情、還要有思想。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創造者，再也沒人看得出來他是仿生人。而不是像這支玫瑰，外表做得再像，裏頭也散發着令人惡心的塑料臭味。”
蘭斯慢悠悠地從花瓶中抽出那支人造玫瑰，蒼白修長的指尖稍稍用力，将鮮紅柔軟的花瓣扯得四零八落。它們淩亂地散在雪白的床鋪上，被襯得如火如血。
鐘子陽抿緊雙唇，目光落在那只光禿禿的玫瑰花莖上，心中大震。
他終于意識到，蘭斯想創造的根本不是仿生人，而是一個嶄新的生命，一個擁有高級的智慧生命。
他究竟想做什麽？創造一支只能為他所用的軍隊？還是想要成為新生命的主宰？
鐘子陽想起蘭斯曾提過的阿波羅一號，毫無疑問，得到蘭斯認同的他應當屬于“完美”中的一員。那麽在大火之後，去向不明的他會不會以人類的身份，生活在諾亞城的某處？而蕭樂未找回的記憶裏，是否有他的下落？
蘭斯的聲音把他從沉思中拉回現實，鐘子陽擡起雙眸，發現蘭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子陽，我說的，你懂了嗎？”
鐘子陽咬了咬唇，應道：“嗯。”
“我期待看到你完成那一天。”蘭斯露出滿意的神情，緩聲道，“別讓我失望。”
鐘子陽沒坐多久，很快就被蘭斯下了逐客令，走出卧室前，他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蘭斯正拿着金色相框端詳，神情格外溫柔，并非平時那種暗裏藏刀的溫柔，而是真正的、讓他變得柔和溫暖的溫柔。
那樣的蘭斯比門口擺放的古董還要罕見。他安靜地坐在那兒，收起渾身戾氣，像一朵無聲盛放的白扶桑，一眼就讓人難以忘卻。
鐘子陽滿腦子都是剛才的畫面，直到電話響起，才稍稍回神。他朝莉莉做了一個留步的手勢，獨自一人走到電梯口處，正要接通，“叮”的一聲，電梯門緩緩打開了。
鐘子陽擡頭，和亞倫四目相對，對方似乎比上次見面憔悴了不少。他沒興趣盯着人家看，禮貌地點點頭，與亞倫擦肩而過，邁入電梯。
耳機裏傳來杜寧啓的聲音，語氣有些無奈和焦急：“子陽，你回來了嗎？”
“快啦。”鐘子陽道，“真巧，我剛好也想找你呢，寧啓。”
電梯外的金發青年聞言，腳步一頓，飛快轉過身來，電梯門卻已經關上了。
杜寧啓詫異：“找我？是不是蘭斯不信你，沒給你批假？我明天去跟他說一聲……”
鐘子陽連忙攔住他：“不不，他批了，我要找你幫另外的忙，不過不急，你先說吧。”
杜寧啓沉默片刻，最後嘆了口氣：“子陽，我想和你們去F區，可以嗎？”
鐘子陽一愣。
杜寧啓其實也很無奈。
上周他應老師的要求，去對方家裏共進晚餐，誰知一進門竟發現，人居然來得挺齊。不僅馬斯特在，伯頓一家也在。
亞倫給自己開門的時候，大眼對小眼有多尴尬，杜寧啓真是不想回憶。
這頓飯吃得是各種不自在，杜寧啓當時只想着趕緊吃完告辭，絲毫沒料到，更可怕的事情就在後頭。
當衆人吃完飯閑聊，他幫老師端茶的時候，亞倫父親突然拿出一個名貴的盒子放到他手上，笑呵呵地道：“以後是一家人了，這個就送給你當禮物吧。”
杜寧啓：？？？？？
他一臉懵逼，回頭看馬斯特，發現老師正皺着眉，面色不虞。
全場臉最黑的，恐怕是坐在單人沙發上的亞倫。
老伯頓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瞬間噤聲。亞倫母親也覺得不太對，湊到馬斯特身旁嘀咕兩句，馬斯特緩緩點頭，她的神情也變得微妙起來。
客廳裏寂靜無聲，空氣中彌漫着濃濃的尴尬。
最後還是馬斯特率先開口，把杜寧啓叫進書房，長談一個小時。杜寧啓這才知道，他的老師想把自己認作兒子。
杜寧啓一直把馬斯特看作自己的長輩對待，從沒想過對方會提出把自己加入尤金家族，這對從來沒有體會過家的他來說，無疑是十分感動的。但杜寧啓在家的溫暖和無數資料的誘惑之下，依舊沒有選擇馬上簽字，而是表示，要回去考慮一下。
杜寧啓清楚，假如他簽了字，從某種方面來說，也算是坐上了伯頓家的船。今天老伯頓的所作所為，也說不準是真不知馬斯特還沒對自己開口，還是假不知，故意來一手，好讓老師跟自己提起這件事。
再退一萬步說，其實還有一點點和亞倫有關的原因——自己成了前男友的舅舅，這算什麽事啊？！
杜寧啓本着能拖即拖，不能拖再說的原則，硬是考慮了一周。結果伯頓家那兩位比他的老師還沒耐性，隔三差五就請他吃頓飯，上門拜訪一下，甚至還找到研究中心來。
杜寧啓知道他們在怕什麽，怕的是他和鐘子陽走得太近，先被蘭斯攬了去。畢竟現在A區誰不知道，鐘子陽是蘭斯前的紅人。
他無法跟他們直白地解釋，鐘子陽真的沒那個心思，又礙在對方的面上不好推倘，每天簡直是煩不勝煩，只能請求子陽把自己捎上一程，避一陣風頭。無論如何，他們總不能追到F區去。
更何況，他本就對沈章那個記憶手術很感興趣。
鐘子陽聽完前因後果，站在博茨總部門口沉默半晌，冒出一句：“你們有錢人……真是好複雜啊。”
杜寧啓：“……”
他倆究竟誰更有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