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二十歲的藤原愁在倫敦讀大學,之所以選擇去海外,不僅是因祖父家在當地。申請英國首屈一指的學校對他而言,沒有一絲困難,爾後只要通過學校之間的交換項目,他就能不必參與入試,順利進入日本最好的高等學府。固然藤原愁也能選擇更加困難的道路,但他擁有足夠的資源,為什麽不偶爾省下些精力去做其他事。
在得到了入學資格的那個冬天,他開始獨自一人的旅行,靠搭便車的方式,從東京出發,一路向西,正好趕上夏季的開學。其他新生還在期待着通過校園生活變成大人,藤原愁已是後者的一員了。
父親特地飛來倫敦一趟,在校園參觀後和愁一起吃了飯。祖父想讓愁繼承在倫敦的公司,父親也想讓愁加入自己的經營,藤原愁因而選了商科,同時将物理學作為第二專業修習。他想通過另一種方式,理解這個世界的運轉。
第一次交換是大二,他參加了歐洲的項目,在三所學校間輾轉,第二次交換是大三,父親想讓他回日本,愁于是選擇了交通最方便的京都的大學,向教授遞請了研究報告後獲得了轉去的資格。能完美掌握日語的海外學生,對教授而言,是最好使喚的助手。
藤原愁是第一次來京都,錯綜複雜的街巷,好似要将人引入異域。下一個轉角或許是盡頭,也可能是一片新的區域。司機停在大馬路上,告訴他進去後要怎樣,藤原愁只聽了一半明白,想着手機上有電子地圖,對照着巷裏的店家門簾,迷失了十分鐘,他才拖着行李箱找到了即将住上一整年的屋子,一座盛開着紫陽花的僻靜宅院。
從這兒到大學,走路不到二十分鐘,第一天去學校,愁就趕上了社團招新,是他初高中時都見過的風景,在要震壞耳朵的聲響裏,他到達教授的研究室,和其他幾個學生見了面。
日語說得磕磕巴巴的留學生有兩位,教授一走,學生們約去附近的咖啡廳,一同加入的還有京都當地的學生,似是想擔任導游。愁也跟去了。一行四人,用出租和自己的雙腿,在迷城裏轉了一天,與游客無差,停留的地方是神社與茶屋,多了些學生會用到的書店。走得累了,就在路邊坐下,吃些點心,在爬鳥居時,說要來的兩人叫苦連天,愁和本地學生對視一眼,默默無言邁上臺階。
晚飯是充滿現代感的咖啡廳裏吃的,留學生們用流利英語和愁吐槽教授的英文口音之重,為自己的未來擔憂之類的話題,吃完回程好似有恢複精力,散步回左京,留學生在一條駐足巷口,本地學生探頭看去,擺了擺手:“啊呀,這種地方我們可沒法去。”
藤原愁和他們一起側頭,見兩位華麗打扮着的舞伎從店門裏出來,腳步匆匆去往街巷盡頭。
和管家東條提到橘花想做藝伎時,東條怔了下神,說:“橘小姐是開玩笑的吧。”
“我不這麽覺得。”
“藝伎不是容易的工作。”
“沒有工作是容易的吧?”
“雖說如此,還是有些不一樣。”東條斟酌用詞:“愁少爺知道藝伎要做什麽嗎?”
“跳舞,唱歌,和客人們聊天,應該還要學茶道和插花?”
“你知道很多,除此之外還要學習演奏三味線,但不是所有藝伎都有這些機會。她們需要和供她們工作的茶屋合作,得到客人們的指名,才能擁有賺錢的機會。雖說教導她們的老師注重技藝,對客人們來說,藝伎最應擅長的或許是喝酒和聊天。”
“花很擅長聊天。”
東條聽了苦笑,只好應道:“是這樣沒錯。”
那些沒有說出的話,如今藤原愁完全明白了。他望着消失在轉角的背影,時隔多年想起那笑容燦爛的女孩。她成為藝伎了,他好像并不希望她的願望得到實現。
對藤原愁來說,做飯是一件苦活。在成為大學生後,最令他苦惱的就是做飯。
在繁重的功課下,學校附近的外賣都被他點了個遍,味道實在無法恭維,他喜歡和食,以至于沒法用烤箱糊弄,只好開始學着自己動手。等到一人搬來京都,藤原愁已能讓自己的肚子感到滿意。
打掃房間與修整院子的人,一周來一次,平日裏其他雜物,他都能處理好。教授多有讓他照料那兩個留學生的意思,小組作業時把他和兩人安排在一起,頭一次兩人吵吵鬧鬧的,出來的成品并不叫人滿意,經藤原愁修改後得到高分,第二次他們就想把作業都推給他。
“我是沒有問題。”他查看課題後說:“但你們什麽都學不會,在離開學校後還是一無所知,甚至可能沒法畢業。這樣可以嗎?”
兩人便被馴服,乖乖收集資料寫成報告,在組會上三人再進一步讨論,查缺補漏,藤原愁倒也沒聽到任何抱怨,反倒都對他說生活好像充實了起來。
父親來看他,是在一個月後。春日來到最盛時,他和愁單獨吃了一餐,之後便帶他去見家中在此處的朋友。藤原愁第一次去到茶屋,觀看藝伎的表演。哪怕先前自以為清楚,如今他才真正了解到這一職業。
高級的茶屋都是介紹制,沒有引路人無法窺見,父親的友人很是克制,但也推杯換盞,看上去還沒有愁大的藝伎在柔白面目下,将小小的酒杯不斷送進櫻紅口中,舞與樂悠悠作響吟唱,藤原愁望着他人注視着臺上的目光,在說“抱歉”後起身,離開房間去到盥洗室,意外撞上其他藝伎坐在廊邊,用手帕掩口,吞水喝藥。
“還行嗎?”茶屋家的老板問。
“習慣了。”藝伎回道,站起身來。
藤原愁自知自己不該在此處,幸好抓住了時機,假裝自己剛走到這邊。茶屋老板同藝伎都同他低頭問好,他也稍稍示意,同人擦肩而過,又忍不住回頭。婀娜身段,行姿站坐都極為優雅,在他腦中響起的卻是東條說出的“不容易”一詞。
“感覺你不大自在。”在回去的車上,父親對他說:“這份文化在你們年輕人看來是腐朽了,但它也有存在的必要。”
“什麽必要?”
“它養活了很多人,離開這裏就活不下去的人。”
但也有不被允許離開的人吧,藤原愁想。
後來又有家中的朋友将他約見,藤原愁便不再去茶屋了。
一年時光轉瞬即逝,即将到他離開的時候,冬天的雪逐漸化去,屋裏的帳子門換了樣式,厚重的衣衫也輕快起來。
教授忽然說要給他送別,藤原愁以為是自己被他使喚了整整一年,雖都是自己能處理的事,放在倫敦,卻是接近能被學生投訴并受到懲罰的程度。
傍晚時分,他和其他兩位教授與兩位學生坐上車,一共六人前往飯店,卻被拉到了長巷之中。與愁第一回去時不同的街道,但也同屬四條化街之一。
想要拒絕,但沒有離開的理由。幾位教授樂呵呵的,說現在年輕人雖都道德高尚,好像對花街不感興趣,但這回他們卻等到了如今年收第一的那位藝伎來,要讓他們開開眼界。其他人或許還是有些期待,藤原愁卻想着要無聊地度過今夜了。
技藝固然是美麗的,他也能沉浸其中欣賞,可他一旦想到在一輪月下那仰頭灌着瓶裝水的那個藝伎,就會被人為營造着的夢幻中被拉回現實。
“這裏是一花。”
藤原愁默默地品嘗食物,捉摸着要如何做,衆人閑聊之時,門外傳來打招呼的聲音。藝伎在京都腔外,又有一套特別的說話方式,這是藤原愁第二回聽見,聲音柔美,若帶着想象,自然會被撩撥心弦。
“來了,來了。”教授們說着挺直了身體,學生們則都側目。
門先是拉開了一點,随即開了半扇,包裹在絲綢和服中的女人來到屋裏,行了一禮。擡起頭來時,她看向坐在主位的人。
此人是教授中的愛好茶屋者,這次便是經由了他的介紹,兩人似是并非初見,略微寒暄了幾句,便開始表演。
藤原愁學習弓道,是為彌補身體裏不足的和風,花街已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産,他還是不得不承認,在喑啞吟唱着的歌謠裏,來人在彈撥的三味線中舞蹈,而他在其中看到萬千姿态,若不考慮其他,是會令他心情平靜。
不愧是年收第一,有教授替愁感嘆,愁還記得剛來京都時所見那位是炙手可熱的新星,固然有其優勢,但對服務業而言還是略顯不成熟,有其美中不足。而如今的這位,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叫人賞心悅目,理應是經過後天訓練,卻好似渾然天成,叫人挑不出一點兒毛病。
熟門的教授并不開始就介紹随行,過了一會兒才将學生們介紹出去,要一花猜他們是來自哪裏。
在場三個學生,兩個有海外血統,但都不明顯,猜錯了就要喝酒,學生們好像也一同成為了玩物。推辭與笑鬧過後,輪到了愁。一花靠近他身旁,要将他仔細端詳。
“我就算了。”他放下筷子,坐得端正,側頭看她:“我——”
“您有着很漂亮的發色。”一花朝他伸出了手,将愁落在肩頭的一抹發絲攥在了手中:“我猜想,愁君的祖父是英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