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中怪

山中怪

迷雲山頂天青霧濃,宿雨未幹。

山間唯一的一戶院裏,響起掃地的“沙沙”聲。

江燈白着一張臉,極不情願地掃着落葉。他腳步虛浮,手腕無力,掃帚也只能勉強拿穩。

身上的鞭傷已經感染發炎,江燈一直在低燒中。昨後半夜,他求江少弦救他後,江少弦就把他扔溫泉池子裏去了。

當時他沒什麽力氣,江少弦又不知道站在池邊幹嘛。池子水很快沒了江燈的鼻息,差點淹死他。

今日,江少弦沒人性,天還沒亮就把江燈拉起來要人掃院子。

期間,江少弦見江燈實在虛弱,便強行給人喂了碗熱水吊着精氣神,甚至連茶都舍不得給江燈泡。

把人強拉硬拽到院子裏,江少弦自己則睡回籠覺去了。

院裏江燈已經掃了很久的地了,他右腳鎖着一條長長的拖地鎖鏈,是江少弦怕他跑了,特意鎖上的。

明明還未到秋日,院裏卻落了許多綠葉,可想而知昨夜的風雨有多急。

過了一會兒,門吱呀一聲輕響,江少弦披着青色外衣從屋裏出來。

他頭發未束,眼中幾分迷然,看樣子剛睡醒。

扶着門框站了少頃,江少弦瞧了眼乖乖掃地的“三十兩”,很是滿意,薄唇微啓:“做飯。”

江燈:“不會。”

說完這句話江燈眼前忽地一白,身子也開始搖搖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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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少弦先是表示疑惑,而後又不滿地道了一句,“別裝死。”

江燈沒裝死,只是快暈了而已。他也沒騙江少弦,自己确實是不會做飯,裹腹都是撿剩食。

江少弦剛剛對江燈的滿意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淡語氣:“過來。”

夥房裏,江少弦親自給江燈示範了一遍如何做飯。

江燈在一旁強撐着看,眼皮重得快擡不起來了。

江少弦先是淨了手,随後把米淘好倒入鍋中,加上水,水要沒過食指第一個關節。

蘿蔔切片扔鍋裏,雞蛋打勻倒鍋裏,再撒點鹽,拿筷子攪勻鍋裏所有食材再加上半瓢水,最後蓋上鍋蓋。

做完這一切,江少弦拍拍手:“這就是做飯,會了嗎?”

“……”江燈有些遲疑地點頭。

江少弦:“生火。”

“……好。”

江燈身上一直在發冷,蹲在竈邊生火倒讓他暖和了起來。熊熊燃燒的火焰在江燈漆黑的眼眸翻轉跳躍,最後變成一紅一黃打架的小人。

江燈頭一低,睡着了。

待他醒來時,空氣中的焦糊味讓他直皺眉,也是在這時,江燈意識到鍋裏的粥已經糊了。

江燈心裏敲了一鼓,手忙腳亂的滅了火。動作間,餘光瞥見一抹青,扭頭一看,江少弦竟抱手站在門邊看他。

江少弦微低着頭,暗了眸中色彩。江燈仰頭,恰好看清江少弦的眸中情緒。

眼神像極了當年某戶地主看自己分不清左右手的傻兒子,江燈說不上來是什麽。

江少弦不知道在門邊站了多久,站的有些乏味了。粥糊了也沒一腳踹醒江燈,甚至不願出聲,就這麽冷眼旁觀。

焦糊味再次鑽進鼻子,江燈低頭,手心不由攥緊。腦海中閃過無數個江少弦懲罰自己的方法,最壞的無非是把他的頭摁在火炭裏了。

頭頂一暗,江燈眼一閉。然而,預想的所有結果都沒有發生。

就在江燈暗自松氣時,有個冰涼的東西貼上他的額頭。

“!”小少年警覺擡頭,瞳孔剎那間睜大。

江少弦給他遞了一個碗?!

-

許是粥燒的實在難吃,江少弦舀了幾口就不吃了,轉身走了出去。

他人一走,江燈索性也不裝了,端起碗開始猛吃。這頓味道不怎麽樣的粥,是他很難吃到的幹淨食物。

把鍋裏剩餘的粥盛到自己碗裏,江燈剛坐下,江少弦就緩步而來。

“自己煎。”

江燈接過江少弦扔來的草藥包,尚未打開,就聞到了濃濃的藥氣。

昨日洗漱之時江燈就發燒了,當時他哀求江少弦給他一點藥,但江少弦沒搭理他。

未曾想現在竟真給了。

但,江少弦有這麽好心?連粥都來不及喝就為了去拿藥?

江燈帶着懷疑去看對面的人。

江少弦沒有注意到江燈怪異的目光,坐下之後便将剩下的粥一口悶完。

結果喝的太急噎着了,江少弦皺起眉用手捶了捶胸口,咳嗽幾聲,慢慢給自己倒了杯茶。

随後,起身攏了攏披着的外衣起身,碗也不收。

江少弦剛剛的模樣落在江燈眼裏竟意外得有趣,江燈呆愣片刻,才低頭喝自己的粥,全然忘了剛才的顧慮。

江少弦其實沒有那麽好心,吃飯時無意間瞥見江燈白得異常的臉,突然想起小時候有人告訴過他,生病了要記得吃藥。

生病了要吃藥,所以江少弦才會去給江燈拿藥。

走進卧房裏的暗閣,江少弦順手拿起一封前天晚上送來的信,掃了一遍後目光漸冷,信在指尖變成齑粉。

山上霧氣重,遠處山巒疊翠。喝了藥的江燈燒很快退了,此刻正在觀察這裏的地形。

這裏就是一個荒山,除了這處院子,四周再無房舍。

江燈幼年曾被一個說書先生收養,識得一些字。

他盯着院門牌匾上“少弦閣”三個大字,思量着。目光轉至屋檐下悠然擦燈籠的人,猜測他的名字。

“江少弦?”江燈試探的開口,他并不知道江少弦的名字,便根據江少弦給自己的名字猜了猜。

聞言,江少弦擡眸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叫主人。”

江燈撇嘴,看來他猜對了。目光繼續下移,落到江少弦手中的燈籠上。

那是一盞舊黃的燈籠,燈面看不出來是什麽材質,上面也不知用什麽線繡了幾叢黑條條的竹子,燈杆倒像是動物的骨頭制的。

不知為何,江燈看着那盞燈籠有種很強烈的心理不适感,讓他頭皮發麻,脊椎生寒。

申時三刻,江燈突然間道:“屋裏沒柴了,我想去山裏撿一些回來。”

江燈沒想過江少弦會答應,只是随便問了問。誰料下一秒,江少弦竟答應了:“好啊。”

江燈詫異看過去,只在江少弦身上停留了一秒,随即低眸去看腳腕的鎖鏈。

江少弦似乎知道江燈想說什麽,在他開口之前擡手震斷鎖鏈。

限制自由的鎖鏈碎成了幾段,江燈睜圓了眼,壓下心中的竊喜,裝做平常地道:“我很快回來。”

說完,江燈轉身出了院閣,且步伐越來越快,最後在江少弦看不見的地方變做了跑。

下山去,他就可以自由了。

“他想逃出去呢。”

江燈前腳剛走,院角的井裏就傳出少女的聲音:“你要放他走?”

江少弦知曉江燈的心思,只是懶得去管。他細細擦着燈籠,随後動作輕柔地放下:“你會讓他走嗎?”

井裏安靜片刻,少女似在沉思。

“啊,我知道了!大人喜歡這個小娃娃!”

“……”

“唔,猜錯了麽?”

話落,院子裏安靜了很久,太陽也慢慢西下。

傍晚時分,井裏少女的聲音再次傳出:“好糟糕,他遇到危險了,大人會去救他的吧?”

少女剛問完,院裏就刮起一陣風,連帶着院裏的落葉也被卷出門去。

山間的霧好像是一下子大起來的。明明剛剛還是稀薄的霧,現在卻濃厚的看不清路。

不僅如此,迷路的江燈在山間見到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老頭。

老頭金眼赤發,手指尖利,身後還有一條獸尾。老頭望了過來,朝江燈露出鋒利的獠牙。

收養江燈的說書先生專講一些神怪故事,面前的老頭不似正常人,更像話本子裏的林中精怪。心知危險江燈轉身就跑,誰知老頭速度更快,一下就追上了他。

耳邊響起破風之音,老頭尖利的爪子刺破了江燈的手臂,一時間血珠四濺。

老頭把他拉回來撲倒在地,在那一瞬間,江燈害怕之餘多了一絲後悔,他不該逃跑的。

老頭口中腥臭的津液全滴在他身上,黏膩膩的讓人泛惡心。

手臂早已疼的沒了知覺,求生的本能使江燈不停反抗,就在血盆大口落下之際,江燈大腦宕機一秒,緊接着脫口而出一句:“江少弦!救我!!”

“在呢。”

陌生而又熟悉聲音響起時,江燈心跳漏了一拍。

刺啦一聲,頭骨破裂的聲音回蕩在耳畔,滾燙的鮮血灑了江燈滿臉。

江燈驚恐地睜開眼睛,入目的是老頭被樹枝刺穿的額頭。在老頭身後,是拿着樹枝一臉從容的江少弦。

四灑的熱血未沾衣半點,江少弦垂眸看着地上受傷的江燈,還好,三十兩看着沒什麽事。

他抽出樹枝,動作看似輕輕一撥,老頭卻被撥出好幾米遠。

“遇到危險竟會喚我?”江少弦問他,面上帶着笑。他彎腰伸出一只手,動作看上去溫文爾雅。

江燈還處在劫後餘生震驚之餘,望着伸向自己的手,又愣神了好久,滿眼不可置信。

江燈遲遲不動,江少弦也不惱。他微動了動手指,示意江燈将手覆上來。

江燈望着江少弦微笑的臉,腦中空白,下意識地伸手。兩人指尖相碰的瞬間,江少弦笑意一下就寒了。

他用力将江燈拉起來,反手掐住江燈的脖子。冷言:“為什麽要逃呢?”

江燈身體懸空,雙手自然垂下,沒有做出掙紮,任窒息感壓上心頭。手臂不斷流出的血滴進山地裏,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面對江少弦的質問,江燈不閃不避,溫熱的眼淚慢慢滑下來。聲音哽咽:“不、不逃了……”

得到滿意的答複,江少弦松手任江燈摔在地上。

“這老精怪叫綠瓢,乃老人所化,百年才出一只。我住在山上這麽久,想抓一只來玩玩都遇不到,你運氣不錯。”江少弦話裏嘲諷的意思太過明顯。

江燈咳了很久才擦幹眼角的淚,仰頭望着江少弦的背影,聲音輕如蚊蠅:“……謝謝。”

天如倒了墨的宣紙,濃重的夜色包裹整個山谷。拾起放在一旁的燈籠,江少弦道:“江燈,好好跟着我,別跟丢了。”

江燈帶着一身傷跟在江少弦身後,江少弦提着的是他下午一直在擦的那盞燈籠。

“江少弦。”

江燈突然喊他:“我真的不逃了。可以別鎖我嗎?難受。”

江少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停下腳步,視線掃過江燈身上的傷,朝他遞了一顆藥丸:“止血補氣的,等你走回家都流成人幹了。”

江燈接過藥丸,腦子裏一片混亂。江少弦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在江燈的意料之外。

明明上一秒還掐着他的脖子,下一秒卻遞給他一顆止血的藥丸。

這種打一頓再給一個甜棗的行為,江燈從未體會過。他體會過的只有前面的毒打,沒有後面的甜棗。

藥丸很苦,江燈的心裏卻在泛熱,以至于落淚時完全沒有察覺。

山谷寂靜霧濃,身後微小的吸氣聲很易察覺。江少弦盯着前方的路,把話說給小時候的自己聽:“男孩子別動不動就哭,沒有人會哄。”

江燈沒說話,地上的落葉踩起來是“沙沙”聲。

江少弦望着天邊那輪彎月,思緒突然飄到六歲那年。也是這樣一個夜晚,他捂着不停流血的手臂,耳邊響起這樣一句話:

“你身上流着和你爹一樣肮髒不堪的血。我還會回來,回來殺了你爹,也不會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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