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彼時諾
彼時諾
江燈一動不動地任江少弦擺弄,衣服在他身前比了又比。
最後,江少弦把雨絲錦的衣服扔給他:“去換。”
江燈點了下頭,肢體僵硬地抱着衣服跟着坊裏小厮去了換衣間。
清荷坊除了買布料成衣,也賣簪子發冠、镯子之類的。
江少弦挑挑揀揀,選了好幾個樣式新的,顏色亮的發冠。
坊主覺得奇訝,問道:“江老板不是一向不喜歡這些華貴的發飾?”
江少弦道:“我是不喜,但我想看別人戴。”
聞言,坊主笑而不語,轉身去身後的匣子裏摸出一塊未經打磨的紅玉,拿到江少弦跟前道:“這個顏色更豔。”
坊主手心上那塊紅玉內裏的紋路,如同盛開的緋色花朵。
江少弦來了興致,問道:“怎麽賣?”
坊主一笑,扯着江少弦的衣袖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道:“我看江老板是熟客了,一般人我也不會輕易拿出來,這塊玉石是我從上玄門覓到的,上玄門。”
坊主刻意咬重“上玄門”三字,江少弦領會其中意思,也不含糊:“清錢罷。”
坊主一喜,雙手呈上紅玉:“江老板,財氣回流。”
說罷,坊主立刻喚來小厮:“把江老板存在坊裏的錢清了。”
吩咐完小厮,坊主又笑意盈盈補了一句:“上玄門的東西自然不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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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玄門往上追溯到最源頭,祖上是打鐵的鐵匠。後來慢慢自己打造一些兵器賣,發展到如今已是二十四仙洲最好的煉器世家。
他們煉器的材料講究精中求精,那怕是鍛劍用剩的邊角料,流進集市都能買個好價錢。
話說當年上玄門門主為了和別人争一塊千年沉冰鐵,竟和那人比起了吃飯,連最擅長的劍術都不比了。
這上玄門門主也是一根筋,以上玄門在修真界的地位,想要什麽不就是一句話的事?
偏他腦筋轉不通,比吃飯硬是把自己吃吐了。那人怕把他吃死,連忙投降,沉冰鐵不要也罷。
沉冰鐵來之不易,衆人都以為上玄門要鍛造一把絕世兵器,誰料上玄門門主用沉冰鐵給自己打了兩副門環。
也是一番笑話。
須臾,江燈換好衣服出來,更拘謹了。走起路來更像提線木偶,不自在。
布料摸着柔極了,江燈穿在身上根本不敢大幅度動作,生怕扯壞了。
江燈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他覺得身上的衣服和他不搭,換句話說,是他配不上。
偏偏坊主又在旁邊使勁誇贊:“要不都說人靠衣裝馬靠鞍,人長得就俊,這麽一搭更是一副仙門公子樣!”
少有的羞恥感爬上江燈心頭,他低着頭,忽地察覺視線一暗,擡頭正好撞上江少弦的目光。
江燈才發現,江少弦脖子上圍了一條白绫布,大概是為了遮脖頸的血指甲印。
“挺好,”江少弦說着,眼神落在江燈上方。
江燈頭上的發帶被取下了,一縷縷發絲被江少弦攥在手裏。他不知何時從身後拿出一個白玉發冠,接着一用力把江燈虛攬在懷前。
江少弦身上的草木氣息撲面而來,江燈呼吸聲逐漸收緊,眼神上移只能看到那條白绫布。
只聽“咔噠”聲響,發冠穩穩箍在江燈發上。
江少弦:“坊主,剛拿了的都買下吧。”
“全都……”江燈受寵若驚睜大了眼,江少弦不是一時興起想消遣他?竟是自己想錯了。
嘴唇有點幹,江燈舔了舔,小聲問:“我剛換下的——”
“不要了。”
江少弦說完這句話後,江燈遲遲沒有回話,過了很久才自顧自點了下頭。
出清荷坊時,江燈的衣袖莫名被人拉了一下。江燈回頭,是清荷坊的坊主。
坊主笑着,對江燈道:“小公子,我叫羅清荷。”
坊主為什麽要特意追上來告知自己的名字?江燈沒細想,匆忙把自己的名字也告訴了她:“江燈。”
他們出來時剛好趕上城裏的小集會,街頭華燈初上,熱鬧非凡。
江燈拿着一個素色錦囊跟在江少弦身後,剛剛買的所有東西全都收進了這個錦囊裏。
江少弦走到一個攤位前停下,江燈捏了捏錦囊,開始沒話找話道:“你…哪來那麽多錢買衣服?”
江少弦下山的時候明明沒帶錢。
江少弦翻開一本菜譜,淡淡道:“之前存在清荷坊的錢。”
菜譜裏收錄的菜看着不錯,江少弦挑了一本丢給江燈:“以後你學這個。”
江燈什麽也沒說,默默把菜譜收好。在他放菜譜的時候,一抹紅色映入眼簾,是一串冰糖葫蘆。
耳上方溫和的嗓音響起:“看中什麽同我講,我買。”
裹滿糖漿晶瑩剔透的糖葫蘆輕輕敲開江燈緊閉的心,空氣中彌漫着紅糖的甜味。
不久前一個老爺爺扛着一大把糖葫蘆路過江燈身邊,江燈當時盯着看了一小會兒,未曾想這一小會兒被江少弦看了去。
小少年愣愣的望向眼前,目光略過糖葫蘆落在江少弦眉宇間。
這個人,為什麽會對他這麽好?
江燈的目光潤潤的,江少弦猜測他要哭。為什麽哭?應和自己曾經滿地撿糖塊是一樣的心境吧。
碎了一地的糖塊怎麽都撿不起來,吃進嘴裏紮嘴,刺的喉嚨疼。大雨沖淡了甜味,江少弦曾一度以為這就是糖的味道。
江燈還是沒有動作,江少弦輕抿了一下唇,上前一手捏住江燈的臉,一手把糖葫蘆送進江燈嘴裏。
“唔……”江燈臉上的紅腫還沒褪去,捏了一下更疼了。但比疼痛更先感知到的是舌尖上的甜味。
“腦子怎麽木木的?”江少弦拽着江燈的肩膀把人往糕點鋪子前領,一邊道,“小廢物。”
糕點鋪裏的糕點多到數不勝數,江燈看了一圈,怯生生地擡頭:“沒有特別想要的……”
“那走罷。”
“嗯。”
“我買點上山。”
糕點鋪掌櫃見這二人去又複返,有點摸不着頭腦,店裏人太多也就沒上去招呼。
江少弦随便選了幾樣包好,過後他把江燈拉到身前把木夾塞進江燈手裏,随後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
江燈當場一個不敢動,整個頭皮泛麻。江少弦抓着他的手夾了一塊山楂餅。
“江燈,”江少弦第一次這麽認真喊他的名字。
懷裏的人抖了抖,江少弦輕蹙着眉,抓着他的手又夾了一塊芝麻餅。默了片刻才說出剩下的話:“你願意拜我為師嗎?”
“啊……?”江燈懵住了,手心冒了些汗。
江少弦為什麽突然這麽問?他只是江少弦花三十兩買回來的奴隸啊?
“除了做燈籠,我會教你很多東西,你願意嗎?”說話時江少弦腦海裏飄過少時與師兄的對話。
盛夏的瓦檐下,師兄道:“你以後收一個徒弟吧。”
“不要,教一個人很麻煩的。”
師兄又道,耐着性子,像在哄任性的小孩:“就收一個,好不好?”
“……嗯。”
很久以前承諾過的事了,江少弦從未忘過。這幾年他嘗試過收徒,卻一直找不到好的人選,直到遇到江燈。
那條黑巷毫無生機,鐵籠似木匣,鎖在裏面的人都是枯草。只有江燈的眼睛裏含着光,想活着的光。
像誰?腦內一時閃過很多人。
誰都不像,這是江少弦生命中未見過的人,該出現的人。
江少弦低頭,耐心等待江燈的答複。
良久。
“嗯,願意。江少弦我想跟着你。”直視着江少弦的眼睛,江燈說完了這句話。說完之後,江燈意識到自己應該改口了。
江少弦好似笑了笑,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愉悅,慢慢放開抓着江燈的手:“嗯,好好跟着我,別跟丢了。”
江燈點頭,自己夾了塊果脯。
從糕點鋪出來,江燈懷裏抱了好些東西。江少弦要他放進錦囊裏,他不願,說想這麽抱着。
江少弦沒想明白,反正他是不可能抱着一堆東西上山的。
身後江燈的目光粘在江少弦身上,前面的人看着如此羸弱,可能人流一擠就找不見了。
接着視線又落在江少弦頭發上,江少弦用來束發的那根木簪樸素到像根兩頭一樣粗細的筷子。
江少弦只喜歡簡樸的發飾,卻給他買了很多樣式奪目的發冠。
想着,江燈擡手碰了碰頭上的發冠,不自覺笑了起來。
但又想到自己偷了江少弦的錢,心中起了不安。江少弦知道後會如何?
懷着忐忑的心情,兩人走到了白石橋。江燈快把衣襟揉爛了,攢了快一路的勇氣,江燈叫住江少弦:“我,我有事想和你說。”
他已經是江少弦的徒弟了,不能像以前一樣直呼姓名,可“師尊”他還叫不出口,總覺得別扭得很。
江少弦沒聽到一樣,反倒越走越快。
橋上的寒氣吹的臉疼,眼前的景象一物疊一物,喉間一股腥甜止也止不住。
“咳咳……”忽地,江少弦吐了一大口鮮血,鮮血順着指縫滴落在青色的衣襟上。
他扶着橋欄難受地蹲下身,手緊緊抓住胸口的布料,眼底蓄了些淚光。
“江少弦!”江燈跑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
“你怎麽了?”江燈問得急切,不自覺上手抹掉江少弦嘴角殘留的血。
“中毒了,”江少弦說話時牽動整個肺腑都在疼。
江燈:“怎麽會中毒?!”
“柳扇輕…指甲上有毒……”
“!”江燈瞪圓了眼,柳扇輕指甲上的綠蔻丹竟然是毒藥!
柳扇輕不僅扇子練得好,也是一名出色的煉毒師。
她煉出的毒藥名喚“如絮”,一但中毒,墨綠絮狀物會從傷口感染至全身。
中毒者會感覺自身的五髒六腑像被帶刺柳條纏緊一般,痛苦不堪。
只茫然了一瞬,江燈就飛快扯掉江少弦圍在脖子的白绫布。三個綠到發黑的指甲印和蔓延到下巴處的絮絲深深刺痛到了江燈。
原來白绫布不是為了遮指甲印,而是為了遮毒發的痕跡。
“我去找她!”江燈說得快,動作也快。
江少弦搶先一步拉住江燈,吸了吸鼻子,聲音竟有了些哭腔:“……我有解藥,在山上。”
“那,為什麽不早點回來?”江燈又蹲下來,突然,他愣住了。
他就這麽看着,看着兩行清淚從江少弦微紅的眼眶中滑落。
在江燈眼中,江少弦冷清的像寒水河河面上飄着的霧。看不透,碰了就會散。
他沒有特別喜歡的人或事物,遇到什麽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對什麽都應對自如的強者。
可現在的江少弦真真實實的在哭,還是被疼哭的。
江燈只看了一會就飛快低下頭,沒人想被別人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
“為什麽不早點回來?”江燈重複。
“要給你買衣服呀。”
“我可沒有那麽多舊衣服給你穿。”
眼淚砸在手背上的時候,江燈只能聽見自己吸氣的聲音:“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說我會很愧疚!!”
身上的疼痛感越來越重,江少弦舌尖嘗到了淚水的鹹味。
每次受傷很疼就會想哭,師尊,這是我改不掉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