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紅箋
第21章 紅箋
趙可月激動起來,淌着血的手抓亂滿頭青絲:“她不可能自盡!”
“信不信随你,”溫世昌冷眼旁觀,“我只是聽說趙江眠已經為她備了喪事,看在你娘的面子上知會你一聲而已。”
房門再度被重重關上。
趙可月蜷縮起來,呢喃低語:“不可能,不可能......姐姐還等着我回去,她不可能會丢下我......”
松晏心揪得緊,不禁重重嘆氣。她們二人分明什麽都沒有做錯,天命卻要如此作弄。
“趙可姿死了。”
松晏聞聲擡頭,見沈萬霄坐在窗沿。他一腳屈起一腳垂落,鵝毛大雪從他的身體裏穿過,飄進屋子。
“你怎麽知道?”松晏納悶。
沈萬霄跳下窗子,走到他身邊:“溫世昌所說如實,趙江眠已備好棺木。”
“啊,”松晏輕叫一聲,“那趙可月豈不是會很難過。”
沈萬霄看他一眼,并未作答,而是朝着虛空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忍着。”
“什......啊!”
不待他準備好,沈萬霄忽然使勁,猛然将他從趙可月身體裏拽出來。被強行帶離軀體,無論是不是自己的軀體,魂魄都要受裂骨之痛。
松晏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良久,他才從劇痛之中緩過神來,雙眼濕漉漉的,語氣也濕漉漉的:“你就不能溫柔一點麽?”
沈萬霄撤開扶着他的手,垂眸對上他霧蒙蒙的眸子,喉結上下一滾,将到了嘴邊的“嬌氣”二字咽回去。
“咦?”痛意漸漸退去,松晏伸手捏自己的臉,驚奇道,“我真出來了?”
沈萬霄颔首:“嗯。”
“我不僅出來了,嗓子也好了!”松晏欣喜若狂,轉身撲上去抱住沈萬霄脖頸,幾乎整個人都挂到他身上,“我好了!!!”
“松晏,”沈萬霄怕他摔着,只好伸手虛攏着他,眉頭微皺,“下去。”
松晏在他冷漠的語氣裏怔了一瞬,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後慌張地撒開手,站的離他遠遠的,生怕他動怒一劍刺來。
畢竟他是觀禦,是傳聞裏陰晴不定的罪神太子,不是小金鳥步重。
“那什麽,”他有些忸怩地低着頭,莫名不敢看沈萬霄,“我就是太激動了,你別、別介意。”
沈萬霄掃他一眼,避開話題轉而說:“趙可姿看到了趙可月藏在匣子裏的小箋。”
“小箋?”
“嗯,”沈萬霄的目光落到他頭頂兩只毛茸茸的狐貍耳朵上,深邃幾分,“紅紙小箋,人間女兒家們用來表露心意的一種法子。”
紅紙小箋松晏聽說過,以前在駱山時也有妖精寫過給他,但他都沒來得及看,就被步重搶走做火引子去了。
匣子裏有紅紙小箋,難怪趙可月寧願認罪也不願意讓人去翻箱子。不可告人的心思,怎麽敢叫人戳破?
“那看來那張紅箋就是無煙子的怨所附之物,”松晏單手捏着耳朵,“只有燒了它,這夢境才會瓦解,無煙子才得解脫。”
沈萬霄颔首,正欲擡腳往懷香樓走,袖子忽然被拽住。
“我們還是再等等吧,”松晏撚着他的袖子,“我還是想知道後面發生了何事,無煙子怎麽會變成鬼娘,趙可姿與趙江眠又怎麽會變成那副模樣。”
沈萬霄沒說話,松晏卻知他已答應,旋即轉而問:“那紅箋上寫的什麽?”
“無非是寫她對趙可姿的心意。”沈萬霄輕睨他。
“我當然知道是她對趙可姿的心意,”松晏又拽他的袖子,繞到他身前站定,“那她是怎麽寫的?你說給我聽聽,日後我也好寫給心上人瞧。”
沈萬霄倏地擡眸看他:“你有心上人?”
松晏聞言愣住,擡頭對上他烏沉沉的眸子,心裏一慌,急忙別開臉,支吾着說不出話來:“我、我……”
見他這幅模樣,沈萬霄半垂下眼,收斂起太過于赤裸的目光。
不該是這樣。
有過魚水之歡又如何,總歸是忘記了,成為消散于塵煙中的白霧。如今他修行無情道,最不該的,就是徒生妄念,傷人害己。
至于松晏……他年紀尚小,懵懂無知,分不清情愛,說的任何話,做的任何事都做不得數。
“我當然有心上人!”松晏底氣不足,但好歹說出了口。
沈萬霄卻不再對此感興趣,只說:“趙可月之所以認罪,是因為不想讓旁人去翻那只箱子,也不想讓趙可姿瞧見自己的心思。”
松晏探身,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就不好奇我心上人是誰麽?”
沈萬霄看着他,左胸下那根骨頭莫名其妙地牽扯出密密麻麻的疼,但還能忍受。
見他冷下臉,松晏“嘁”了一聲不再自讨沒趣,松開拽在手裏的袖子:“不想知道就算了,不過以後你要再問我……我可就不告訴你了。”
沈萬霄語氣很淡:“随便。”
松晏隐約覺得他有些生氣,便識趣地閉上了嘴,繞了幾步打量起屋子來,心說不想知道就不想知道,反正這人修無情道,即使有朝一日動了心,也必定會斷絕念想,斷然不知什麽是喜歡。
只不過......這麽些年來,他難道就只對那只狐貍動過心麽?那狐貍也不知是生是死,倘若一直找不到,他便要千秋萬代地找下去麽?
那也太可憐了些......
“溫世昌!溫世昌!你放我出去!”
松晏正想的出神,趙可月忽然瘋了一樣猛撲向門口,但指尖未碰到門框,那些纏在她身上的鐵鏈便将她牢牢縛住。
她用力掙紮着,一指寬的鐵鏈勒進血肉之中,身上交錯着的傷口再次滲出血來,染紅了鵝黃衣裙,觸目驚心。
門裏趙可月聲嘶力竭,門外侍衛卻充耳不聞,連眼睛也一眨不眨。
沈萬霄穿門而過,松晏急忙跟上,這才瞧清楚門口的侍衛是披着人皮的石頭精,難怪能無動于衷地面對着這般泣血的哭求。
“溫世昌将溫家的人都變成了妖怪,”松晏頓了一頓,“那他之後又為什麽把他們都殺了?”
“并非變成妖怪。”沈萬霄朝後院池子走去。
此時的池塘已經不再清澈,翻騰着渾濁的血水,入目猙獰。
他在池邊駐足:“而是被妖怪取而代之。”
松晏舌橋不下,經他這麽一說頓時明白過來——溫世昌殺死全府上下數百人,随後将屍體剝皮,沉入池中,再操縱着沒有靈智的小妖披上人皮掩人耳目。
“他殺那麽多人,是為了——”
邪氣奔湧而來,沈萬霄回望趙可月屋中:“獻祭鬼仙。”
松晏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屋中黑霧彌漫,一只白皙瘦弱的手搭上了窗沿,指甲幹淨圓潤,手背上一條條凸起的青色筋脈格外明顯。
緊接着,模糊不清的人影現于窗前,濃重的霧氣暈開他的輪廓。
他似是在看池塘,又似是在看漫天飛揚的白雪,臉上噙着笑意,遙遙地說:“好久不見。”
松晏微怔,下意識地後退,半邊身子躲到沈萬霄身後,語氣不太肯定:“他看得見我們?”
沈萬霄低頭,睨一眼被他抓亂的衣袖,再擡頭時窗邊已是空蕩蕩一片,空無一人。他面色微沉,反手拽住松晏揪着他衣袖的手,眨眼間移至屋中。
屋子裏四處貼滿黃色符紙,每一張上面都畫着抱古筝的小鬼,哭喪着臉盡數朝向趙可月,朱紅筆觸如鮮血流淌。
窗外洶湧如浪潮的寒風卷着細碎的飛雪湧進屋中,肆意掀起黃色的符紙。
松晏這才看清,符紙背面,小鬼翩然起舞,面帶微笑。
而趙可月躺在滿地黃紙中。她臉色青灰,唇角卻帶着笑意,眼中血淚緩緩滴落,挂在鬓角烏黑的發上,搖搖欲墜。
[姐姐,我說過我會保護你的。]
[姐姐,我要你再無苦痛,要你長命百歲。]
松晏半晌說不出話,他極其緩慢地眨眼,眼眶潮濕。
——趙可月居然用魂魄做籌碼,從鬼仙那裏求來以命換命的禁術,然後強行将趙可姿一半魂魄留在人世間。
眼看着趙可月身體一點點潰爛,露出森森白骨,松晏不禁哽咽起來:“她不知道這法子根本救不了趙可姿,一半魂魄、一半魂魄活不了的……”
沈萬霄輕輕拽了下袖子,沒能拽出來,猶豫片刻後終還是任由松晏拿着擦眼淚去了,面無表情道:“趙可月死後執念未散,留于人世,化鬼娘,嫁鬼王,想尋他們報仇雪恨。”
“可她還沒來得及複仇,”松晏撒開手,背過身自己抹眼淚,“她還沒來得及複仇就被你鎮壓住。”
沈萬霄:“……天命如此。”
“天命?”松晏猛地轉身,濕漉漉的雙眼撞進沈萬霄眸子裏,他哽咽道,“這世上哪有什麽天命,凡間種種,不過是世人的癡嗔愛恨,貪欲妄念。”
“嗯。”沈萬霄懶得同他争辯,動作稍有些粗暴地掐着他的下巴逼他擡頭,拭去他臉上的淚水,指腹将他的眼尾蹭的發紅,“是我的錯,別哭了。”
松晏拍開他的手,覺得丢臉,又覺得委屈:“我沒想哭......只是控制不住。”
沈萬霄垂眸,他沒像步重一樣毫不客氣地笑話松晏,而是十分貼心地移開話題:“趙可月是無煙子轉世,鬼仙用她的魂魄修煉,修為必定大增。”
“但若不是趙可月心甘情願,鬼仙哪怕是吞食她的魂魄也無濟于事……所以他才逼得趙可姿自盡,讓趙可月與自己做這一筆交易,叫她心甘情願地獻出魂魄,好讓自己增進修為。”松晏琢磨起來,“但趙可姿是個聰明人,怎麽會輕易就上了當?”
“心有愧疚,痛不欲生。”沈萬霄心說這狐貍還不算太笨,解釋道,“鬼仙造幻境,讓她看趙可月與溫世昌交*,之後再告知她溫世昌是趙可月生父。”
沈萬霄沒再說下去,松晏卻明白了。
趙可姿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趙可月墜入深淵,她什麽都改變不了,于是更覺自己罪孽深重,故以死謝罪。
松晏難得的安靜下來,但不過須臾,他擡頭道:“沈萬霄,出去以後,你教我法……”正說着,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擺手道,“還是算了,總歸我沒有根骨,連維持人身都難。”
“為何突然想學法術?”
松晏遲疑片刻,道:“我不想......不想有一日也如趙可姿一般,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至親好友受苦受難,卻什麽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