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猶未死(二)

猶未死(二)

話說這席家,往上數幾代也算仕宦書家。姓席的那漢子有個斯文名字,叫席慕白,因十賭九輸,如今街坊鄰居只渾管他叫席摸白。

這宅子原是祖産,先前占着四五十畝地,後頭席家逐漸敗落,傳到那席慕白手上,只剩了這宅子。席慕白年輕時候輸得厲害,将宅子分着變賣,左右分賣給一官一商兩戶人家。

左邊廂那家姓何,早年見席家這兩間屋舍夾在當中,不成個樣子,欲一并買了去重建。可席慕白獅子大開口,狠要了一筆。人家賭氣不買了,就到如今這左右富貴、當中貧寒的局面。

牙婆講到此節,朝西廂緊閉的窗戶上努努嘴,“那是席慕白的獨子,叫席泠,今年二十,與你同歲,考了進士。原該做官的,苦在沒門路,就給耽擱下來,等明年看看。”

冷風在小院裏回旋,卷下杏花成雨。簫娘回想方才那一闕瓊枝玉樹的背影,骨骼孤高,泠然孑然,顯得分外孤清。

她也跟着朝那窗戶上窺一眼,隐隐中,裏面好似也有一雙眼睛在望過來。

她像被刺一下,收回了眼,與牙婆笑笑,“好不好的也就這樣了,我還計較得起呀?只是他爹哪裏去了?還不回來。”

“這個時候麽,無非是去賭。”牙婆被風吹了個哆嗦,撐着石案起身,把西邊的太陽望一望,“喲、他賭桌上一坐,也沒個時辰,我手上還有兩樁勾當要辦呢,得先去。你就在這裏等,回頭我把你的身契給他送來,你放心,他還差我五兩銀子沒給呢,我必定來。”

簫娘點頭應了,牙婆便走去把西廂窗戶敲敲,“泠官人,你爹若回來,你告訴他,他要讨的女人我領來了,隔日再把身契送來,叫他把下剩的銀子預備齊,可不興拖我的賬。”

隔了半合兒,那窗戶裏适才蕩出來無情無緒的聲音,“請慢走。”

牙婆囑咐簫娘兩句,樂呵呵去了,暗中留了個心眼,只怕簫娘跑了,阖了院門。

金烏西走,院牆上光影輪轉,簫娘仍坐在那石案後頭,隔着條街的秦淮河熱鬧起來,漸漸笙鼓鼎沸,縷縷莺聲燕噎掩在裏頭,細細的,像根金線,把簫娘逐寸勒緊。

她還抱着那個癟癟的包袱皮,不知是不是冷的緣故,單薄的背佝偻着,荏弱的肩頭朝懷裏微扣,水汪汪的眼一橫,把院子細細掃量。

越掃越灰心,果然如人說的,她這輩子想翻身做官太太,是癡人說夢。

陣陣杏花風,吹刮着她的骨頭,苦海半生在她腦中幀幀閃過,與如今一樣,父母早亡,親友概無,貧寒輾轉,由這家賣到那家,從未擁有,無所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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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賤命自有賤命的好處,她習慣了颠沛流離,十二分淡然冷靜。

比及日薄崦嵫,席慕白還未歸,簫娘饑腸辘辘,索性丢下包袱皮往西廂窗戶上敲敲,“泠哥兒,有吃的沒有?我實在餓,要不也不敢來打攪你。”

屋裏好半晌沒動靜,簫娘正灰心,倏聞吱呀啓門,席泠站了出來。

斜陽把對牆下的杏樹影密匝匝搖在殘舊的棂格門上、以及他墨綠的直裰上頭。簫娘猝不及防一擡眼,就瞧見他胸懷裏浮動的樹陰,好似看不見底的一潭綠水裏、柳暗花明的倒影。

他用巾子裹着髻,端良如玉,斯文有禮,手裏端着個沒挂釉的碟子,裏頭有兩個發硬的馍馍,“倘或不嫌,請用些。”

可這種禮節裏始終帶着天長路遠的距離,似乎他挺拔的鼻梁與眼窩上的眉,是一座崎岖的峰,巍峨險峻,你若要去爬一爬,恐怕會跌得粉身碎骨。

簫娘識趣地垂下眼,接過盤子。她這輩子學過戲、做過丫頭,針線掃洗,多少會些,唯獨沒給人做過後娘,剔眉一瞧,還是這麽大個兒子……

臨行,她又旋裙搭讪,“我點火蒸了,你也吃一個。我瞧你在屋裏念了一天的書,恐怕早餓了。”

席泠還用那對一泓死水的眼盯着她,盯得簫娘有些發窘,“天都快黑了,你爹這時候也沒回來,不曉得是在外頭給絆住了腳,還是出了哪樣事情?”

靜默中,席泠倏地笑了下,“不妨事,他慣常如此,你請自便,不必拘束。”

簫娘隐隐感覺,他這個笑裏有些嘲弄的意思,言語中又抓不着證據,只好作罷。

席泠随後阖攏門,落回書案,案上攤着本書,他随手翻翻,聽見院中鍋竈響。透過窗縫瞧,是簫娘在生火蒸馍馍,行容裏鬓绾輕寒,翠眉粉靥,一搦纖腰只恐香露重,粉瘦怯西風。

這一望,一燈已照松窗月。

淺惡黃昏,席慕白仍不見回來,簫娘無處安置,只在院中呆坐。正是西風乍緊,獨抱孤憤時,院門“咣當”一聲!撞進來個醉鬼。

還沒瞧清,醉鬼便走到西廂咣咣砸窗戶,“你怎的不點燈?想摔死你老子不成?!摔死了我有你什麽好處,你別想!告訴你聽,你老子今天贏了五兩銀子,不單你小子會掙錢!”

那一團黑呼呼的影子大約就是那席慕白了,簫娘心道吳太太果然成心不叫她好過,竟将她賣給這麽個爛賭酒鬼!她抱着包袱皮站在月下,像棵無枝可依的野草,警惕地瞪着那個狂躁的影。

須臾西廂開了門,席泠掌燈出來,黃黃的光籠着他一張沒情緒的臉,踅進正屋裏點了燈。

席慕白跟到正屋門前,這才借着一縷光瞥見簫娘,因問席泠:“這是誰?”

席泠回眸把簫娘老遠睇一眼,轉過背又點亮一根蠟燭,“你買的女人,忘了?”

“是她?”席慕白趕到院中将簫娘一把掣進門,舉着盞生鏽的銀釭上下一照,額心頓蹙,“相貌倒還不錯,只是瘦了些。也湊合,将就些罷了。”

因問簫娘:“你叫個什麽?”

借着昏沉沉的燭,簫娘亦将她這位未來的丈夫瞧了個清楚,五官與席泠有幾分像,只是湊起來簡直南轅北轍,天上人間。

下巴上還留着參差不齊的三寸雜髯,人中上頭兩撇八字須,臉上的皮膚似被石砂打磨過,滿是細小的坑窪,醉眼朦胧,爍爍閃着野狗似的餓光。

恰值席泠點了燈出去,衣袂輕輕擦過簫娘的裙,言語輕飄飄,像沒有溫度的月光,“牙婆講你還差她五兩銀子,叫你預備好,她隔日來拿,順便拿了簫娘的身契來。”

末了,西廂阖了門,席慕白也将簫娘拽一把,将月光閉在門外,笑嘻嘻朝簫娘擡擡下巴,“你叫簫娘?”

“是。”簫娘把低垂的眼緩緩擡起來,游着若有似無一縷笑,仿佛月下的芍藥擡了頭,花貌生春,玉容媚雪,“他爹,我睡哪裏?”

“自然是與我睡一個床鋪。”席慕白抓起她的手,眼珠子由她的胸脯子滾到臀,又由臀滾到臉,“還別說,這麽細瞧瞧,倒是別有一番滋味,比河邊那些女人也不差!”

河邊那些個女人賣笑賣身,簫娘與她們似乎差不離。好在她對無力更改的局面,已有了處變不驚的忍耐力。

她丢下包袱皮,且行且顧盼,屋子雖陳舊,倒是家私齊全,撩開八角落地罩上挂的棉簾,裏頭黑漆漆的,隐約一張些微歪斜的架子床,身後席慕白舉燈過去,才瞧清是靛青的帳子,油髒得發亮。

黯黯的燭擱在床前的方案上,席慕白便迫不及待解衣裳,兩眼跟個狗皮膏藥似的粘在她身上,“你放心,我既買了你來,斷不會委屈你。今日先行辦了事,過些日子等我再贏些錢,采辦東西,張羅酒席,與你完禮,再拿了你的身契去衙門上籍,咱們就是真夫妻。”

簫娘的步子稍有遲疑,捱一寸,且一寸,總也走不到床前。席慕白渾身脫得就剩條辯不出顏色的褲子,身上的肉又松又白,像頭死了許多時候的豬。

他心急火燎地一把拽來簫娘,揿倒在鋪上,樂呵呵地整張“豬皮”就罩朝簫娘罩了下來。她頓覺由四面八方湧來股味兒,冷油腥混着酸——

是窮酸,她掉進個窮酸窟窿裏,在劫難逃了。

她認命地阖上那對桃花挹露的眼,任由這個邋裏邋遢的中年男人在自己身上作亂。

床架子嘎吱嘎吱響起來,伴着秦淮河畔咿咿呀呀的胡笳琵琶,劃斷夜的死寂。

一牆之隔的那頭,正是席泠的床鋪,秦淮河的酒歡笙樂他聽慣了,今夜卻兀地添進來一線微弱的生息,嗯嗯啊啊,像在遭受一場磨人的刑法,掩在姑娘們隐隐約約的嬉笑怒罵裏,十分刺耳,好似呼救。

他翻翻枕頭,側身阖了眼,不去管它。

殘更與恨長,西風如燈澀,簫娘也睡不着,好像還有個什麽在捅她,鈍鈍的,仿佛一篾鋸片在拉割着她的命運,左右難逃,漫長無斷絕的、細微的疼。

橫豎不成眠,索性瞪着幹澀的眼,竊竊說起話來,“他爹,你有多少錢?”

席慕白一個激靈驚散了困倦,枕側扭頭對着她的虛籠籠的發髻,“好個淫/婦!才進門就打起我銀子的主意,多少錢也不幹你的事!”

燭影一晃,簫娘翻過來,模糊的眉黛輕颦,眼圈兒像是紅了,說不出幾多幽怨,“你瞧你說這話,你有多少錢值得我圖?我不過是想着,往前這個家沒個女人,家不成家。如今有了我,我就要為你們父子打算起來,我問一句,好曉得哪樣省檢!”

這般說着,已添哽咽,盈盈欲泣,“下晌我在廚房裏蒸馍馍,鍋也沒有一口好鍋,院門也有些歪,這床,你覺不出來有些傾斜?真不曉得你們父子兩個往前過的什麽日子。再就是泠哥兒,他考了進士在家,總要花銷打點,尋個文職做做。我不替你們檢算着,何有長遠?”

夜風細細春尚寒,被窩裏有個女人,是暖和許多。又有溫存在前,軟語在後,席慕白果然有些五迷三道起來,手臂跨過她,朝晦暗的牆角指一指:

“那箱籠裏有二十兩銀子,隔日還要付了牙婆五兩贖你的身契,滿副家當就剩十五兩,家裏再沒值錢東西。席泠你不要管他,那小子在私塾當先生,一月五兩的薪俸,也不孝敬他老子,留着銀子做什麽,還不是只顧自己吃喝!你還怕他餓死不成?”

簫娘暗自算計片刻,背着燭光笑一笑,“曉得了,如此,家裏哪裏該花哪裏該省檢,我心裏就有了數。”

“我的乖乖,你在高門宅院裏當過丫頭,自然會打算。我今日贏了錢,明日許你一錢銀子,你去秦淮河鋪子裏頭裁件衣裳穿。”

昏暝的帳中,席慕白翻身将簫娘摟緊了。今日簫娘才進門,他就贏了錢,保不準這女人是他的福星!想想就愈發美得骨軟筋酥。

倘或光稍明,或者他肯認真看看,就能看見簫娘銀晃晃的眼,似兩根發寒的針,恨不能就地戳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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