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隔牆東(七)

隔牆東(七)

蟾月無聲,席泠靜悄悄折了被褥,換到正屋卧房裏,又往西廂收拾箱籠。

來往幾回,見簫娘還在燈前孤坐,支頤在案上,愁染眉窩,似有嘆息含在喉間,合化了西風把燈兒吹得偏顫。他背後望着,不曾言語,欲往正屋裏去。

誰知簫娘卻扭頭将其喊住,眼色有些怯怯地沒底氣,“泠哥兒,我原是想與你爹行禮過戶,就是你正經的老娘了,一輩子跟着你,有吃有喝,将來保不齊還能做得诰命。可禮還未成,戶也未過,你爹那挨千刀的就沒了……”

說到此節,簫娘回想浮生飄零,半真半假地擠出兩滴淚來,楚楚可憐地走來拽他玉白的袖,“泠哥兒,真要細算起來呢,你我确實沒什麽瓜葛,你實在不必照管我。”

生怕席泠順嘴接話,她忙蹦一下,“可我也實在沒處去!爹媽死了,兄弟姊妹概無,另嫁個男人,也不知是什麽王八臭漢,更不知我在人家手裏,還有沒有命活。你留着我,我還像你娘那般照料你,給你洗衣燒飯,點燈拔蠟,好不好?”

一句一哀,腦後一輪弦月,斜挂杏梢。她巴巴扇着眼睫毛,可憐兮兮期盼着席泠的憐憫,半日不撒手。

席泠垂眼睨着她,輕輕的嘆息裏,帶着一種無可奈何的縱容,“呆坐了一夜,就為這個?”

“我這個人麽,臉皮是厚了些……”簫娘有些不好意思,半垂了眼。須臾又嗔怪地擡起來,兇巴巴不知哪裏來的道理,“可架不住你這個人心腸硬呀!說丢就把我丢出去,我孤苦無依的,叫我哪裏讨飯吃?怎能不愁?愁得頭發也白了,不信你瞧瞧。”

席泠盯着她慵堆的髻淡淡打趣,“你要讨口飯吃還不容易?不拘哪個戲班子去投了身,憑你‘唱戲’的本事,少不了飯吃。”

窗外隐約有琴聲清婉,銀河傾洩,溶溶地落在簫娘被拆穿後,羞赧的臉。席泠微微歪眼窺看,輕輕笑,“你想留下來,不過是料我大約是個可造之材,要賴着我一輩子。”

簫娘丢了他的袖管子,眼皮翻了翻,“曉得了就藏在心裏嚜,不要講出來,講出來好傷情分,往後還處不處了?”

“我曉得。”簫娘婉眉擡起,見他笑顏清淺,似乎半點不惱,“我說過要趕你走了麽?有人替我洗衣燒飯,免我瑣碎煩憂,正合我意。住着吧。”

她一霎跳起來,望他踏月而去,腹中滿是小人得志的歡欣,笑依窗畔,喜聽玉漏敲殘牆上月,有指望的日子似乎近在眼前。

暑熱依舊,綠蔭鋪牆,那頭何盞許了幾個小厮來跑腿,這頭陶家使了幾個婆子來幫襯,席家小院忙得如火如荼。

次日雞鳴,鄭班頭往觀裏請了六個道士并陰陽先生來批書念經,席泠與何家小厮各處報喪,在外采買酒品菜蔬,迎送吊唁親友。簫娘便同晴芳與陶家兩個婆子竈上燒洗肉蔬,治席款待鄰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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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便有儒學裏的幾位訓導囑托前來,放下紙蠟沉香等帛禮,靈前燒了紙,常訓導便與席泠安慰幾句,“碎雲請節哀,如今且把儒學裏的事情放下,治喪要緊。”

席泠免不得過問起中秋祭祀之事,“再個把月便是中秋祭祀,還請常訓導多費心。”

“好說好說,你只管忙你的。”

幾人在靈前閑敘幾句,便有簫娘一身素缟來請,“請幾位先生入席,用過早飯再去。”

席泠陪同入席,用罷酒飯,送人出巷子,又引來儒學裏一班生員吊唁,院內與席泠行拜大禮。簫娘遠遠瞧見,這般秀才家境優渥,皆帶了不少帛禮,又有幾匹絹緞,心內很是高興,待人格外熱絡些。

忙至午晌,何盞衙內歸家,趕來幫忙,陸續送罷朋友,日影西垂,院內只餘些稍近的親友,衆人圍坐院內,吃茶款敘。

這牆焚煙袅袅,道士唱經歇罷,那牆斜陽長立,落花漂泊。綠蟾在自家後花園內與丫頭嬉戲等候半日,始見晴芳後門進來,攜袖揩着汗走到跟前秉,“一幹三門五道的朋友都走得差不多了,眼下就是幾位遠房的姑姨姊妹還在,姑娘倘或要去,這時節正便宜呢。”

綠蟾使丫頭收了游戲玩意兒,與晴芳往屋裏回去,“他們家素日不見幾位親朋上門,席摸白去了,人倒都跑了出來。”

“往常都怕這席摸白借故打秋風,都遠着呢,如今他死了,泠官人又入了仕,自然要來走動的。況且泠官人從前讀書,又不少同窗,雖不大來往,這種事,總要上門。又有儒學裏的同僚,底下那些生員,還有許多沒來呢,一連幾日有得忙,只是累了簫娘。”

“那你領着兩個婆子,多去幫襯,鄰裏鄰居的,此時不幫又待何時呢?”

綠蟾換上素服,往她父親陶知行屋裏請命。恰逢屋裏有客,正是辛玉臺的未婚夫家仇九晉,陶知行拈着三寸須與丫鬟笑,“請姑娘進來,不妨事,往後是一家子親戚,見見亦無妨。”

不一時,綠蟾進來,與仇九晉福身行禮,到她父親跟前請示,“隔壁席老爺沒了,他家媳婦與女兒常來往,女兒想趁此刻那裏客散,前去吊唁,特來請過父親。”

陶知行拈須颔首,“去麽,左鄰右舍,你既與他家媳婦做了伴,該去的,只是多使連個丫頭跟着,片刻回來就是。叫家下人備些帛禮,也替我去憑吊一番,是個禮數。”

綠蟾去後,陶知行向仇九晉請茶,把先前的話再提起,“世侄只管放心,你既與侄女定了親,就是一家人。回去告訴你父親,他老人家要送往順天府的東西,只管交給我辦,什麽稀罕物,我叫商隊各地裏務必尋來。”

原來是明年皇帝壽誕,仇家想着恭送一樣物件,不要名貴,只要稀罕,便托陶知行的商隊商船各地尋訪。

見陶知行應承,仇九晉呷茶謝過,閑談問起隔壁,“世伯與小姐說的那席家,可是上元縣儒學教谕席泠家?”

“正是他。世侄在上元縣衙門裏任縣丞,想來認得他。他父親是個賭鬼混賬,昨夜吃醉酒掉進後門外溪裏淹死了。我與他家雖無往來,到底鄰居,不好虧了這點禮數。”

仇九晉擱下青釉哥窯茶盅,抿唇颔首,“是這個理。想我與這席泠也算同僚,晨起在衙門裏聽見何主簿提了一句,過兩日也該備禮去吊唁才是。”

餘晖淺照着他漫不經心的臉,崎岖的輪廓,好似命運坎坷的伏線。席慕白的死,就此把天南地北、或是近在咫尺的命運牽連在一起。

白幡如浮玉,被風輕輕掠起,綠蟾像個絕色的迷,步入綠蔭斑斓的席家小院。此時客已散,簫娘正擺飯請何盞與席泠院中同吃,擡眼見她帶着丫頭進來,忙迎過去,礙于她的閨中小姐,院中有男客,只請她西廂入座。

那一番驚鴻踅入門內,卻把何盞的眼也望得直了,如在夢中,遲遲不醒。席泠吭吭咳了兩聲,他方神魂歸體,捧着碗讪笑,“我見過她。”

席泠不欲搭腔,他卻躍躍停不下來,“在正街大門前,去年的事情。那時候她出門走動,趕巧我也外出,遠遠瞧見她上了軟轎,沒瞧清什麽模樣。原來生得這樣……”

他把臉埋在碗口,偷麽往窗戶裏窺看,只瞧見宮髻如雲,淡淡珠翠,別的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倒是綠蟾夠着眼,能瞧見他半張隽秀的臉,如瓊月初照。她拉着簫娘,偷偷遞眼,“坐着那兩個,就是你們家泠官人與隔壁何家的何小官人?”

“是呢。何小官人來幫忙應酬泠哥兒公門裏的客。”簫娘搬來兩根長條凳,請她與兩個丫頭并晴芳坐,不肯歇,又安放桌兒,“既來了我們家,好歹吃了飯再走,我親自燒的,幹淨的。”

這般說下,簫娘與晴芳往外頭拿飯,給何盞悄聲喊住,“伯娘,她要在這裏吃飯?”

“喲,你這什麽話,未必只許你吃,不許她吃?”簫娘暗暗打趣,見他臉上微紅,索性坐下來調侃,“怎的,你瞧見人生得美貌,眼睛也不知往哪裏放了?你放心,她在裏頭,你在外頭,只要你那雙眼睛不亂瞟,就不壞規矩。”

說得何盞讪讪愧笑,席泠便睇簫娘一眼,“進去陪客吧,與她們一道把飯吃了,夜裏還要守靈。”

簫娘陡地拉下臉,臨行又回眸挑何盞,“我們泠哥兒,要有小官人一半活潑,倒好了。偏他就跟個黃土埋半截的老先生似的,一句玩笑說不得。”

何盞轟然一笑,席泠則不以為意。簫娘只恨他是塊硬石頭,翻了個白眼,回身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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