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吹愁去(八)

吹愁去(八)

說來也巧, 正趕上想搭那柏通判的線,偏機會就送到眼前。

這日,閣雪雲低, 風有些急,秦淮河上雖有商船往來, 卻少了好些畫舫, 忽然天寧地靜,只各家行院裏戶掩風雪,歡聲隐隐。

簫娘赍抱着個包袱皮縮在馬車裏,撩簾子往外一瞧,拂曉朣朦, 街上人煙稀疏,惱得她摔下窗簾子, 搓着手直罵:“大清早,又是大冷的天, 非趕着要你這雙破鞋!我就該往裏頭縫根針,看不紮死你!”

樓宇青檐都積了雪薄薄一層雪,做買賣挑擔的都不曾起這樣早, 幸而出門時席泠為她雇了倆馬車, 否則冰天雪地往江寧縣走兩個時辰, 還不把她腳也凍折了, 叫她如何不恨?

馬車只個把時辰就到了江寧縣,街上已熙熙攘攘,人聲鼎沸。車夫趕過幾條街市, 停在辛宅角門上, 撩簾子請簫娘, “太太, 到了辛大人府上了。”

簫娘扶車下來,“你差事不多就別忙着走,等我出來再載我回去。”

這廂問過門首,裏頭傳了話,來了個婆子領她進去。辛家比陶家俯低稍小些,各處髤紅的門綠紗糊的窗,外頭風雪折枝,園內竟還有許多綠植,叫不出名字,倒新奇。

走到辛玉臺閨房,也比綠蟾的不差,各樣古董字畫,玉器銀瓶陳設一應俱全。

三個丫頭門裏進出,往炕桌擺着五六樣飯食,冒着熱滾滾的煙,頃刻見玉臺卧房裏打簾子進來,懶洋洋的,像是才梳妝。

玉臺走到榻上,見簫娘凍得鼻頭通紅,嗤嗤發笑,“喲,你這樣早?我不過随口說一句早些麽,你就趕着來了,可吃過飯呀?”

“沒有。”簫娘一開口,嘴裏仍有些吞雲吐霧,盯着炕桌上的飯食吞咽兩下,倒實誠。

玉臺也是個實誠人,乜她一眼,“我沒姐姐那樣好性,可沒飯給你吃。”

簫娘心內罵她兩句,面上維持着笑,把包袱皮捧到她身邊揭開,“姑娘要的鞋,按着姑娘給的樣子做的,您瞧瞧成不成?不成我拿回去改改。”

她不過是客氣客氣,不曾想玉臺端着碗往屁股邊一瞥,翻着眼皮,“哎唷,我給你的樣子分明是沒有上顏色的,你怎的就私自給我上了個大紅的?”

屋裏熱烘烘的,簫娘的臉色卻兀地冷下來,“姑娘給的樣子是沒上顏色,可哪有牡丹花不上顏色的?況且沒個顏色,叫我用哪樣線繡呢?我因瞧着姑娘往日愛穿大紅花樣的鞋,就給用了紅的線。牡丹嚜,紅的富貴呀,哪裏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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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還惱起來了。”玉臺擱下碗,朝丫頭擺擺手,叫收了桌兒,“你原是替人做些沒要緊的差事混飯吃,做得不好了未必還怪我了?”

說着,玉臺拈起那小小的鞋往地上丢,“難不成要叫我穿着這樣爛貨到處走?我可丢不起這個臉面。”

簫娘料得準了,玉臺哪裏是要她做鞋子?就是要來來回回折騰她呢。

果不其然,玉臺朝丫頭揮揮絹子,丫頭取來一串錢遞給簫娘,“喏,鞋子做得不好,別的是沒有,也不好叫你虧了本錢,買料子的錢還是要給你的,你拿去。”

簫娘卻不肯接,半日憋出抹笑,“我為這雙鞋忙前忙後,寒天凍地忙活了個把月,姑娘好歹給兩個辛苦錢,成不?”

玉臺自然不肯給,簫娘也不肯去,兩個人屋裏僵持一盞茶的功夫。玉臺欲使家下人趕她出去,不想反招來一位女客。

那女客不是別個,正是柏通判家的五小姐柏五兒,十五六的年紀,生得嬌嬌柔柔的模樣,還有些稚氣未消,向來與玉臺有些要好。

這日來,是因往陶家鋪子裏去,聽見常用的胭脂膏子斷了貨,特來與玉臺讨要。

進門見有個眼生的年輕媳婦,又瞧着二人都有些紅眉赤眼,心裏揣測是新買的下人惹玉臺生了氣,便笑嘻嘻捉裙進門調和,“玉姐姐,怎的大清早的不高興?是誰得罪了你,你告訴我,我為你評評理。”

玉臺忙迎将下來,冷眼瞟着簫娘,“在我家裏,誰還給我氣受不成,父親兄弟,誰不縱着我?這是外頭的,成日上門打秋風,我沒那些好性,不肯周旋她,人家沒撈着好,就在這裏賴着不肯走呢。”

說話間,她拉着柏五兒榻上去,“我的好姑娘,你吃過飯沒有?”

簫娘在下觀玉臺對着姑娘态度熱絡,暗揣摩必定官高于她家的小姐,益發不肯走,生等着要攀這個門戶。

又聽那小姐在榻上笑,“我吃過來的,父親大早往府衙去,我順道坐了他的馬車,與他一道過來。”

玉臺道:“伯父勤政,大清早就往衙內去,咱們應天府有這麽位通判,是百姓的福氣。那回頭使我家的轎子送你歸家去,免得你家裏再使人來接。”

傾聽半晌,簫娘掐算出來,應天府就只三位通判,仇家沒姑娘,陳家聽說小姐還十分年幼,只這柏家了……

便朝那柏五兒迎将上去,“哎喲喲,我在那裏冷瞧半日,心道是哪裏來的天仙下凡,原來是柏通判老爺家的小姐不是?啧啧啧……這模樣生得,活似菩薩跟前的玉女!我的小姐,瞧這冰天雪地裏走來,凍得臉發紅,愈發水晶玻璃捏的一樣!”

那五兒聽見這般誇她,自認在玉臺面前長了臉,樂得障袂嬉笑,“好會說話的嘴,你是哪家的?”

“嗨,窮門窮戶的,哪裏值得姑娘問?我上元縣是席家的。”

“上元縣席家……哪個席家?”

玉臺冷眼一別,“就是上元縣儒學裏原先那個窮進士席泠他娘。說是老娘,也算不得,與他爹沒成禮,不明不白的在他家胡混。”

“原來是那個席家。”五兒莞爾點頭,“我倒是聽家裏兄長父親說起過這位席進士,好學文呢。嗳,你那雙鞋撿來我瞧瞧。”

簫娘眼見機遇天降,忙把鞋子殷切切奉上,“做得不好,賴姑娘奶奶太太們好心,白混口飯吃。姑娘要是喜歡,我替姑娘做來,我針線上雖有限,顏色上倒是精些。譬如姑娘這樣好的好臉色,使這樣灰的絹子,雖不差,卻不大顯姑娘的靈俏,該用些嫩鵝黃啊、松黃啊、莺色、嫩綠的最妥當。”

“我倒不大留心這個……”五兒把絹子捧在手上瞧瞧,盈盈嬌笑,“你說得也是道理。倒巧了,趕在年前,好多禮要走,我家正缺些送禮的絹子汗巾,你若得空,替我做些,送到我家中去。”

正是愁什麽來什麽,簫娘正想如何搭上柏家的關系,可巧好事就送上門來。這便樂呵呵應承下來,玉臺的錢也不要了,喜滋滋辭将出去。

誰知玉臺跟前那丫頭瞧玉臺暗遞了個眼色,心下領會,引着簫娘出去。走到角門上,那丫頭将簫娘胳膊一拽,簫娘不防,被拽倒在雪裏,登時惱怒地睇上眼,要撐地站起來。

那丫頭又捉裙用腳拐了她手肘一下,乜眼冷笑,“真是瞧不出來,你倒是雞窩裏專會瞧太陽,最能打鳴那一只。瞧着人通判家的小姐,就只顧賣力奉承,怎的方才對我家姑娘,就是那樣一副臉色?”

簫娘反肘撐起來,倏地笑了,把裙拍一拍,抖落着冰涼涼的雪,“感情你們姑娘是想聽我說好話?”

她把兩個眼皮子無辜地眨巴兩下,“我這個人說奉承話呢,也是揀那實誠的說。你們姑娘是生得是沒人家好嘛,總不能叫我昧着良心說她是天上有地下無的美人。我倒也能睜着眼睛說瞎話,可她倒也敢往心裏去呀。”

将那丫頭嘔得一口氣上不來,“你!”腦子迅速轉一轉,也冷蟄蟄笑了,“狗嘴裏能吐出什麽象牙?你說好不好的,我們不稀罕,只是瞧不上你這巴高望上的下賤樣。”

簫娘懶怠聽她閑話,轉背要去,不想那丫頭吊起嗓子喚門下兩個婆子,“你們眼睛是吃飯使的,不會看賊?姑娘屋裏失了盜,現成的偷兒就在這裏,你們還不搜檢她!”

倆婆子瞧在眼裏,對望一眼,左右将簫娘揿在門框上,一手解她的裙帶。

簫娘猛地掙着胳膊,亂着朝那丫頭臉上啐一口紮實的唾沫,“呸!我入你娘的小娼/婦,想借故整我?你主子給你什麽好肉吃,值得你狗似的指哪裏咬哪裏?還真是個天生天養的好奴婢!”

冰天雪地裏,那丫頭不知是惱的還是凍的,臉面通紅,兩步蹿上石磴,啪啪左右掴了她兩巴掌,“好你個下賤老婆,張口就這些話,想臊我的臉面?我倒要臊臊你的臉,給我扒了她的衣裳搜檢!”

那兩婆子見她真格動了火,左右為難,到底一人松了手,拉着那丫頭到邊上勸,“姑娘消消氣,打她兩下也就是了,真格扒了她的衣裳,她告到衙門裏,豈不是丢老爺的臉面?到底不是咱們家的人,外頭聽見,不說她不講理,倒說咱們家仗勢霸道。”

丫頭到底是個丫頭,不敢私自惹官司,把簫兇惡看兩眼,又蹿上去狠狠打了她兩巴掌才甘休。

這廂得意洋洋拍拍手,正轉背,不防簫娘撺上去,揪着她的頭發反着摁到地裏,一跨腿騎在她身上,“我去你娘的屎尿爛坑!敢打你姑奶奶?今日就叫你嘗嘗你老娘的手段!”

話音未落,便左右開弓,啪啪扇得丫頭直叫喚。兩個婆子邊上暗笑了一陣,這才上來拽。

丫頭已被打得在雪地裏捂着臉哭。簫娘把衣衫整拂好,朝着她複啐一口,“呸、狗曰的東西,就只配給人提鞋!”

走出辛宅,那馬車還在角門上等,車夫掀了簾子請她,眼睛便定在她臉上。簫娘臉上火辣辣的疼,她曉得臉必然是又紅又腫,那臉色像阗結在心的怨恨,終于是浮到明面上來了。

登輿前,她回望辛家的門首,八角宮燈懸在兩邊,黑的架,紅的絹紗,被寒風刮得搖搖曳曳,須臾後,随她眼底飄渺的恨凝定下來。

午晌雪晴雲散,太陽悄然懸在碧霄,南京城似乎在久久的陰霾裏活了過來。将至年節,市井鼎沸喧嚣,車馬阗咽,賣馍馍的、賣餅的、賣混沌的……鍋蓋一揭開,就是熱騰騰的煙火氣。

街上走動的女人不是上年紀的婆子媳婦,就是貧寒的姑娘。至于闊門裏的太太奶奶小姐,她們腳步染塵,袖不沾風。

簫娘一時不想回那筚籬矮牆的破院子坐着沾風帶雪,告訴車夫往舊花巷去。

聽松園翻新差不離了,仇九晉遣了兩個信得過的小厮來看工程,小厮是認得簫娘的,瞧見她來,迎将上去,“姐姐怎的過來?爺不在這裏呢。”

園內夥計們搬卸梯子,各處粉牆蒼樹,勢如新生。簫娘一壁四顧,一壁往正屋裏去,“我來瞧瞧,他在不在不打緊,你尋點炭,屋裏把熏籠點上,我坐一坐。”

小厮一面使人往仇府裏傳話,一面陪着她屋裏去,“姐姐瞧瞧,要的東西都差不離置辦齊了,只是那架子床繁瑣,還差幾日,年關前也總能做好。姐姐榻上坐,我點炭。”

屋裏添就許多家私,少幾樣原先趙老爺家留下的,都是上好的木頭,漆得暗紅暗紅的,把整間屋子的日光也映得泛紅,顯得懶洋洋的靡頹。

沒幾時仇九晉便趕來,穿着墨染的黑夾紗道袍,配着黑的小羊皮靴,戴着半額網巾。

問他為何穿得素淨,他走來熏籠上烤手,“江南巡撫在南京有門子親戚,他家前幾日死了個尊長,我奉父親之命去祭奠。才剛歸家就聽小厮說你往這裏來,我衣裳沒及換趕來。你吃了午飯不曾?”

簫娘思及大清早往辛家去情形,肚子裏窩着恚怨。眼前看他,一想他是玉臺的未婚夫婿,就好像在後頭暗暗地給了玉臺一記悶棍、敲得簫娘大快人心!

于是,她越是要與他要好,半颦半怨嬌滴滴嗔他一眼,“哪裏得功夫吃飯呢?也不想吃,氣也要氣飽了。”

“怎的?”仇九晉走到門口,叫來華筵吩咐,“你往秦淮河邊好的館子叫幾樣飯菜來。”

說罷,複朝簫娘走回來,“這裏還未開火,館子裏送來吃吧,我耽誤一早上,也沒吃兩口,正有些餓。你方才說氣,誰氣的你?”

他順勢挨坐在她身邊,要摟她。簫娘卻把纖腰一別,楚楚可憐撇嘴,“還不是你那個未過門的奶奶嚜,她要我做雙鞋,我做好了送去,她卻挑三揀四,非說我做得不好了,賴我幾個錢。我曉得,她就是故意整治我,把我折騰來折騰去!”

仇九晉斂定笑,“好個閨門小姐,心腸竟壞得如此!你不要再去給她做了,何故去找這個氣受?”

那麽一絲絲的凝重,簫娘卻想到別的地方。她搦回腰,笑不似笑,“你把心放到肚子裏好囖,我去她府上,是我們兩個針啊線的幹系,與你不相幹。”

他嘆一聲,頃刻摟過她的肩,“瞧你說的什麽話,怎的平白多心起來。我不是怕我們兩個的事情叫她家曉得,我是怕你吃了她們的暗虧。我早說過的,等娶了她進門,再将此事一并告訴家中,我不瞞他們。”

話裏的真假,簫娘也不大計較,她順勢倚在他懷裏,擡眼窺他脖子上起伏的經絡,那裏也有個喉結上下滾動。

她笑着去摸,仇九晉覺得癢癢,笑着抓住他的手,垂首看她。一瞬間,又恍如當初,她像個貓兒賴在他懷裏,他們說着無關緊要的瑣碎。

他往她嘴上親一口,聲音溫柔得能擠出蜜,“你東家跑西家的,也混不到多少錢,別去了。年前我把你接來,你揀幾個丫頭,在家安安穩穩的呆着,閑了就與丫頭們說笑,無趣就請幾個唱的來給你取樂,豈不好?”

簫娘記得席泠還要通門路,脫口便道:“不成。”

她由他懷裏退出來,認真看他,又覺得不單是為席泠跑門路,更重要的,是她隐隐有些恍在夢中之感,這富貴,總叫她不踏實。

她搖搖頭,“不成,好多姑娘奶奶交托的活計還沒了事呢,況且我閑着也閑着,不如混點錢使。”

“我既接了你來,還會叫你吃苦?愁什麽銀子使呢?要吃什麽穿什麽,使喚人去買了來就是。”

簫娘固執地笑笑,“還是不成,銀子哪有嫌多的?”

仇九晉把搭在她肩頭的手垂了下去,笑眼帶着調侃,調侃裏,似乎又透着那麽點嘲逗,“你怎的跟個錢串子似的?從前可不這樣。”

提起從前,簫娘冷笑着射他一眼,“就是從前不這樣,才吃了大虧。倘或我當初曉得攢些錢財在手裏,你娘賣我出去,我還能為自己贖個身。”

從前像困住仇九晉的一個牢籠,他登時虧心不已,心酸難捱,摟她在懷,“對不起,叫你受了苦,往後再不了。”

簫娘暗暗牽起唇角笑一笑,心裏卻很平靜,似乎沒有起伏。

比及香斷燈昏,霜華月明下,簫娘的心卻吊詭地挹動起來。她将兩個胳膊肘撐在炕桌,跪在榻上,凹低了腰,一雙眼在燭下波動如春水,兩片嘴皮子躍躍翕合:

“你說是不是巧?咱們正愁哪裏去攀這柏通判的關系,偏他家小姐就送上門來,這可不是神兵天降?我與她說好了,趕在年關底下,做些帕子送到她府上去。你放心,到時候別說他家的人口,就是貓兒狗兒我都給你探聽清楚囖!”

塌下小爐紅炭,上頭墩着個變形的銅壺,伴着她竊喜的聲音發着滋滋的微響。席泠提筆擡頭,卻把談鋒忽轉,“你的臉怎麽回事?”

他一問,簫娘才覺臉上還是有些火辣辣的,早上那幾個巴掌,又受了凜風吹刮,還有些紅痕未散。

她曉得,說給他聽,他心裏必定又添憂慮,更不忍告訴他。便無所謂地撫撫腮,扯個慌,“叫風雪刮的,不妨礙。嗳,我剛才說的事情你可聽見了?”

“聽見了。”席泠握着筆杆子挑她的下巴,左右窺一窺,“什麽風能刮得這樣?”

簫娘一把打開筆,揮了滴墨在他的袖口,“你管它哪樣風!說正經事情嚜!”

席泠凝望她須臾,接着俯首行筆,“他家的人口我想探聽外頭也能探聽見,我是意思,是要你把他家的底細摸清楚。”

“你指的什麽底細嘛!”簫娘拎不清,撐起身來撅着嘴。

“就是,你覺得不尋常的事情。”

那廂正好水沸,簫娘捉裙下榻,尋了盅替他瀹茶,“到底也不曉得你說的哪樣意思,只好我多留心。嗳,眼瞧着年關,咱們家如何過年?”

席泠盯着眼前袅袅的茶煙,洇着些苦澀的清香,“你不到舊花巷去過年?”

簫娘稍怔,驀地有些心虛,“那頭裏屋子還沒收拾好呢,你急着趕我出去?”

他似笑未笑,燭火映在他半張臉上,淡淡溫暖,“我不趕你,你想呆多久都行。”

正愁尋不到話回他,倏聞外頭叩門聲,簫娘要去開,“這大晚上的,誰啊……”

“我去,你坐着。”

席泠打簾子去,外頭積雪映月,恍如梨花裝點。院門外是何盞,提着絹絲燈籠溜門縫進來,卻不是找席泠,說有事尋簫娘。

兩個人在外間屋裏嘀咕,簫娘擎燈将他照一照,見他裏頭只穿一件單袍,外頭披一件灰鼠鬥篷,半束着發,大約是要睡沒睡。簫娘望着好笑,“這大半夜的,小官人不睡覺,來尋我作甚?”

“不是要緊事,也不敢這麽晚叨擾伯娘。”何盞椅上坐下,屋裏不跟他家似的架着熏籠,冷得他搓着手。心卻是熱辣辣的,直燒到面上,有什麽話含在口裏,遲遲含混着。

簫娘見他啻啻磕磕,把燈擱在中間的案上,“你有事情就說嚜,你與泠哥兒什麽樣的情分,未必有事托我我會不依你?”

“我……不怕伯娘笑話,我照實說了。我想見一見綠蟾,托伯娘給帶個信。”

簫娘曉得遲早會有這麽一天,她點點頭,“我應你,明日告訴她一聲,她見不見你,我按她的話回你。”

何盞忙拔座起來作揖,謝了又謝,提着燈籠辭去。簫娘阖了院門,仍回正屋卧房。席泠正在盤腿坐在榻上看窗外的人影,眼色格外迷蒙。

簫娘以為他是在想何盞半夜造訪所為何事,笑嘻嘻走來解說,“何小官人想拜會陶家小姐,托我給他帶個話。”

銀釭跳動在席泠偏着的眼,照不明他眼底黯色,簫娘知道他這個人心事很重,也不問。他卻往院外朦朦的東牆上望去,鼻稍哼出縷笑,是個輕微而複雜的嘆息——

終于走到了這一天,何陶兩家,開始挽起情仇恩怨的死結,把他席家交錯在中間。

到這天,趁着府裏頭為年節忙亂,綠蟾躲到後門上一間屋舍裏,簫娘去請何盞來相會,晴芳就在外頭把門。

屋子裏原是放些雜物,晴芳收拾出一張舊榻,綠蟾梳着烏溜溜的髻,綴着花釵碎钿,情絲昏昏眼倦開,熬等着茶湯涼了又溫來。

半日聽見開門聲,她朝門處張望,來人不是何盞是誰?她欲待迎上去,又羞答答站在榻前,挪動不得半步,瞟着眼望何盞一步一步過來。

何盞也有些不大好意思,往前書信往來,不過是借景抒情,隔紙喧心。兀突突面前見了,叫他一時不知說些什麽好,呆了半晌,倏地朝她擺袖,“你請坐。”

惹得綠蟾噗嗤笑出聲,穿着件銀鼠桃粉長襟,低婉地嗔他一眼,“外頭怪冷的,快來爐子上暖一暖。”

倒是晴芳仔細,還在榻前點了個炭盆。何盞拱手道謝,過來時不防叫堆起的塊門板磕了腦袋,痛得他龇牙咧嘴地揉。

擡頭一瞧,綠蟾正望窺他笑,他立時垂下手,挺直了身板,落到榻上。

兩個人兀的又不講話了,榻對面的牆下堆滿了門板木料,遮了半面窗,上一半窗戶的棂格裏射來好幾束斜陽,塵埃在光束裏亂舞,綠蟾的羞怯怯的心也在光束裏撲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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