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四回顧(四)

四回顧(四)

光陰輾轉, 以不見血光的暗刃将人剝骨抽筋,殺死從前的心志抱負,以待脫胎換骨的新生。

岑寂的蟄伏中, 席泠已教了柏家小兒半月的書,樵哥兒自打跟随席泠這一月, 一改往日混賬頑皮的德行, 把整本《三字經》都背得寫得,引得阖家歡喜。

其中最歡喜的莫過于樵哥兒的親娘。那四娘發願要深謝席泠,想起那日在息奈庵見他的情景,簡直是宋玉多情一瞥,神女也動了凡心。

這日打聽見席泠過來, 大早起便裝黛得比西子不差,使丫頭提了飯食, 袅袅婷婷地蹀躞書房來。

趕上樵哥兒還在屋裏洗漱,四娘驅散丫頭退守廊外, 親自擺了飯請席泠用,“先生大早上元縣過來,只怕還沒用早飯, 快來用些。先生不要講客氣, 我家小兒虧得您教導, 如今愈發伶俐, 阖家誰不喜歡?都是先生的大功德,我為娘的,只恨不得磕頭謝過先生!”

盛情如此, 席泠只得謝禮坐了, 瞧見是些費時費力的酒肉菜蔬, 忙拱手, “有勞四娘費心。”

“我費哪樣心?家裏閑人多,使喚她們做罷了。”

四娘不到三十的年紀,伺候柏仲那年近半百的男人這些年,榮華富貴雖足,到底有些不如意。如今撞見席泠這年富力強,又貌比平叔的,怎能經得住春心不動?

這般親自篩了酒,立在左右服侍,“聽見今番簫娘投奔了一門子親戚,不大在家中住了。家中沒個女人,又無父母,先生過日子上哪裏便宜呢?依我說,先生晨起早些往這裏來,只在這裏用飯,午晌吃過午飯再回去,一樣的。我們家人口多,廚房不過是順手的事情,又能省卻先生許多瑣碎,豈不完好?”

婦人雲鬟半亸,腮暈紅雲,穿着對薄薄的襟衫兒,掩着件繡玉蘭花的抹胸,露着一片白白皮肉,行容妩媚多嬌,言語殷勤溫柔。

席泠淡淡瞥眼,領會了意思,并不去兜兌她,只漠漠擺袖,“多謝夫人盛情,席某不敢造次,一會還要教導樵哥兒,不好飲酒。”

“那吃茶。”四娘改倒了茶,牽着袖布菜,頻頻拿眼窺觑。

每瞧一眼,那臉便紅一層,漸漸心口裏蠢動,胳膊恍惚無意地碰碰他的肩頭,“我聽老爺講,上元縣的縣令趙科已接到朝廷的批辭了,這幾日就要交付了手上的事情回鄉。先生的事情,這兩日準有個信。”

“多謝費心。”席泠不動聲色地讓一讓,淺用兩口,趕上樵哥兒過來,忙擱了碗箸。

四娘意綿綿地囑咐了樵哥兒幾句,心癡癡地偷望席泠幾眼,收拾回房。正聽見下人講簫娘過來,在柏五兒屋裏說話。她心竅一動,使丫頭過去請。

偏巧這日簫娘套了車來給柏五兒送一片扇面,才在柏五兒屋裏坐了沒幾時,聽見四娘請,歡歡喜喜一徑走到這屋裏來。

屋內寶瓶插花,鴨爐熏香,榻上擺着清茶兩盞,放着八分的攢盒,各色果脯齊備。四娘拉着簫娘榻上對坐,請茶用點心,簫娘因問起:“我今日進門這樣久,怎的不見三娘?”

四娘把嘴一瞥,“休得問她,我想起心裏還恨呢!”

“怎的?”簫娘把腦袋湊攏。

“還怎的?說起我牙根就癢癢!上回往息奈庵去,我兒是如何落的河?起先我只顧着他嗆着涼着,後頭才問他,他說是一個男人哄他往河邊去,口裏罵了我們娘倆一場,又把他丢在河裏!這滿南京,能這麽恨我們娘倆的,除了她,還有誰?我告訴老爺,老爺把她逐回娘家去了嘛。”

簫娘暗笑不疊,面上跟着把那三娘埋怨一通,“這三娘也是,何苦起這壞心?縱然膝下無兒女,這家裏誰虧待了她不曾?人呀,還是要曉得知足才好!”

“她要有你這樣懂道理就好囖,自作孽不可活!嗨,我也随她去吧。”

四娘“寬宏大量”一番,适才回談話鋒,“虧得那日在息奈庵遇見你們家泠官人。泠官人現在我家你曉不曉得?”

簫娘吃着瓜子,嗑哧嗑哧的,“曉得,噗、我等着他散了學,與他坐了馬車一道回去。他在貴家,還如不如意老爺太太們的意呢?”

“沒話講!我們家老爺,滿嘴裏直贊他,說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還要用他呢!”四娘星眼流動,湊過腦袋,“我說,你們泠官人二十冒頭的人了,還沒定親?你雖不是他的正經娘,可也算個長輩,怎的他的婚事,你竟放着不管?”

“休得要說,我們泠哥兒那個脾性,您老也摸着些,且不說眼前沒錢沒勢的,就是混個一官半職出來,那有些家世的人家,哪裏舍得把閨女嫁給這麽塊硬石頭?!”

說到此節,簫娘丢下一把瓜子,語調不由得放緩柔:

“我們泠哥兒呢,是個好的,只是外頭人看他成日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不曉得他。我告訴四娘聽,不是我誇口,人才您是瞧見的,這世上哪裏還尋得出第二個?也沒那些壞習性。別瞧他老子那副德行,泠哥兒可是不賭不混。成日在家,不是看書,就是作文章,也沒那些個狐朋狗友,只與我們隔壁的何小官人要好些。”

這世上的男人,什麽沒有的尚且胡混,何況席泠這樣才貌雙全的?

一席話聽得四娘春心漾,心內只想這是天上人間難得的好人,愈發悸動,“這是你的不好,他男人家一時想不到,你也要替他想着啊。難不成放任他二十出頭的年紀,連個女人也不曉得滋味?說出去,人家要笑的呀。”

簫娘是各門另戶裏常走跳,誰家偷漢子的、養老婆的瞞得住她的眼?冷不丁聽四娘說起這男歡女愛的事情,不免提起心來,別眼暗窺。

只見婦人眼波含情,面帶桃花,又轉着彎探聽席泠的事情,顯然是芳心微動,想他的賬呢!

哪裏就竄出股酸氣來,湧上簫娘的心肺,只恨不得潑口罵她一番才好!又屈于人屋檐底下,不好撕這個臉面,心裏憤懑又難出。輾轉半日,便想着要坑她一筆出氣方罷!

于是乎,她把眼轉一轉,空嘆,“您這話有理,可我上哪裏給他找女人去呢?我們家就住在秦淮河臨岸上,追他往窯子裏去,他也不去,叫我哪樣法子?”

正中了四娘胸懷,忙勾着腦袋低聲羞笑,“大約你們泠官人不愛那起唱的賣的。這事情,你交給我,我外頭認得個年輕美貌的媳婦,漢子常往外頭跑,她久困家室,正有些……”

兩人一對眼,簫娘頃刻領會,這“年輕媳婦”可不就說的她自家嘛。

她點頭應下,“喲,那我還要謝四娘呢。我年輕,縱然心裏挂着這個事,到底不好當他面直說。”

“還與我客氣什麽?你只告訴我,你們泠官人素日喜歡吃些什麽、穿些什麽,我告訴那媳婦,叫她摸準了泠官人的脾性,兩個人不就好了?”

簫娘肚裏不知翻了她多少個白眼,嘴上胡謅了些話應付。四娘只當得了什麽綸音聖旨一般,一一記在心裏,成日奉承讨好席泠不題。

只說兩個各懷心思,談談講講,莺聲燕語,喧嘩得輕蟬淺起,金烏正懸。

這時正是柏仲歸家來,打發人到書房請席泠。正屋裏擺上酒飯,兩個共坐共飲。

原來席泠與虞家的怨仇柏仲使人打聽了,果然如他所講,不過是小事一樁,這便安下心來。

趕上趙科不日卸任歸鄉,應天府裏各顯神通,都逮着這個空隙安插得力門生,連仇通判也向南直隸吏部請升他兒子仇九晉為縣令,何推官調任他獨子何盞往應天府戶科主事。

如今空下了兩個縣丞主簿之缺,正叫柏陳搶在頭裏,鑽了空子,替席泠謀了那縣丞的差事,今日請他到房中,正是說明此事。

這廂款敘兩句,柏仲便洋洋道:“先生的事情,業已妥帖了,只等應天府紮付一下來,就可走馬拜任,在上元縣衙門裏任一個縣丞。”言訖,幾分得意地捋着須。

席泠垂垂眼,端起酒盅向他請,“學生不大擅奉承,只有一句,大人提攜之恩,學生沒齒不忘。”

柏仲提着須朗聲而笑,舉盅與他碰一碰,“倘或你說幾句好聽的,我只怕還要看你不起。單你這話,別人說來是敷衍,你說來,我卻信。不瞞你說,往前多少人擺席設宴走我的門路,都是些空有銀子混飯吃的小人,我瞧不上。本官提攜你,就是瞧上你滿腹經綸,別的休要說它!”

席泠含着淡笑,吃盡一盅,“大人請放心,往後有吩咐,學生謹遵。”

“好好好、你這話不是作空頭,我信得過!”柏仲擱下盅,緩緩咂舌,“你的心意我領會就是,哪裏有什麽叫你尊辦的?我在南京,雖不是哪樣一二品的大員,好歹也是應天府六品通判。可話說回來,這應天府裏,除了我,還有兩位通判,陳通判不必說他,不是我當着你的面胡說,此人終究是志不長遠……”

說到此節,席泠指端抹着空盅口打轉,垂眼笑聽他接下來的重頭話。

柏仲睐目窺他,見他沉穩有心計,愈添欣賞,嗓子端得幾分凝重,“還有位仇通判,你大約聽說過?”

“久聞仇大人盛名,”席泠輕點下颌,“聽說仇通判的岳父是南直隸禮部侍郎,他這位岳丈,調任京師就是指日可待之事。”

“是啊……”柏仲別有深意地長嘆,“仇通判有這麽位好岳父,前途不可限量,你我這樣沒個靠山的人,哪裏能比?少不得是咱們這樣的人相互照應。他的長子原先在上元縣任縣丞,說來這回就是他升任縣令,你去補他個縣丞的缺。”

話說到此,無需再言,席泠早有所料了,稍稍提眼,“大人,這世上哪來千年常青數,萬年不倒山?連王朝亦有興盛更疊,何況仇通判?大人之意,學生領會。”

柏仲捋着胡子望他一眼,輕笑起來,“我喜歡同你說話,不跟那些個書呆子似的,說半日不是真聽不懂,就是裝聽不懂,沒半點膽識才智。”

二人相笑相談,日影西去,酒闌時,席泠告辭歸家,胸中憋着股郁氣,對方才席上城府深重的自己,仍有些耿耿于懷。

遐暨到角門上,卻見門外馬車前立着抹麗影,穿着件绉紗酡顏對襟短褙子,褙子露着裏頭一件橘鳳仙粉對襟衫的衣襟袖口與衣擺,再裏頭裹着玉白的抹胸,底下紮的是桔色紗裙。

人車前旋身,喊了聲:“泠哥兒,這時候才散學?”

正是落花風前舞,一掃半殘愁,席泠那些郁郁心懷,頃刻散盡。

柳色輕柔,春莺和蛩,馬車在市井中慢搖慢晃,偶然風吹簾動,踅進和暖春光,映着簫娘一張玉蘭清瘦的臉。

那雙眼随着緩慢的颠簸一扇一扇地,心花怒放,“這樣講,事情就算成了?哪個時候往衙門上任呢,可說了?”

席泠欹靠車壁,掀起眼皮瞧她一臉興色,複含笑阖上,“不過三五日應天府的紮付下來,就到任。你今番怎的往柏家來?”

“柏家五兒上月托我做了張扇面,今日給她送來嚜。”簫娘喜不可遏,時時面帶桃花地笑着,“我兒總算出息了,做縣丞,比從前那教谕,不知好到哪裏去!嗳,一會子街上買些酒肉,我回去燒了你吃。”

席泠又掀開眼皮,笑意有幾分吟玩,“仇九晉要升縣令,你不趕着回聽松園去賀賀他?”

那眼色耐人尋味,簫娘稍稍品咂,便咂出絲酸意。先是好笑,後又“惡”從膽邊生,把胳膊搭在身邊兩匹緞子上輕撫,“他這會八成是在家慶賀呢,我急什麽?你瞧這料子好不好?”

“瞧着不錯,只是太花哨了些,你往日不大穿這樣繁瑣的樣子。”席泠抱着胳膊,倚在上面坐上輕瞥。

簫娘映着車畔春光,潺湲地笑,“四娘賞的。四娘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年輕媳婦,又美貌,又大方,真是難尋的好人……”

席泠只以目光待下文,簫娘見他那漠然樣子,一霎沒了逗弄的興致,反生起氣來,把緞子拍一拍,“人家瞧你的面子送我的呢,你就不問問她?”

“問她什麽?”

她怄得翻個眼皮,“這個四娘,往日不過與我閑說兩句,今番無端端請我往她屋裏坐,又拿了幾兩銀子兩匹緞子與我,安的什麽心,你就不打聽打聽?”

“安的什麽心?”

見他還是那漠不關心的樣,簫娘噌地提起腰來,連白了兩眼,“人家在打你的主意呢,你還裝得沒事人似的!我就不信,她送我這些東西往前,就沒去奉承過你?”

席泠索性阖上了眼,她一口氣上不來,照他小腿上踢一腳,“你作聲呀!”

馬車稍猛地一個颠簸,陡地颠開了席泠的眼皮,目帶兩分寒。簫娘心裏咯噔一下,生出些懼怕,把眼分付腳尖。卻聽見--------------銥誮他戲谑的聲音,“踢我這一腳,高興了?”

簫娘便笑出聲,對于他一次又一次地對她打破底線,她總是有些隐秘的志得意滿。她俏生生地翻個眼皮,“誰稀得打你?”

須臾言歸正傳,簫娘腸胃裏還汩汩冒着酸,“人家四娘把我叫到屋裏,劈頭蓋臉說了我一通。說我雖不是你的正經娘,也算長輩,怎的你二十出頭的人,身邊沒個女人,我還不替你張羅?她倒比我上心些,我瞧那意思,她是要毛遂自薦,背夫偷你這個漢子呢!”

“還曉得‘毛遂自薦’?”

她微鼓的腮像被風吹脹的一片絲滑帷幔,嗔一眼過來,暗含風情。

既說到這個話頭上,席泠難免有些心猿意馬,盯着她兩片酸紅嘴皮子滾滾喉結,“柏家四娘是有幾分美貌,可背夫偷漢……”

沉吟得簫娘驀地心虛心慌,她想起仇九晉,又望望他,聲音不再那麽理直氣壯,“怎的,你還有這念頭不成?那我去回她話好了,成全你們,也不過是我損損陰德的事情。橫豎……我損的陰德還少麽?”

只要想一想,就好像獨獨屬于她的什麽侵占了去。她這半輩子,還不曾有過什麽穩妥的隸屬她的東西……或人,只有席泠了。他對她不同于人的寬縱與笑容,就是分半點給人,她也吝啬。

好在席泠對別人一向有禮而疏遠,他笑了笑,“那就別叫你‘損陰德’了,來世還托生為人,千萬別投成個野豬野狗,吃不飽還招打。”

簫娘噗嗤一樂,喜而忘形,對着他又拍又捶,“好啊,拐着彎罵我!我兒,眼瞧着當了官,本事也跟着長了,山高遮不住太陽!快、叫聲‘娘’來聽聽!”

席泠擡起胳膊擋,整條胳膊就淪為戰場,叫她貓兒似的撓抓,有些痛,還有些癢。他沒覺得生氣,反倒有些喜歡她的放縱。

被風掀翻的車簾外頭,驚掠過整個繁華而瘡痍的人世間,但他的目光漸漸淪為一片軟湖,暫時沉沒了世間的苦。

而浮起的月色罩滿樓,杏花吹散在東牆那一頭。

晴芳仰頭一望一望,樹上結了好些綠疙瘩,像酸梅,一想,兩頰便湧出涎液。那頭隐約有簫娘的聲音,莺歌一樣喊着:“泠哥兒,來端面,吃了我就回去了!”

席泠像也在院中回:“聽見了,不要喧嘩。”

天色如此暗她還在席家,晴芳待要在這頭喊她,叵奈聽見一陣密匝匝的腳步聲由前院靠近,慌得她忙去拍雜間的門,“姑娘、姑娘!像是有人來了!”

裏頭二人原在品茗聯句,聽見後一陣驚惶,還未回神,窸窣的腳步聲亂着行進。

何盞走去開門,不防猛地被一腳踹倒。綠蟾驚站起來,瞧見門上烏泱泱湧入好些人,領頭的正是她父親陶知行與繼母,後頭跟着五六個拿棍子的小厮。

唬得她魂不附體,四下踟蹰,“爹……”

原來陶家太太前些日聽見丫頭禀報,說小姐入夜總往後門上去,只怕與外頭的人有甚牽連。

這續弦太太心裏老早就對陶知行要招贅女婿十分不滿,倘或招贅了女婿進門,豈不是家中産業還要分給這女兒一半?聽見這樁秘聞,喜在心頭,暗中觀察兩回,果然見綠蟾在後門雜間與男人私通,這便告訴陶知行,指他往後少疼綠蟾一些。

誰知垂眼一看,竟是隔壁何家的公子!一時連陶知行也驚得腦袋裏嗡嗡回旋,臉上青紅變幻,“你、你們!哎呀我的天吶……!”

綠蟾忙行将過來,唬得眼淚直流,拽着陶知行衣袖羞愧垂首,“爹不要動怒,女兒曉得錯了。”

陶知行擡起個巴掌,又不忍打,狠狠朝地上甩袖,“原來是你,我還當是哪個浪人敢私闖我家宅院,沒曾想竟是何大人家的公子!好啊,你父親在應天府做着推管,你如今又調任在應天府戶科,當着官還知法犯法,是何道理?!”

何盞地上爬起來,拍拍蜜合色的圓領袍,面含慚愧作揖,“陶員外。”

只這一句,便不作辯解了。綠蟾暗睇他一眼,見他不推脫不争辯,原本惶惶無措的心漸漸安定下來,把臉色淚珠蘸幹,“爹,我們、我與何官人就是、就是聯句作詩,再無什麽僭越之過了。”

陶知行只怕事情鬧大了壞了綠蟾名聲,又不敢私打官門中人,忙使人拽着綠蟾往前院去,獨留下來與何盞交鋒,“何小官人,你半夜摸進我家,誘拐我女兒!我若告到衙門裏,你是個什麽罪你自家清楚不過!”

“陶員外息怒!”何盞再三拱手,臉色轉急,“真如小姐所言,我與小姐,不過是談講詩書,并無越禮之舉!員外要告要打,我悉聽尊便,絕無怨言。只是不要生了誤會,反污了小姐清名。”

那榻上對擺着兩只茶盅,左右裀墊未亂,還有兩處坐痕。陶知行暗暗瞥見,心下稍安,只是臉色仍舊青白交錯,“你夜半誘拐我女兒與你在此私會,反說我污她的清名?真是是非颠倒!我先不與你說,等我明日告訴令尊,請他給我個說法!”

言訖轉背要走,誰知瞥見何盞雙膝忽落,撲通跪下了,“不必陶員外費心告訴,晚輩回去便禀明家父,請他做主,求小姐為妻。”

一語驚得陶知行額心直跳,“你你你、你要求娶綠蟾?!”

“不敢欺瞞伯父,我與小姐自從相識以來,雖以禮相交,卻彼此有意。我原想一早求父親上門說和,可我們兩家隔壁住了這麽些年,卻從無相交。我曉得,因家父有些迂腐清高,不大與商賈為伍,伯父自然也遠着我們。伯父又想招贅女婿上門,不肯将小姐定與我這等官家子弟。兩家父母各有各的打算,婚姻大事,原該聽憑長輩做主,但我與小姐有意,難道就不該聽聽我們的意思麽?”

陶知行滿腦子仍嗡嗡作響,半晌無言。

何盞又朝前挪跪幾分,磕了個頭,“伯父寵愛小姐,遠近皆知,因舍不得她出嫁,才要招人上門。可家中貧寒無才無貌的,伯父也怕委屈了小姐;家中有財有勢的,又不願入贅。耽擱來耽擱去,如今小姐已十八的年紀,在家中沒有姊妹排解煩悶,豈不是關壞了她麽?晚生雖無大才,可也有功名在身,官雖不高,好歹還年輕。況且咱們倆家住得這樣近,伯父想念小姐,盡可常來往。”

默了半日,那陶知行方吭吭冷笑兩聲,“你打算得倒好……”

“晚輩既為自己打算,也為小姐打算。”

陶知行說他不過,拂袖去了。走到綠蟾閨房,見綠蟾在窗戶下掩面啜泣,他假意咳了兩聲,綠蟾便哭哭啼啼迎面過來,“爹爹可打他了?”

屋裏燈火澄明,陶知行只恨鐵不成鋼,在榻上怄得吹胡子瞪眼,“人家是官家子弟,我敢妄用私刑麽?!”

提起來,又一股火往肺腑竄,拔座起來,将綠蟾團團圍着指點,“你說說你、你說說你!打小!啊、你打小我就捧你在手心,你要什麽我不想法子弄給你?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爹也架着梯子給你摘去!沒曾想,竟養出你這個悶不吭聲怄死人的性子!傳出去,了不得我的臉面不要了、你的前程怎麽辦?!”

吼得白燭振蕩,兩個丫頭屋裏出來,把綠蟾左右護住。

綠蟾自幼未遭過他一句重話,如今唬得面色慘白,眼淚逼匝,又愧自己不孝,又悔自己德行有失,“爹爹不要動怒,氣壞了身子,女兒就罪該萬死了。”

說話哭腔欲碎,陶知行的心也要軟得碎了,滿腹斥責的話說不出來,只好囑咐其早些歇息,自己回轉上房,半宿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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