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四回顧(六)

四回顧(六)

窗外蜂蝶振振翅膀, 連屋子裏也濺起芳塵。簫娘等得香汗幹透,心裏有些毛毛躁躁的,像陽光裏的塵埃, 總落不到底。

席泠還是無話講,只在沉默裏彼此站望。她估算大約是等不到他什麽話了, 正要錯身出去, 不想席泠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掣進懷裏,她還沒反應,他堅實的兩條手臂就圈住了她。

這下連塵埃也驚駭得跌蕩,簫娘自然也驚得連眼也忘了眨。木怔怔的一對眼珠子浮在他肩頭, 手懸在他兩邊,渾身連魂魄也不知該往哪裏放。

她尴尬得心兒亂跳, 兩片腮熟透了,聲線彷徨得似無枝可依的黃鹂, “我兒,你是吃醉了?”

席泠沒作聲,手臂收緊了兩寸。簫娘不由得朝他懷裏蹀躞了兩步, 貼得緊了, 她連呼吸都不敢放肆, 把平坦的肚皮一吸再吸, 手腕軟軟地推搡他兩下。

力道太小,推不開席泠。他将下巴抵在她堆鴨的烏髻裏,像陷在天空裏, 她的發是一堆墨染的雲, 身前兩片肉是棉花做的, 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帶着力量的軟, 能蕩起人的情思。

日子仿佛一霎安穩下來,聒噪的人世消失了,在這空曠的另一個世界,他那些屈辱不甘都得到被綿綿地擠逼出去,得以喘息,孤寂也不複存在。

簫娘把手垂下來,貼在裙邊,心內跼蹐,身體卻如魚得水,片刻就軟得沒力氣。大約是他的懷抱太暖,比仇九晉又不同,仇九晉的懷抱像堵寬廣的牆,包圍她,也圈住了無邊的枯燥;而他的懷抱像兩只手掌,剛剛夠阖攏她,把她捧起來,再沒有空隙捧住別的多餘的什麽。

她有些舍不得抽身。

隔了半日,卻是席泠先松開了她,近近地垂着眼,近得呼吸吐在她腮上,像火燒天,在她臉上燒出绮麗的晚霞。

他還是不講話,盯着她嘴巴。她的嘴略小,下唇微厚,嘟嘟的,好像随刻準備着有人吻上去。席泠望了須臾,滾咽兩下喉結,終歸轉背出去。

他只恐再不走,呼吸會沉重得迷失人的心智,一些不該強硬的強悍起來,心也跟着跳出來,一切就沒法收場。

人雖走了,可那滾燙的目光好似還燒在簫娘嘴上,她用手背在唇上輕輕蹭蹭,想蹭掉。結果那抹熱又跳到臉上,跳到心髒。

何盞正說得有些口幹舌燥,把茶吃盡,後頭瞧見簫娘也跟出來,忙歪着腦袋越過席泠的身,傻兮兮地問:“伯娘,我說的,您記住沒有?就這麽回她,叫她千萬安心,啊,我一定是非她不娶的!”

原來只過去那麽一會,何盞還在這裏。簫娘還以為人間已經千年萬年了呢。她笑笑,紅撲撲的臉半低着,“曉得曉得,你放心,我過兩日再帶話去。”

她态度忽地好轉,使何盞摸不着頭腦,跟着笑,“伯娘這樣照顧我與綠蟾,日後倘或我們果然有福成了婚,一定報答伯娘。”

簫娘的腦袋始終不敢光明正大地擡起來,客套話也不再說了,只顧着低低點頭。間隙裏瞥席泠一眼,他銜着盅,沒瞧她,仿佛置之度外。

令她懷疑剛才屋裏那個擁抱只是個幻覺,不覺生起氣來,撇撇嘴,“你們坐,趁天不晚,我要回去了。”

何盞起身作揖相送,席泠還事不關己的吃茶。怄得簫娘愈發懷疑是他吃醉了酒,恐怕他連自己做了什麽也不知道!她恨得暗暗一跺腳,翻着裙去了。

院內的茉莉香久不消散,席泠聞得到,從她來的那天起,就不再單單是酸杏與油腥。他暗自笑笑,與何盞說起正事,“我猜伯父思慮這門親事,不僅僅是為了‘官商聯姻’,是懷疑陶知行與仇通判銷贓賣糧的事情有瓜葛?”

何盞撩袍子坐了回去,嘆道:“我就說你是生了顆玲珑心,猜得不錯。仇家轉着彎子與陶家定親,難說此事與他們沒幹系。我父親只怕我與陶家小姐的成了婚,往後查出仇通判,阖家都跟着受牽連。”

“仇通判貪墨糧食之事,你們已經秘報南直隸戶部了?”

“早兩月就呈報了,戶部侍郎聞新舟已呈遞了順天府內閣,只等那邊定人徹查。”

席泠點點下颌,将他睃一眼,“不論皇上派誰來查,大約都少不得會指你父親為旁審。你父親将你調任戶科,可抓着什麽把柄了?”

“他們哪會叫我抓着把柄呢?”何盞不以為意地笑着,仰頭看着密匝匝樹蔭,“不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早前稅糧的賬本我這裏有底,只是要摸清糧食的去向,贓物或贓款,總要拿個證據。”

“這是自然。依我看,你與陶家小姐的婚姻,或許能成。”

何盞乍喜,挑着一側眉,“你有法子說服我父親?”

席泠似笑非笑,“就算陶家有牽連,也不過是罰沒些家財,還株連不到九族上頭。請他老人家不必憂心,陶家的每年繳的稅,可抵南京城底下一個縣,往後朝廷論起你們家有這門納稅大戶的親,伯父臉上也有光。”

不知什麽時候起,連他滿口裏也充滿算計。何盞半垂眼皮,不去提陶家家財,只問:“你也覺得貪墨的事與陶家有幹系?”

“有沒有幹系不是我說了算,是證據說了算。等順天府那邊的消息吧,真有旨意徹查再論。”

何盞拱拱手,“屆時請碎雲兄多多出謀,案子辦下來,我一定叫父親上疏為你請功!”

二人再論片刻,何盞便告辭出去,在溪前把陶家的角門瞭望許久。他為公之心是堅毅不受磕絆的,可于私情,難免對綠蟾生出恻隐。

倘或真有那麽一天,他該如何面對綠蟾責問的眼呢?他有些不敢想了,将沉沉的一顆心埋沒進左邊的朱門內。

相較何盞之家國抱負與兒女私情的矛盾,席泠心裏此刻就純粹許多。

他獨坐空曠的院牆內,食指搓一搓下颌,惦念起那一個擁抱。在光隐的卧房,他抱了她,她沒推拒反抗,他安穩地嗅着她的發香,這些細微末節,足以令他在夜裏産生一場狂想。

真到入夜,圓月窗西,蘭室清燈明滅,簫娘亦有些難眠。枕畔是空的,仇九晉不日婚娶,愈發不得閑來,整個聽松園伴随着軟玉的相思之意變得春意盎然,連帶着她,好像也受了軟玉影響似的,幾分春心蕩。。

下晌席泠的一個擁抱,擠得太緊,她懷疑她的心好像擠掉進他的肚子裏了,自打回來,便魂牽夢萦,枕上輾轉,皆是他的影。

甚至一個錯眼,恍惚瞧見迷蒙賬外,席泠就穿着草黃的袍子欹在對面窗下,歪着眼望着她笑。

“呸、瞧着斯斯文文的,其實滿肚子男盜女娼!”簫娘罵得臊了,掣着被子罩了臉,在裏頭悶得喘不過氣,才偷麽拉下條縫。

眼睛朝窗下一瞟,哪裏來的席泠?她慌忙坐起來,扒開帳四面瞧,的确沒有,偌大間屋子空空蕩蕩的,只有明月獨照。她自個抱膝坐在床上笑,傻兮兮的,連睡到第二天,那唇角還挂着一絲笑意。

軟玉挂起賬喊她:“奶奶夢見什麽美事了?”

簫娘徐徐睜開眼,見晨曦透窗,揉眼坐起來:“什麽時辰了?”

“剛過辰時。”軟玉一頭答,一頭端了水擱在面盆架,旋着裙四面撣灰,“爺都五天沒往這裏來了,奶奶也不使人往府裏探聽探聽,看是給什麽絆住了腳?”

伴着淅瀝瀝的水聲,簫娘的嗓音顯得有幾分輕快,“他要成親,自然是為這事情忙,得空自然就來的,犯不着獐頭鼠目地去打聽。”

軟玉只當她這“獐頭鼠目”是暗諷自己,心裏萬分不爽快,嘴上也含些酸,“奶奶菩薩似的不看管着他,回頭娶了正頭奶奶,你且瞧他還有多少空閑往咱們這裏來,到時候只怕哭也沒處哭。”

“我哭什麽呢?”簫娘款裙走到榻上,臉上笑得別有深意,端起熱騰騰的茶呷一口,“早就曉得的事情,我沒什麽好抱怨的,只是你不要傷心就好。”

“我又有什麽好傷心?人家是正頭奶奶麽,我就是個丫頭。”說着,軟玉撣到跟前,剔她一眼,“聽說奶奶與辛奶奶打過照面,她相貌如何呢?”

一提起辛玉臺,簫娘便鬥志昂揚,恨不得她未進仇家門,先叫她結怨的好!

因此擱下盅細說起來:“相貌嘛,與你不差上下,只是性子驕縱,不如你和善。你要當心,她是個醋壇子!嘴上刻薄,心裏又歹毒,上回我叫她使人打了,你是曉得的呀。”

軟玉嗤之以鼻,“曉得。也就奶奶軟弱,要換我,叫她來打一個試試!我不一頭撞死了她不甘休!不過就是個縣官家的女兒,倒比王孫公主還氣焰高些……”

簫娘暗笑不疊,面上苦勸,“好妹子,你離她遠些,你瞧我在外頭住着,安安生生的不去招惹她她尚且恨我呢。哪日爺若領你進府去伺候,她還不得把你吃了?”

“我怕她?!”軟玉兀的叉起腰,對着窗戶直飛唾沫星子,“我倒要進去會會她,瞧瞧她是何等厲害的人物!好就好,倘或半點不好,大家一起死!”

簫娘笑贊她有膽量,少不得又拱幾句火。軟玉一面聽得飄飄然,一面各處掃洗。掃到床腳,正蹲着擦床腳柱呢,眼前也飄飄然一張紙下。軟玉是認得好些字的,拾起來一瞧,竟是簫娘身契!

她偷麽扭頭窺榻上的簫娘一眼,心裏只道,辛玉臺到底還未進門,先解決了眼前這個絆腳石是真!便将身契私覓在袖口裏,只等仇九晉往這頭來時給他瞧。

沒幾日可巧仇九晉在家中張羅事畢,往聽松園來歇兩日,進門尋簫娘不見,心內已存了些不快,叫了軟玉來問:“奶奶又往哪裏去了?”

軟玉聽見小厮傳話他要來,早換了件薄薄的白绫金絲短襖,銀紅的裙,梳着雙髻,花枝招展地奉了茶,嬌纏着在跟前不走,“說是往元家去給她家太太送條裙子,外頭請了軟嬌去的。”

“她一日不歇,在家就在忙這些個?”

話趕話的,軟玉趁勢坐在他懷裏,“喲,那銀子往奶奶眼前淌過,她豈有個不抓的道理?”

仇九晉哼着笑,把她的腰環住,“我時常不在家,你在跟前倒要替我勸勸她,少累些,點燈熬油的做那些東西,能得幾個錢?要吃什麽穿什麽,使官家外頭辦來,還怕我養不活她不成?”

“人家怕的不是你養不活,是怕往後離了你,養不活自家!”

他把笑半斂了,揚揚眉,“你這話像是有些意思?”

“哼,真是個心癡的傻子。”軟玉諷了一句,由他膝上下來,袅袅娜娜地鑽進卧房裏去,片刻翻了簫娘的身契出來,“喏,你自家瞧瞧看,是不是你要的那東西?”

仇九晉接來瞧過,笑了下,“她打席家求來了?”

軟玉笑得前仰後合,“說你是個心癡的傻子,也不算冤屈你。什麽打席家求來的,這身契,一直就在她身上藏着呢!你巴巴的趕着要傾家蕩産去求,人正主可藏着掖着,不想給你,你自家講講,是不是白費力?”

屋裏安靜得突兀,仇九晉的一只手掌在嘴上擦掩着,從指縫間洩出聲悶悶的笑,“你這話沒道理,她是我的人,還藏這個做什麽?你別拈酸吃醋地編排她。”

“我編排她?沒有過契,她算你哪門子的人?哪日她跑了,你衙門裏打官司也追不回她來。哼,我瞧你癡心癡意地好房子買來給人住着、好吃好穿把人供着,人就沒安心跟你!我犯好心告訴你,你倒說我吃醋。得,我不說了,你愛做那活王八,我不攔你,你只管千年萬年地做去。”

窗外搖曳的濃陰投影在仇九晉臉上,時而光明,時而晦暗,像舊日光陰在他眼前呼嘯馳騁。

他不明白,過去真的無法穩定在今朝麽?過去的作用,就僅僅只是供人緬懷。

仇九晉最終沒等到簫娘歸家,吩咐軟玉将那張身契仍舊擱回原處,小心翼翼地将此事封存起來,便打道回府。也可能是他有些膽怯,怕面對一場執着淪落為物是人非。

馬車外熱鬧阗咽,他透過簾子往外看,還是這冷溶溶又轟烈烈的人世間,摩肩擦踵的人煙築就了萬裏長城,他在裏頭瞭望尋找,好像找到了簫娘,又好像永恒地失去了她。

春華芳草,變幻莫測,關于這些日複一日的微妙變化,昔日教谕白豐年顯然有些錯愕。他實在沒料到,從前的屬下搖身一變,竟成了他的上峰!

他忙拉着趙班頭在廊下竊問:“裏頭坐着的縣丞大人,是不是席泠?”

趙班頭往內堂中瞥一眼,扭過來似笑非笑地睇住他,“正是他老人家,白主簿慌什麽?莫非……是從前在儒學裏,與席大人有什麽過節?”

“豈敢豈敢……”白豐年讪笑兩聲,心內亂打鼓。真是世事難料,他好容易求陳通判謀了個主簿之職,誰曾想人席泠一朝飛天,成了他頂頭的長官!

“既沒有,那進去吧,這裏站着做什麽?進去領了紮付,就好上任了,自何主簿調任應天府,還有許多事擱置着沒辦呢。”鄭班頭瞧好戲似的拿冷眼催促。

白豐年揩一把汗,肥肥的身軀跟在他後頭搖進內堂。席泠正在案上瞧朝廷推行“一條鞭法”的細策。擡眼見他,慢悠悠擱下紮付,“聽說今日主簿到任,不曾想竟是老相識。”

太陽曬出白豐年滿臉油汗,偷眼窺上,但見席泠面容岑寂,眼藏暗鋒,跼蹐得他不知腳該往哪處站,深深作了個揖,“是是是、卑職也不曾想到,又與大人做了同僚。聽說上年老太爺過世,卑職原惦念着去吊唁,不想家中死了房小妾,叫絆住了腳。”

“白主簿客氣。”席泠欹在案後,笑眼冷睨他,手擲一紙公文,又将朝廷新策推到案前,“既然是老相識,咱們就不啰嗦了。這裏是你拜任的紮付,縣尊今日不在衙內,你到內堂去,把這本新策謄抄百份,帶着差役,先往各家商鋪裏推講新策。”

真格是朝夕多端,誰料今番尊卑颠倒,往商戶裏推行新策原是差役們的事情,可縣衙二老爺下令,白豐年豈敢不尊?他戰戰兢兢上前取公文,“卑職尊領上命。”

席泠眱着他微顫的胳膊,心裏不由添了兩分暢意,不露痕跡,“這些事情本不該親勞白主簿,可底下的差役不及白主簿是舉人出身,只怕與商戶們說不清,反耽誤了朝廷大事。”

“卑職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去吧。”

趙班頭複領着白豐年往前衙內堂去,沿途轉眼,見他汗不停,暗暗好笑,“喲,主簿老爺熱得這樣?我沒覺啊。”

“體胖、體胖……”

白豐年陪着笑臉,心裏細細計較一番,雖說有陳通判的門路,可到底席泠是頂頭上峰,倘或他懷着舊日之恨,往前給他使什麽絆子,就是陳通判也無法……

淡淡思慮間,冷不丁想起席泠得罪過定安侯府的那個傳聞,便把心一橫,勢要将縣衙複用席泠的消息走漏給侯府,只怕才彈壓得住他!

白豐年此念暫且不題。卻說蟬聒初夏,席泠出衙歸家,正是雲翳輕聚,晴光半斂,南京的夏雨水雨說來就來,走到秦淮河岸,不防暴雨猛至。

他撩着袍子跑回家,甫進門,正撞見簫娘撐着把傘出來,“我還估摸着這時辰你在路上,要打傘去接你呢,誰知你就跑回來了。”

席泠接過傘,掣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回屋檐底下,收了傘靠在門前,彈彈身上的水,“今日怎麽過來?”

簫娘前兩日就時時惦記着要過來的,可自從那一抱,像抱得她忽生廉恥似的,陡地想起些男女之別。

她一個年輕女人,他一個年輕男人,她要來見他,總要尋摸個妥當的借口,瞞瞞他,也瞞自己……

于是她扇着睫毛,拿眼溜他,“上回何小官人托我給綠蟾帶話,我前兩日偏給忘了,今早想起,就過來了嚜。”

“去過了?”

“還沒呢,一會子就過去。”

他把袍子彈得啪啪響,簫娘覺得她遺落在他肚子裏的心,也跟着被拍得狂響。

倘或席泠留心,就會發現,她今日打扮得明豔而魅惑,穿的是煙紫的對襟短褂子,裏頭半裹雪紫的抹胸,底下紮的普藍的裙,還多此一舉地挽了條葡萄紫的輕紗披帛。

可巧席泠穿的是黛藍的圓領袍,同個屋檐下,好像簫娘這片紫的霞,沉澱在他這片将晚的天空。

他半倚掉漆的柱子,輕飄飄瞟她一眼,“我餓了。”

簫娘正恨不能跳在他眼前轉個圈,問他她的新衣裳好不好看。冷不丁被他由風花雪月扯入煙火人間,怄得板了臉,“噢、敢情我不在你都是不吃飯的,餓了你同我說哪樣?我該着是伺候你的?!”

席泠轉背跨進門檻,身後大雨傾盆,遮掩了他低低的兩聲笑,“你不是該伺候我的?我的錢是誰拿着?”

琤琮的水簾下,簫娘怄得原地跺腳,“鍋裏煨了豬肘子!”言訖,她也偷偷笑了,掣着那礙事的披帛,往廚房裏端飯。

正屋裏擺好飯,雨便細下來,淅瀝瀝地,要收尾了。比及飯畢,雨正好停,雲翳散開,露出半個太陽,瓦渠墜下的水珠閃着光。簫娘收了碗站在檐下,背後就是正屋卧房的窗,敞開着,席泠半個身子坐在榻上研墨。

那密匝匝杏樹底下好像有條小小的彩虹,簫娘夠出半身緊盯着瞧,樹蔭晃着地上的水窪,閃來閃去,又消失了。她疑心那只是個幻覺,就像席泠的懷抱。

“屋檐上滴水,仔細淋病了。”

席泠的聲音驀地在身後,将她的神魂拉回來,扭頭看,他在窗戶裏提着筆寫字。她摸摸後脖頸,确實有些冰冰涼,便咧着嘴笑,“你又寫什麽?”

“行文應天府上元縣開鑿運河的方策。”須臾,席泠擡起頭隔着窗框看一看她,“你聽不懂。”

她的确不大明白,運河要貫通哪裏,有多少作用……但不妨礙她崇拜他,甚至仰慕。

席泠一手游筆,一手沖着窗戶招一招,“進來,外頭涼。”

才下過雨,又起了風,是有些涼。簫娘剛擡繡鞋,可陡地又憶起他的擁抱,心裏忽然慌張,窗戶裏頭的桌椅榻床就好像一霎活了起來,要蹦過來咬她。說是咬,又未下狠口,只是用牙關叼起她一片皮肉,輕輕地磨。

磨的她臉上起一層淡淡紅暈,融在胭脂裏,裙漸漸止住了動蕩,“我就在外頭,吹吹風。”

“随你吧。”席泠抽了一頁紙,露出下一頁的潔白。直到一陣洶湧的茉莉香襲過,他才擡頭偏過臉看她。

果然,簫娘轉過背接屋檐上滴下的雨去了,胳膊上透着月光似的皮膚,裙帶紮得緊緊的,勒着細細一把腰。陽光穿透裙,隐約透着裏頭的紗褲。她不算高,但腿又細又長,雙腳沒太站攏,中間有條縫隙。有條縫……

他用眼神把她從後頭剝光,又覺得這算是一種侵/略了,便收回眼,垂看紙上,不知何時洇了一團墨,烏七八糟。

“席泠……”

簫娘倏地出聲,席泠心一抖,胡亂将那張紙揉成團,攥在手中,仿佛揉藏了一片龌龊的心事。當他定神擡頭,才發現簫娘并沒轉身,還是那片荏弱的背脊。

他深喘了口氣,舌尖抿了抿幹燥的唇,“嗯?”

雨滴墜得益發緩慢,簫娘還擡手接着,她有些不敢回頭,想先被雨水冰一冰,褪掉臉上的紅暈。可她又想聽他講話,于是搜腸刮肚地挑着話頭,“院裏的苔藓可是越結越多了,你也不清一清?”

滿院苔痕瘋長,在粗墁青磚上蔓延,綠油油的,爬到石案底下、院牆上、誰的心上,悄悄開放成一棵蔥蒨的杏樹。

席泠索性就盯着她背,語氣逍遙,“青苔滿地初晴後,綠樹無人晝夢餘。唯有南風舊相識,偷開門戶又翻書①。”

簫娘聽見他吟詩,止不住想扭頭望一望他,可她臉上還燒着呢,不敢回頭。想來也怪,她從前睡在他的床上,支使他這個那個,伸手管他要銀子,從沒覺着羞恥過。今番倒連看他一眼都臊得--------------銥誮不大敢。

一個人倘或心虛起來,必定是做了賊了。

但這賊又不是她做的,是他抱了她呢!這麽一想,簫娘甩了手裏水珠,把挺得理直氣壯的腰搦轉過去,“聽不懂!”

“不是念給你聽,你聽得懂聽不懂也不妨。”

“那是念給誰聽的?”

簫娘輕挑着下巴,席泠卻把眼落回紙上了,“念給我自己聽。”

是了,他除了他自己,一向一無所有。隔着窗,簫娘看他孤獨的側臉,心陷在軟的一片地。她對他的憐憫日增月長,就想說些這世界轟轟烈烈的事情,來挽救他的孤獨,“我告訴你聽,元家太太在家偷漢子呢。”

席泠随口搭腔,“哪位元家太太?”

“就是巡檢元大人的夫人嚜。”簫娘興致昂揚地将兩個胳膊搭在窗臺,臉色透着幸災樂禍的雀躍,“我不是與他們家常來往麽,一來二去地,與她太太十分要好起來。三月時候有一天,我前腳打他家出來,後腳就被做瓷器買賣的周大官人請了去。你猜那周大官人請我做什麽?”

席泠一向不愛聽觑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可這回卻擱下筆問:“請你做什麽?”

這一探聽,益發探出來簫娘的興致,“我起先還奇呢,我從沒往這周大官人家中走跳過,并不認得他,請我去做什麽呢?誰知他請了我去,把小厮丫頭都驅退了,向我打聽元家太太的事情。打聽得倒十分細致,問我她素日裏常與誰往來,常穿些哪樣顏色的衣裳……又問我,元老爺素日在不在家。”

說到此節,那一雙眼爍爍地照得雪亮,神秘莫測地挑挑下巴,“好好的,打聽人家漢子在不在家,是想做哪樣呢?果然,說了一盅茶的功夫,就将他頭上一根碧綠的簪子拔下來,請我往元去家去時,捎帶給太太。”

席泠眉心暗結,“元大人曉得這回事麽?”

“我的天吶,還敢叫他曉得?!”簫娘掣着披帛往他臉上扇一扇,“你真是讀書讀傻了……”

扇得席泠發癢,一把拽住了那截暗紫的紗。簫娘不吃力,半身往窗戶裏撲了兩寸,與他的臉就相近了兩寸。

她又嗅見那股冷淡的水墨香,渾身像是跌進他眼裏,一顆心跳得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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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劉攽 《新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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