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潭州城正街十分熱鬧, 許是臨近新年,街上人人穿着紅紅綠綠的襖子。賣貨郎攤前擠滿了買貨的客人,不大的木簍裏盛滿了油苕、木瓜梳、蔬菜……應有盡有。

乞兒三五人一隊, 扮做竈王、竈婆,手持着竹枝在門庭前乞錢。心地善良的婦人便從蒸年糕的鍋裏挑出幾塊年糕, 用小碗盛着色澤金黃的年糕端給乞兒。

那年糕用印版壓成了“五福”的模樣, 裹着紅棗,吃上去又黏又甜,就連香味都甜滋滋的。

開樞星君領着葉長岐沿着正街走。他牽着首徒的手,如同兩位外出游街的兄弟那般穿過熱鬧的舂米人群, 又撞上舞龍舞獅的隊伍。

待游街隊伍走到兩人面前, 他便停了步伐, 見街邊有各色攤販,問葉長岐:“可有想要的器物?”

葉長岐對于凡間事物頗感新奇, 可真要說出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倒也談不上, 只是瞧着凡間溫馨歡愉的光景心情也跟着舒坦起來,眉眼彎彎的, 眼中蘊着清亮的光。

他搖了搖頭:“多謝師尊,弟子并無想要的東西。”

正巧有三三兩兩的孩童從兩人身邊跑過,孩童手中舉着饴糖澆成着小人,路過葉長岐時不小心将糖畫粘在了他毛絨絨的鬥篷上。

葉長岐察覺到黏糊的糖塊粘在毛領上, 正想用清潔法術,下一刻那些糖塊便消失不見, 他望向開樞星君。

冷開樞只靜靜地注視他,随後手裏多出一串糖畫, 輕車熟路交到葉長岐手中。

葉長岐一愣,又見街邊的糖畫攤主拿着多出來的錢幣驚喜交加。

“師尊?”

冷開樞說:“你幼時便喜愛甜食。”

葉長岐對于自己幼時的偏好印象模糊, 不過覺得自己也是隕落過幾回的修士了,若還如同孩童那般愛吃甜食說出去難免易叫人笑話。

冷開樞似乎察覺他心中所思:“你是我的首徒,無人敢笑話你。”

李重淵直挺挺地穿過舞獅人群,鬼魂過人身,舞龍的凡人們只覺周身一寒,随後又恢複如初。

李重淵圍着葉長岐手中的糖畫飄,厚顏無恥地說:“欸!開樞星君,我也給你做徒弟,也給我也來一串這東西呗。許多年沒見過了,怪想念的!”

他又問葉長岐:“大師兄,這東西叫什麽?”

葉長岐笑着回他:“我在書上見過,名為糖畫,也稱倒糖人兒。”

冷開樞對于他不要臉的那聲師尊充耳不聞,待舞獅隊一過就要領着葉長岐往前走。

葉長岐問:“師尊?不需要給殿下買糖畫嗎?”

冷開樞目不斜視:“他吃不了。”

雖然是大實話,可李重淵就是不愛聽,當即扯着嗓子罵他:“冷開樞你這無情無義的劍修!虧我們還做了三年墓友!兩年牌友!居然連區區糖畫都不肯買給我!”

冷開樞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不予回答。

葉長岐瞧着冷面的師尊,忽然覺得要是許無涯在場肯定會代開樞星君回一句,太子殿下富可敵國,區區糖畫還需本座出錢?

他笑着要将手中糖畫遞給李重淵,李重淵先是一愣,随即笑嘻嘻地望向冷開樞,神色帶着些許挑釁,就要去接。

冷開樞二話不說,一把拽住葉長岐的手,垂首咬了一口糖畫。

薄薄的糖畫被咬得清脆一響。

一人一鬼目睹那栩栩如生的蝴蝶糖畫翅膀缺了一個口。

冷開樞叼着一小塊金黃的蝴蝶翅膀,薄唇染上了淡淡的糖漬,他冷着一張臉,将糖納入口中,咬得清脆作響,又沖着李重淵一

挑眉梢,似乎在問,還要嗎?

李重淵不敢要。

李重淵瞧了瞧冷開樞,又瞧了瞧呆愣的葉長岐,當即捶胸頓足:“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日子沒法過了!”

葉長岐還未回神,只覺得高高在上的劍尊居然為了同李重淵争選擇咬去自己手中的糖畫,有些像幼時與同門劍修争搶劍器的路和風。

他的師尊,原來是這樣的人嗎?

出乎意料,葉長岐并不覺得有失體統。只是覺得開樞星君咬下那截糖畫時,不像九州劍尊,更像是一位與他關系和睦的師兄弟。

葉長岐忍不住笑着說:“師……兄長,殿下想要便買給他吧。我也給你買一個。”

他便松開手又去買了兩個糖畫,甚至叫攤主澆成了特定的模樣,随後将拿着小劍的人像遞給開樞星君,一人一狗的那個拿在手裏。

李重淵看不出那狗是什麽品種,就問他:“這是什麽狗?”

葉長岐不好意思地說:“我本想讓攤主畫殿下的鎮墓獸貔貅,可攤主從未見過神獸,所以最後只能畫條狗。”

李重淵說:“你不如讓攤主畫兩條狗。”

葉長岐便去看開樞星君,對方一身玄黑,周身寂寥冰冷,人海在他身側主動分流,立在喧鬧的正街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冷顏的仙尊手裏捏着糖畫的竹簽,在飛雪中開了一個萬象回春術,他微微垂頭,凝視着那持劍小人,眸中帶着溫和的笑意,就仿佛那不是幾枚銅錢就能換得的小糖人,而是舉世的名器。

葉長岐在一剎那,忽然有些後悔。

他覺得不該将那微不足道的糖畫送給師尊,而該是更珍貴的東西捧到對方面前。

一位仙尊會捏着糖畫眉眼溫和。

九州名士大能手中名器浩如煙海,開樞星君自然也不會少到哪去,可還是捏着徒弟送的糖畫施加了萬象回春術。

他對徒弟的愛護之情當叫世人瞠目。

也叫葉長岐動容。

葉長岐走過去,喚他:“師尊。”

冷開樞的目光便從糖畫上移到自己首徒身上。

“哇!孔明燈——”忽然間,有孩童驚喜地指着正街另一頭。

正街那一頭,萬千只紙糊的燈籠徐徐升空,仿佛千家燈火在雪夜中點亮,紙燈中的燭火靜靜燃燒,紙上筆墨謄寫的許願詩詞如畫。

風雪往下飄落至人間,燈火托着祈願升向蒼天。

正街人聲鼎沸,攤販停下手中活絡望着那方天宇。舞獅舞龍的隊伍腳步減緩,揭下龍頭,喧天的鑼鼓安穩了片刻。

乞兒與舂米的百姓紛紛擡頭,正街緊閉的門扉敞開,百姓們走出房屋,探頭瞧着那火樹銀花般的燈火。

當真是,萬家燈火鬧春橋,十裏光相照。

那些燈火下,葉長岐喊他。

“師尊。”

我未見過人間月,卻知九州月如何。

人間飛雪玉花,燈火闌珊,葉長岐立在開樞星君的正前方,他面上那些猙獰的黑紋已經淡去,露出那張俊美無俦的臉。

葉長岐眸中倒映着緩緩升空的燈火,靜靜地注視着自己的師尊。

他說:“師尊,歡迎回來。”

語氣格外珍重。

仿佛什麽身死之謎,迷茫若失。什麽執念心魔,夢回前世。諸多糾葛,都可以暫時放下,他只是單純想和自己師尊說一聲,歡迎回來。

羅浮山宗無數弟子同葉長岐說過大師兄歡迎回宗,可還未有人同開樞星君說過,師尊,歡迎回來。不論是回到九州,還是回到羅浮山宗。葉長岐都覺得自己該和他師尊說一聲,歡迎歸家。

冷開樞立在原地。

随後有靈力從他身上散開,如同點點的螢火,那些螢火伴着雪花一齊飛舞,逐漸彙聚成一個龐大的陣法,星宿交錯,時空逆流,陣法徐徐鋪開,陣法所過之處人群靜止,飛雪停滞。

這是一個涵蓋四方天地的萬象回春術。

冷開樞将糖畫收進儲物法器,走過去。他的首徒也被停滞在萬象回春中,還是那副笑盈盈歡迎他回來的模樣。

冷開樞在他面前一步外站定。眸中時而猩紅時而如常人清明,過了許久,他似乎終于按壓住那些猩紅湧上來。

他望着自己的首徒。

二十四年前,葉長岐在他懷中合上雙目,靈力渡到對方的身軀中如同石沉大海,他抱着對方流血不止的屍體,眼睜睜看着對方僵硬,卻無可奈何。

後來,葉長岐的轉世染病身死,他眼盲錯過與弟子相認,直至摸到了第九十九個名字,從墓中挖出自己的首徒,抱着僵硬的屍首枯坐墓前。

短短二十四年,兩次生離死別。縱使是斷絕情念的劍修也熬不過那些鋪天蓋地的絕望之情。失而複得何其可貴,冷開樞的心魔在被封印在墓中将近三載,終于恍然大悟。

他伸手捧住首徒的臉,就這麽靠過去。

飛雪被兩人之間的熱度融化,無人知曉,在凍住時間的萬象回春裏,羅浮山宗的劍尊吻了自己首徒。

冷開樞唇上未擦盡的糖漬也沾染到葉長岐的唇上,他用舌尖嘗了一點,微微的苦澀過後是叫人心神動搖的回甘。

垂下的另一只手猛地攥緊成拳,他扣住葉長岐的肩膀,捧着首徒臉龐的手五指穿插進那些柔順的長發中,随後将葉長岐狠狠地壓向自己。

他無法克制,甚至難以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自己會施展一個籠罩方圓百裏的萬象回春術,只為了吻自己徒弟,實在叫人不恥。

而長岐甚至還未回想起與他的過往,可冷開樞就是這麽沖動地去做了。

他愧為葉長岐的師尊。

可他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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