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漂泊的定所
漂泊的定所
九月一日,陳悅成為了預備班初中生。
她背着書包,一個人坐着地鐵去讀書。上班早高峰還沒有來臨,地鐵站裏的店鋪沒有完全開張,她穿梭在空空蕩蕩的迷宮一般的地鐵站,忐忑不安。
踏進校園大門前,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一定要努力獲得同學們的喜歡。
出乎意料,整整一個學期,家裏和學校風平浪靜。她甚至不适應這樣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偶爾會擔心厄運很快會再次降臨。
在新的學校,沒有人知道陳悅的過去。
她和同學們相處得很融洽。
她長得漂亮,有親和力,平時話不多,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着。同學們找她一起去上廁所,一起去小賣部,一起去走廊裏透個風,她永遠會期待地看着對方,回答“好啊”。她願意在班會課上唱歌或者和其他同學結隊演小品,不管演什麽角色,她都會同意。她不怎麽主動和別人說話,卻從來不會拒絕任何人。
如果有人問起她的家庭情況,她會說,她的媽媽開了一家服裝店,爸爸開了一家飯店。
她像一個普通的初中生一樣。
她偶爾在學校的機房偷偷登錄企鵝號和夏予謙聊天。夏予謙有手機,随時随地可以回複陳悅。她會和夏予謙分享學校裏發生的事情,這是她向往的校園生活。
夏予謙不知道她的母親已經再婚,陳悅也不想和任何人提起家裏的事情。
然而,或許她就是那樣一個不幸運的人。她的母親和叔叔想再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她害怕母親和叔叔因為自己再發生争吵,在家裏總是努力減少存在感,說的話基本都是關于學校的話題,比如今天需要交班費,明天需要開家長會,後天考試的成績下來了需要家長簽名。
她的成績在一所普通的公辦初中裏屬于中游,沒有讓母親很生氣,也沒什麽值得驕傲的地方。
第一學期期末考試結束的當晚,陳悅的母親走到她的房間。房間裏只亮着一盞臺燈,陳悅趴在書桌上寫寒假作業。陳母坐在床邊,注視着陳悅乖巧的背影,兀自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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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悅轉頭,敏銳地察覺了不同尋常的壓抑氛圍:“媽媽,怎麽了?”
陳母似乎是做了某一個決定,朝着陳悅搖搖頭:“沒什麽,看你寫作業夠辛苦的。早點寫完早點休息。”
陳悅望着母親的背影,不敢松懈。她寫完作業,放不下心來,決定去找母親,問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她走到母親和叔叔的房間門口,房間裏傳來一陣刻意壓制又異常激動的争吵。
“不是我不想要悅悅,你現在懷孕了,家裏只有兩間房,以後四個人住很擠。我們把悅悅送過去,該付的錢我同意你付,也不算虧待她。怎麽叫做我騙人?出爾反爾?”
“當初說好的悅悅跟我,我要養她,你同意的!現在送到她奶奶家去算什麽意思?”
“你別生氣,你孕婦,注意肚子,這事我們明天再談?”
陳悅頭皮發麻,心沉到了谷底。媽媽懷孕了,他們要把她送到奶奶家。偷聽大人說話真是一個不好的習慣。
陳悅若無其事地繼續她按部就班的生活。掩耳盜鈴,顯然并不會解決問題。
過了一周,陳母帶陳悅去家門口的一家壽司店吃日本料理。江城的日本料理大多比較昂貴,陳悅沒有吃過,僅僅從同學的描述中得知日本料理有許多海鮮,味道鮮嫩,營養健康,另有一些高級的餐廳每日從日本空運新鮮的食材到江城。
陳悅表現出一副很幸福的樣子,不停地誇這個好吃,那個美味。
實際上,她的腦子裏想的是電視劇裏一路被追殺的人最後無處可逃,不認輸地說一句:“該來的總要來,來吧。”她沒有與人單挑的實力,也沒有單挑的機會。她從來沒得選。
陳母見陳悅吃完了半條烤鳗魚,一份手卷,和兩小盤壽司,深吸一口氣。差不多是時間了。
她擠出一個微笑:“悅悅啊,是這樣的,媽媽有件事想和你商量。”說了一個開頭,陳母便不忍再說下去。
陳悅意料了到這一刻的來臨,顯得很鎮定:“嗯,媽媽你說。”
自己這一周來和那個男人談了無數次,男人心眼不算太壞,同意一次性給陳悅七萬,按照一年一萬的費用,到陳悅十八歲為止,兌現他當初同意照顧陳悅的承諾。這筆錢可以存起來,她每個月再另外給陳悅生活費。
這樣對大家都好。自己的女兒在家裏十分拘謹,她心裏清楚,她們是寄人籬下。如果陳悅住到奶奶家,可以自在一些。她又給對方生了一個孩子,日子總不會太困難。
陳母沉默了一陣子,溫柔地說出了對于陳悅而言十分殘忍的一個請求:“媽媽懷孕了,叔叔家房間不夠,你願不願意去奶奶家住?媽媽和叔叔會給你一筆錢,足夠付學費和生活費,媽媽空了就來看你,帶你去吃好吃的,給你買新衣服,好不好?”
媽媽不要我了。
陳悅整個人都懵了,即使她早就預知了自己的未來。周圍的所有一切都仿佛靜止了,被打上了模糊的馬賽克。她看到母親的嘴唇在動,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麽。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稍稍回過神來。
她想說:“我不要離開媽媽。”話到嘴邊,她改口答應:“好。”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理解了整件事情,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有明白。她習慣性地妥協,反正她從來得不到什麽好東西。
陳悅的母親結了賬,帶着她回了家。
陳悅再也沒有開口說一個字,她像一個牽線木偶,跟着母親回到了家裏。她假裝自己要寫寒假作業,支走了陳母。她沒有寫作業。她躲在漆黑的衣櫃裏,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與世隔絕,與悲傷隔絕。
陳母很快和陳悅的奶奶聯系上,着手幫陳悅收拾行李。陳悅搬來的時候帶了兩個箱子,搬走的時候,還是兩個箱子,多出了兩條新裙子和一個裝滿課本的書包。
男人幫陳悅把兩個箱子搬上出租車,給了出租車司機三十元:“師傅,我老婆懷着孕,麻煩你到時候幫忙把兩個箱子搬上去。”司機點頭同意,收下了錢。
男人又跑到後面,給正要上車的陳悅一百元,讓她買一些零食。大概這樣可以減輕一點自己的愧疚。
陳悅拿了錢,一句話沒有說,進了出租車。
陳母把陳悅送到奶奶家,在門口叮囑了陳悅兩句,要聽奶奶的話,要好好讀書,急匆匆地走了。
走了幾步樓梯,陳母又折回來,把一張銀行卡遞給陳悅:“裏面的錢,應該夠你讀書讀到高中畢業,我每個月會繼續往裏面打一點。你需要用錢就讓奶奶帶你去銀行取,密碼是以前的密碼。”
以前的密碼是媽媽的生日,爸爸的生日,和她的生日月份組合。現在,她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了。
她覺得自己如同一只流浪貓,或許比流浪貓好一點,她有一個願意收留她的奶奶。
奶奶用自己的退休工資給她買了一張比折疊床舒服的小床,鋪上了印有哆啦A夢圖案的四件套,把窗簾換成了她最喜歡的橙色。
奶奶家的書房正式成為了她的卧室。
她安頓完畢,尋找時機,偷偷打了一個電話給夏予謙。也不算偷偷,奶奶每天早上會去菜場買菜,而且奶奶平時不怎麽管她。
電話接通,她一時語塞,他們通過一個學期的遠程交流,明明應該很熟悉了。她生硬地告訴夏予謙,自己搬到了奶奶家。
夏予謙正在和父母一起吃早餐,他聽到這句話,激動地站了起來:“真的嗎?我今天就去奶奶家找你!”
夏予謙的父母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夏予謙尴尬地解釋了一番。由于夏予謙是男孩子,學習成績又好,他的父母平時不怎麽約束他。他想去奶奶家,當天便去了。
夏予謙到了奶奶家,打算直接去找陳悅:“奶奶,我去找陳悅玩。”
夏奶奶拉住夏予謙:“隔壁這孩子,不曉得發生了什麽,那天她媽媽拿着大包小包把她送了回來,張阿姨說她以後一直住在這了。你別惹她不開心。”
陳悅搬到了奶奶家,不是寒假的臨時安排。也許陳悅找他,是想和她聊一件不太令人愉快的事情。
他敲響了陳悅家的門:“奶奶好,我來找陳悅玩。”
陳悅見是夏予謙,沮喪的心情稍微變好了一點。
她笑眯眯地把夏予謙帶到自己的房間:“當當當當,我的房間。”夏予謙聽着陳悅說她想有一個哆啦A夢,這樣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解決了;聽着陳悅說她喜歡橙色,橙色充滿了活力;聽着陳悅說她以後應該都不會搬走了。
“我聽說,你媽媽把你送過來了。你媽媽她……”夏予謙小心翼翼地問起陳悅搬家的緣由
陳悅不願意提起。她低着頭,抿着嘴:“我媽媽不要我了。她,她和叔叔有了新家,要有一個新寶寶了。她問我願不願意回奶奶家,我同意了。我現在有點後悔,有點想她,我們不提她了好不好?”
每次見到夏予謙,陳悅都會忍不住向他傾訴一些心裏頭藏着的事情,眼淚随之嘩嘩地流下來,怎麽擦都擦不完。
夏予謙認為陳悅的母親十分不負責任,他贊同陳悅的選擇,總比待在新家受欺負強:“我以後會常來奶奶家找你玩的。”
夏予謙帶着陳悅到自己奶奶家,他們一同打了一會游戲,他又邀請陳奶奶和陳悅一起到家裏吃飯。兩個老太太圍繞菜市場哪個攤位的哪些蔬菜比較實惠讨論了一個中午。
午飯過後,夏予謙不得不回家學習。他打算報考初中的競賽班,需要在寒假準備考試。
夏奶奶正要提醒夏予謙該回家,拍了拍腦袋,想起一件事:“悅悅,你媽媽有沒有和你提過戶口和學校的事情?你搬過來以後,原來的學校在哪裏?你去原來的學校讀書嗎?你不如把戶口遷到你奶奶的房子裏,在附近讀書,比較方便。這裏對口的學校雖然不是一流的初中,也還可以。”
陳悅一臉迷茫地看着夏奶奶,沒有人和她提過這件事情。她不明白夏奶奶的意思,她吓出一身冷汗,她害怕自己沒有辦法讀書。
夏奶奶瞧着陳奶奶和陳悅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讓陳悅打電話給她媽媽,問問她媽媽同不同意遷戶口。陳悅連聲答應。
陳奶奶催着陳悅打電話:“這是大事,你趕緊打電話問你媽。”
陳悅不懂這些複雜的流程,她明白這件事情很重要。她把夏奶奶的話在電話裏重複了一遍。
陳母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有考慮到這些問題。關于遷戶口的事情,她想再考慮一下,她希望自己生完孩子,男人的态度能有所轉變,讓陳悅的戶口遷到男人的房子裏。
在一邊旁聽的男人立馬把電話搶過來:“悅悅聰明,想的周到。這件事情我會去問清楚怎麽辦的。”
男人似乎在公安局有什麽門路,遷戶口這件事情他很快替陳悅辦好了。至于轉校,夏奶奶幫忙走了一點關系,她原本的一個學生在對口的初中工作。有了內部人員的幫助,這些程序走得十分流暢。陳悅的戶籍和學籍趕在第二學期開學前完成了變更。
陳悅麻木地接受着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對未來有什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