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卓木強巴想象着,自己和唐敏要是能一起看到這景象,此生或許就無憾了;張立想起一句古人的詩:“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他覺得這句詩最能體現他目前的心境;柯克與胡楊也都沉浸在一種震撼與謙卑交織的情感之中。〕

【與狼共舞】

卓木強巴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神态,緩步走到了那灰狼面前,距它還有不足一米距離,才停下。他半蹲下來,用右手按住胸口,露出親切的笑容道:“沒有惡意的,是朋友。我是你們的朋友。”

那灰狼咧嘴低嚎,發出的聲音仿佛讓它全身的毛發都抖動起來,卓木強巴一直和它對視着,目光中流露出一種近乎母愛的仁慈,并保持着那種半蹲的姿勢,沒再上前一步,亦沒有別的什麽動作。一人一狼,如雕塑般對望着,從口中呼出的氣息在空氣裏凝結成白霧,相互交織在一起。卓木強巴從狼的眼裏讀出一種莫名的情感,仿佛帶着懼怕,又有某種威脅,同時渴望接近的感覺,他心道:“你想告訴我什麽呢?朋友?渴望并害怕着接近人類嗎?我知道,人類的槍火已讓你們無法信任了,但是,請相信我,是真心想和你們做朋友的。”

張立背心冒着冷汗,時間仿佛被凍結了,一分一秒都是那麽緩慢,那匹狼只需一探頭,就能咬斷卓木強巴的脖子,看它那不友好的表情,似乎也準備那麽做。而卓木強巴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張立從未見過卓木強巴這樣和藹的表情。這名身強力壯面色嚴峻的大公司老板,在靠近狼的一瞬間,仿佛才變回了一名普通人,渴望朋友,渴望交流,渴望內心獨白與他人分享。張立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一切都太詭異了,冰原上發生着的一切,都如夢幻一般。

在卓木強巴友善的目光注視下,那匹狼的态度似乎也在慢慢改變,怒吼的聲音漸漸小了,蓬起的鬃毛也漸漸平和下來,那鋼鐵般的利爪也從凍土裏取了出來,眼裏的兇光換作一種懷疑的目光,開始側着頭打量卓木強巴——這個不害怕死亡威脅的兩足動物,時不時還是要發出兩聲憤怒的吼叫。

這時,另一匹狼從卓木強巴身後跑來,張立再也忍不住了,大叫起來:“快跑!強巴少爺!”卓木強巴緩緩轉過頭來,并不為所動。張立那聲大喝倒是把卓木強巴身前的那匹狼吓了一跳,那家夥向後一縮,馬上豎毛弓背,朝着張立發出了威脅的吼聲,張立的汗把內衣都打濕了。

卓木強巴道:“沒事的,不用太害怕。獵食是它們生命的本能,除非是餓極了的狼,或是你對它構成了威脅。通常情況下,它們也沒有必要耗費力氣去做無謂的厮殺。你只要不對它們大吼大叫,它們對我們的敵意也會慢慢消除的。你甚至可以慢慢地走過來。”

身後的狼來到卓木強巴周圍,一揚頭,将一個什麽東西抛在了卓木強巴面前。卓木強巴一看,是一塊被燒焦的鐵皮,上面依稀還殘留着迷彩的色澤。卓木強巴将鐵皮拾起,拿到近處觀察,“這是!”他看出來了,這是他們越野車的碎片。他對狼點點頭,道:“原來早就注意到我們了呢。沒錯,這是我們的東西。”

可那狼依然仰頭望着他,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卓木強巴想了想,将那塊碎片放入了自己口袋,并拍了拍,點了點頭。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是什麽用意,只是希望狼能明白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那匹狼似乎明白了,望着它的同夥,兩匹狼發出“喔喔、嗚嗚”的聲音,卓木強巴也不知道它們是什麽意思。

張立這時才感覺到,或許這些狼真的沒有什麽惡意,他小心地擡起了一條腿,問卓木強巴道:“我可以過來嗎?”

卓木強巴道:“慢慢地過來。”張立小心地挪動着。這時,其中一匹狼突然昂起頭,發出了月圓之夜才發出的長嚎,另一匹狼随聲相和,那遠古的聲音長久地回蕩在這貧瘠的冰原之上,只吓得張立差點摔倒。

兩匹狼停止了呼嘯,而遠遠地傳來了另一聲狼嘯,卓木強巴明白了,原來它們是在遠距離通話。張立總算來到了卓木強巴身邊,看見兩匹狼依然滿懷敵意地盯着自己,想學卓木強巴那樣和它們友好地交流一下又學不像,只能對狼揮揮手,強笑道:“嘿……大……大家好。”

卓木強巴一直觀察着身邊的兩匹狼,突然雙目一凝,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張立原本就處于高度緊張狀态,被卓木強巴這麽一驚一乍的,他覺得自己的心髒病都要被吓出來了。他撫着胸口道:“強巴……強巴少爺,你明白什麽了?”

卓木強巴緩緩地道:“它們,并不是這冰原上的原住民。”

“嗯?”張立看了看,覺得和先前在草場看到的狼沒有什麽區別。只聽卓木強巴道:“這裏天寒地凍,刮風落雪的,而它們,你看它們,它們身上的絨毛尚未長齊,還保持着深色的棕毛。也就是說,它們原本是生活在一個較溫暖的地方,不知什麽原因,才來到這片原本不屬于它們的荒原。它們趕着大馬熊橫越可可西裏,就是想回到它們原來生活的地方啊!”卓木強巴激動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們,你們是想讓我用車送你們回家!你們也知道,那包着鐵皮的四輪家夥是非常好的交通工具,是嗎?是這樣嗎?”

卓木強巴欣喜地問道,問過之後才想起,狼根本就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可是這樣複雜的事情,要讓他用動作表示出來,那也太困難了;同時,卓木強巴也想起來了,他們的車,早就燒成了廢鐵,他們還在苦苦地掙紮求存,說不定還需要這些狼朋友的幫助呢,還談什麽幫助狼呢。想到這裏,卓木強巴的神色又黯淡下來,他憐愛地看着最瘦小的那匹狼,喃喃地對張立道:“可憐的家夥,你瞧,它四條腿都被凍得瑟瑟發抖呢。”

“哦。”張立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心道:“你沒看見嗎?我的兩條腿也在瑟瑟發抖呢。”方才出了一身冷汗,現在冷風一吹,張立只覺得一身上下,被一層冰裹着。

“锵——”卓木強巴突然起身拔出了他那把藏刀,兩匹狼同時向後一跳,立刻進入了戰備狀态。張立還納悶兒呢,這強巴少爺怎麽了?說翻臉就翻臉?要搞突然襲擊也通知我一聲啊,至少給個暗示什麽的嘛。他卻發現,卓木強巴拿着刀,朝自己走過來了。

張立驚道:“強……強巴少爺,卓……卓老板!你、你要幹什麽!”

卓木強巴俯下身來,拉起了張立皮大衣的衣擺,對張立道:“我們……應該幫助它們!”說着,一刀劃過去,将張立的皮大衣削掉了一大截。

雖然三人的皮衣都是卓木強巴提供的,但又略有不同,唐敏穿的那件,是銀狐裘,卓木強巴穿的則是雪貂皮草,如今兩件都裹在唐敏身上,只剩張立身上這件羊羔毛制成的皮大衣。羊羔毛,亦是十分保暖的皮草制品,只是鮮有人制作,畢竟用羊羔毛做皮衣是非常奢侈的事情,過去僅有土司能享受這樣的待遇。

卓木強巴還刀入鞘,将一大截皮料捧在手上,用臉輕輕地挨了挨皮毛,再将皮料遞出去,說道:“這是……暖和的,我不能給你們更多的幫助了,只有這個,請收下吧!”兩匹狼相互對望一眼,其中大的一匹,警惕地靠近,卓木強巴對它不住地點頭,它試探着伸了伸頭,然後突然一口叼住皮料,飛快地跑回了同伴那裏。另一匹狼也學卓木強巴的樣子,用臉去挨了挨羊羔皮料,皮料的溫暖和熟悉的味道,令它發出舒服的“嗚嗚”聲。

這時,第三匹狼也從遠處跑了回來,三匹狼立刻頭挨頭聚成一個“品”字形,其中的一兩匹狼還不住回頭看卓木強巴。張立呆呆地道:“你看,他們就像在開會讨論一樣。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和我想象中的野生動物完全不同。”

卓木強巴道:“嗯,狼本來就是一種群居動物,沒有人能預計那些野生生命到底擁有什麽樣的智商。不過這三匹狼确實令我很驚訝,它們……它們簡直就擁有人一樣的思維能力,它們三個在一起,就是一個獨立的作戰小分隊。我以前遇到的那些狼,從沒有像它們這樣的。它們的頭顱,也和普通的狼不大一樣啊。”

張立道:“咦?原來強巴少爺以前就常遇到狼啊。怪不得看到它們毫不懼怕。”

卓木強巴冷峻地道:“是啊。我告訴過你的,以前喜歡和動物們說話。對了,我忘了告訴你了,在我家鄉附近大多是高山深林,其實那裏的狗是很少的,與我聊天的小朋友們——大多是狼。難道你忘了嗎?與狼同居的戈巴族人,就在我家鄉更西的深處。”

這時,三匹狼中的一匹反向朝北邊奔去,不一會兒,就用嘴叼來一根骨頭,來到卓木強巴面前,昂揚地望着他。張立驚訝地道:“這……這是什麽意思?”

卓木強巴微笑着又蹲下身去,輕輕地道:“是作為交換的禮物嗎?謝謝。”他毫不畏懼地,伸手從狼嘴裏拿下了那根約四五寸長的骨頭,并放進了貼在胸口的口袋。灰狼又一次發出低沉的聲音,但這次連張立都能聽出,灰狼的聲音裏多少含着得意,或者說,那是灰狼的笑聲,他也忍不住笑了。張立強烈地感到,卓木強巴與狼之間,有着一種一見如故的情感,他再次發現,那冷酷得讓人難以接近的卓木強巴,卻願意與狼做朋友。“僅僅是因為從小便是朋友嗎?恐怕不只如此吧?”張立幽幽地想着。

卓木強巴收好禮物,緩緩地伸出手去,準備撫摸灰狼的頭,那匹狼半眯着眼,似乎也沒有拒絕的意思。就在卓木強巴快觸碰到狼時,他們面前的灰狼突然豎起了耳朵,好像在聆聽什麽,卓木強巴也就收回了手。那灰狼再次仰起頭,嘴裏發出“嘤嗚”之聲,眼裏還是帶着那種渴望的神情,如同道別般,掉頭回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和同伴叼着那塊皮料,朝大馬熊逃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張立道:“這是怎麽回事?說走就走了?”

卓木強巴看着消失在大馬熊消失的方向裏的灰狼三兄弟,有一些失落與傷感,喃喃道:“不知道,或許還沒取得它們的信任吧。”他心道:“只能祝你們一路平安了,我的朋友。”

張立突然道:“你聽!”

空曠的荒原中傳來一種熟悉的聲音,那是人類文明創造出的聲音。卓木強巴一驚,沉聲道:“是汽車的引擎聲。我們被發現了嗎?”

張立卻興奮道:“不是的!那不是悍馬的引擎聲,而且,也不止一輛車,我們有救了!”他眼睛紅了。

卓木強巴帶着愧疚再次望了望灰狼三兄弟消失的方向,低聲道:“原來是這樣啊。”

三輛三菱車組成的車分隊出現在張、卓二人的視野內,中國的國旗在陽光下閃光熠熠,二人拼命地揮手,大聲喊話,張立也将那半截皮大衣脫下來,大力招展着。

※※※

小分隊隊長羅文虎拿出對講機聯絡道:“對,這裏是第一分隊,我是旗艦。我們在可可西裏湖以北十公裏發現三名遇險者,其中一名女孩病得很重。對,我準備送他們回大本營,好的。”

可可西裏湖畔,大本營的旗幟上寫得分明“中國可可西裏科學考察隊”,卓木強巴和張立接受了簡單的檢查,留在營帳裏,唐敏則被送進了醫療營帳,由随隊專業醫務人員檢查去了。不一會兒,外面有人道:“隊長回來了。”一人掀開帳篷走了進來。

此人一臉絡腮胡,就像眼睛下面挂了一把拖把,鷹鼻鹞眼,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他抖動着胡須上的冰淩碴子,詢問道:“你們……盜獵的?”

卓木強巴和張立一齊搖頭。“旅游探險的?”又是搖頭。

“難不成和我們一樣,是來科考的?”還是搖頭。“那你們來幹什麽!”聲音提高了八度。

卓木強巴道:“我們,來找一個救護站,叫……叫雷克塔格救護站。”

“咦?”那隊長奇怪道,“你們從哪裏過來的?”

張立低聲道:“治多朝西……”

“混賬!”那隊長突然怒罵道,“你們沒地圖嗎?治多往西!你們兩個人長得人高馬大的,沒腦子啊!三個人一輛車,就想橫穿可可西裏!你們當這裏是什麽地方?以為這裏是游樂場啊!沒死就算你們萬幸!”那隊長把貼在帳裏的青海省地圖一把扯下來,鋪在卓木強巴他們前面,用手狠狠地畫過去,重重地敲擊道,“這麽大一根線,你們都是瞎子看不見嗎?從治多出來,沿青藏鐵路或青藏公路,都是很容易就到了格爾木,那裏有可可西裏最外圍的自然保護站格爾木保護站,到了那裏,自然有人告訴你們去雷克塔格的路該怎麽走。你們卻要這樣橫着走!我告訴你們,就連我們,也不敢這麽橫穿過來,誰帶路的?是誰帶的路?”

卓木強巴長這麽大,還從來沒被人這麽嚴厲地說過,不過這次命是人家救的,他只得忍氣吞聲,指了指醫療帳篷。“啊!那個小丫頭!”隊長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你們兩個大男人,聽一個小丫頭的?搞什麽搞!”

張立喃喃道:“她說她來過……”

“她說她來過!誰開車的?是不是你!”被隊長指着,張立低下了頭,“我說你動不動腦子的?你是司機,怎麽也該了解一下地形地圖啊,聽一個小丫頭片子的,你難道就不知道,他們兩個的命,全都在你這個司機身上呢!”又是一通臭罵。

“走,跟我去醫療處。”隊長又狠狠剜了張立一眼,“看看你做的好事!”

巴根醫生是蒙古族人,随隊科考已有五年歷史,看見隊長進來,輕輕喊了聲:“胡楊隊長。”

“嗯。情況怎麽樣?”

“不好,高熱四十度,呼吸和脈搏都很急,顏面和四肢有了輕度水腫。看來是疾病以後身體不适而引起了高原反應。她算比較幸運的,要是再拖上三四個小時,鐵定沒救。我們這裏缺乏必要的醫療設備,而且這裏海拔過高,我看她需要馬上回到救護站。”巴根搖晃着圓圓的腦袋道,那戴圓眼鏡的小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神情十分焦慮。

“巴根醫生,你來看看吧,馬立雲和張常貴兩個人吐得很厲害。”外面又有人在喊了。

【骨笛】

巴根醫生從帳外回來,道:“隊長,那兩個家夥也有高原反應了,吃過的藥物似乎沒有效果。”

胡楊隊長鐵青着臉,想了想道:“好,就這樣,馬上派一輛車,把他們三個人都送到救護站去。小劉留在這裏就可以了,你送他們三個回去,一路上小心些。”

小劉是參加科考隊的自願者,醫大研究生,一路上都跟着巴根醫生了解高原救護,巴根走了就只剩下他一名醫護人員了。巴根道:“好吧,那我跟小劉交代一下。”

卓木強巴道:“我也要去。”

胡楊破口大罵:“你沒病沒傷,身體壯得跟牦牛一樣,你去!去幹什麽!我們一輛車只能載四個人,如今加上司機,都已經超員了,車上還要裝必需的食品和備用油。你去坐哪裏?車頂啊!你們兩個,給我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裏!”

卓木強巴不甘心道:“我……我可以開車啊。”

胡楊眼睛一瞥,問道:“你認識路嗎?”他掃了一眼滿臉無奈的卓木強巴和張立,又道,“過段時間,補給車隊回去的時候你們再走!”

胡楊一走,張立滿腹委屈道:“這算什麽嘛,把我們當作盜獵分子來對待啦!我的證件不是早給他們看過了嘛!”

“噓……”一個年輕瘦高個從外面進來,他剛幫忙把唐敏擡到車上,低聲道,“別那麽大聲,我們隊長就是這樣,非常地野蠻,這裏誰沒被他罵過。在這裏,你千萬別做錯什麽。”

卓木強巴聽到汽車發動聲,走出帳篷,長久地望着變小的越野車,喃喃道:“他們走了。”

那瘦小夥安慰道:“放心吧,我去救護站看過,那裏的醫療設備很齊全的。你女兒會沒事的。”

“哼。”張立忍着沒笑,卓木強巴只感到耳根子有點熱,那小夥子瞪着一雙大眼道:“怎麽?我說錯什麽了嗎?”

張立道:“沒有沒有。對了,你是……”

“啊,我叫劉廣,飛人劉翔的劉,廣州的廣,叫我小劉就好。以後你們的身體健康就由我來負責了。”劉廣有一米七左右,一張略帶稚氣的臉已被凍得紫紅紫紅的。

卓木強巴道:“小劉,這附近有可可西裏巡山隊嗎?”

劉廣道:“這裏沒有,他們不會這麽深入可可西裏腹地,環境太惡劣。他們在保護站附近一帶活動,每年只在藏羚羊産羔期才冒險進入這幾個有名的産羔聚集地。所以通常這個時候,科考隊遇到的大多是盜獵分子,沒想到你們會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對了,聽他們說,你們看見了人熊,是真的嗎?”

張立便原原本本把他們車毀後的經歷複述了一遍,說到險要處,小劉的兩眼直冒光,遠比張立更為興奮,不住地發問。聽完,小劉頗為失望道:“我們從庫塞湖過來,一直走了五六天了,除了看見幾頭牦牛的死屍枯骨,別的什麽都沒有看到。那些動物看見大群的車隊經過,都遠遠地躲了開去。”

張立安慰道:“以後會看到的。啊!”他友好地拍拍小劉的肩膀,突然感到手心有些痛,輕輕喚了一聲。

小劉抓住張立的手掌,說道:“等一等。”他輕輕揭開張立的手套,竟然揭不下來。他透過縫隙一瞧,說道:“裏面全是凍血啊,快來,我要給你處理一下。”

張立的手套被剪開,才發現,他的雙手都被磨破了,血滲出來後又凍上,手與皮手套已經粘在了一起。張立回憶着,應該是與悍馬飙車時磨破的,竟然一直沒有察覺。

張立的手被簡單地包紮了一下,晚餐時,周圍的科考隊員都回來了,他們分作三個小組,分別對馬蘭山冰川、飲馬湖和更遠的月亮湖進行考察,研究地理變化和生态環境的變化,每組有十來人,共有十三輛車,其中三輛是運物質的大卡車,一輛是信號發射車,使科考隊員的對講機有效通話範圍提高到二十公裏。晚上大家聚了個餐,也算慶祝了一下卓木強巴和張立大難不死,席間,卓木強巴發現那個叫胡楊的大胡子隊長,罵人雖厲害,也算性情中人,頻頻夾菜,還說這裏環境不好,不多吃點營養食物,身體吃不消。卓木強巴他們又把自己的遇險經歷說了一遍,只不過隐瞞了被悍馬車追殺一節。聽到大金雕時,不少科考隊員都露出期待的神情,只有一名年紀稍長的科考隊員,叫肖裕啓的,大家都叫他老肖,他肯定地說道:“不會再看到大金雕了。它們能日飛千裏,在這裏受了重挫,肯定不會停留在這一片了,估計會朝南,往西藏方向飛走的。”

第二天,卓木強巴他們起來時,科考隊員早都起了,有的隊員都已經出發了。卓木強巴獨自步出營帳,來到可可西裏湖畔,看着風吹濤湧,一浪一浪的水花飛激而起,心中也如這湖水一樣空曠。本打算找到巡山隊,拿回那本筆記本就可以趕回去,如今卻被困在這科考隊裏,唐敏還不知道怎麽樣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去找巡山隊。他又想起了灰狼三兄弟,它們曾和自己一樣,在冰原上艱難求存,不知道它們現在怎麽樣了。想着想着,他摸出了胸口的骨頭,灰狼送的禮物,卓木強巴心中笑道:“恐怕只有狼朋友,才會把這當作禮物來贈送吧。”

“起來啦?”

“嗯,隊長。”卓木強巴沒有回頭也知道是誰。

“還在想那小姑娘啊?”

卓木強巴沒有答話。胡楊隊長在他背上大力一拍,道:“你還跟我裝什麽,大家都是過來人。”

卓木強巴笑了。胡楊來到他的前面,眺望起可可西裏湖來,悠長道:“比我上次來,湖面又擴大了不少啊。”

“哦。”卓木強巴看着胡楊,他眼裏似乎有無限憂傷。

胡楊道:“這都是溫室效應的結果,已經很明顯了。馬蘭山冰川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融,而這可可西裏湖,也就越來越大了。”

“啊。”卓木強巴對這些并無多大興趣,他想:“如果方新教授在的話,肯定會和隊長聊得投機的。教授就是教授,什麽都懂。”

胡楊回頭,就看到了卓木強巴手裏的骨頭。“嗯?”他奇怪地湊近看了看,問道,“能給我看看嗎?”他拿在手裏,仔細地觀摩着,突然發問道,“這是誰送給你的?”

卓木強巴沒想到,還有人會對這根骨頭感興趣,他不想作過多解釋,只淡淡地道:“一個朋友送的。”

胡楊贊道:“這個是好東西啊。”他摸出對講機,喊話道,“老肖,老肖,快出來,我有好東西給你看。我就在湖邊,快點快點。”

卓木強巴這次發蒙了,準備去拿回來,道:“這,不過是普通的骨頭嘛。”

誰知道,胡楊竟然舍不得還給卓木強巴了,他手肘一拐,擋開卓木強巴的手,扭到一邊去說:“你懂什麽。”

額頂都禿了的老肖穿着厚重的羽絨服,像個陀螺似的“呼哧呼哧”跑了過來。胡楊遠遠地迎了上去,晃着手裏的骨頭道:“你看,這是什麽?”老肖接了過去,兩人嘀嘀咕咕的,四眼放光,就像守財奴看到了從天而降的金磚。

卓木強巴走過去,只聽老肖道:“不會錯的。就是這東西,西藏博物館裏也有一件這個東西。”

卓木強巴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這時,老肖問道:“你朋友是……做什麽工作的?”

卓木強巴如實答道:“呃,是名野外工作者。”

老肖道:“難怪,他一定也不知道這東西的價值。”

卓木強巴大惑不解,道:“這不就是一塊骨頭嗎?”

老肖拿起骨頭,對着初升的朝陽道:“你看,看這裏,明顯是人工打磨過的痕跡嘛,看見沒有,這裏有個凹槽,還有這裏,這是留下的水漬,說明以前經常被使用。”

卓木強巴就更好奇了,問道:“這到底是個什麽?”

胡楊呵呵笑道:“這是根骨笛。知道嗎?就是用骨頭做的笛子,可以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令數公裏外的野獸毛骨悚然。當然,人也不例外,不信你吹吹。”

老肖把骨笛遞給卓木強巴,和胡楊兩人都望着他。卓木強巴在他們注視的目光下,不得已把骨頭的一端對着自己下唇,輕輕吐氣,起初并沒有聲音,變換了兩三個位置後,那骨頭果然發出“啾——”的聲音。

但那聲音并不像胡楊所說的如鬼哭狼嚎,那聲音悠長、哀婉,有如空曠的荒原上孤鷹發出的陣陣悲鳴,來自遠古的思念,就從那小小骨腔中一縷縷透出。胡楊和老肖對望一眼,都看到對方臉上的悲切之情,那聲音讓人感到是如此的悲涼,雖然從卓木強巴嘴裏只能發出一個音調,但和着可可西裏湖潮水的起伏,仿佛讓人聽到了可可西裏湖水的哀傷。

半晌,胡楊才對老肖說:“看來,博物館的介紹也未必是真的,他們多半也沒吹出音來試過。”

“啊,你們并沒有聽過這聲音的啊。”卓木強巴大感上當。

“開什麽玩笑。”老肖道,“這種骨笛,僅在西藏博物館有一根,我們能看看就不錯了,誰敢拿出來吹。這是西藏古老宗教裏的一種法器,其文化歷史價值等同于古紅山文化的玉箍、玉龍,古三星堆文化裏的大眼青銅面具。所以我說,這根骨笛,你以後還是交給國家博物館吧,對考古工作者來說,很有歷史研究價值的。對了,一定要向你那位朋友打聽清楚,他在哪裏撿到的這個東西。”胡楊補充道:“這種骨笛,通常是用人的一截小腿腓骨做的。”“什麽!”卓木強巴這才明白,難怪要讓自己吹,他大吐苦水道,“哪一派的古藏教,用這樣的法器?”

胡楊咧嘴笑道:“枉你還是藏族人呢,連這個都不知道,這就是你們西藏古代的密教法器啊!”

“密教?”卓木強巴搖了搖頭,道,“我對宗教一向不感興趣,更別說什麽密教了。”

胡楊又道:“就是佛教啊。藏密藏密,就是藏傳佛教嘛……”

老肖道:“老胡,別在那裏顯擺你的知識了,你對密教又了解多少?糊弄外行人差不多。”

胡楊隊長打蛇随棒上,馬上道:“哎,對了,老肖你對西藏密教不是蠻有套道道兒嘛,你給強巴拉上一課。”

老肖道:“我哪裏談得上了解啊,只是略知一二罷了。密教最初指的是印度的大乘佛法和婆羅門教加上當地平民的各種信仰雜合而成,它被稱作密教主要是和顯教區分開來,顯教的大小乘佛法,就是我們日常所見的廟宇佛寺所頌傳的佛教;密教則是公元七世紀從顯教中脫離出來,與大小乘佛法有明顯不同的思想體系。顯教教主叫釋迦牟尼,這個你應該知道吧,而密教教主更有名,他就是大日如來。按思想體系來說,顯教是釋迦牟尼針對不同根器的衆生而說的,因而它是公開的、淺顯的、随他意的。密教是大日如來自說內心證悟的真理,因而是秘密的、深奧的、随自意的。尤其是在西藏流傳的佛教,其根本就是密教,所謂前弘期,後弘期,五大教派,其實指的都是密傳佛教。”

卓木強巴聽了這一番話,從心底對老肖感到佩服,不禁說道:“沒想到肖老師對密傳佛教有這樣深的了解。”

老肖道:“嗯,知道一點點,其實西藏的歷史,自古就顯得很神秘,一是這裏很多地方閉塞,與外界不交通,二是久經戰亂,許多珍貴的歷史文獻失落,不管是中西方,對西藏歷史方面的研究,可以說都是從二十世紀才開始着手。”

胡楊隊長在一旁神秘道:“你知道老肖以前是幹什麽的?他曾參加西藏文化交流活動,向西方人宣傳西藏呢。”

老肖道:“得了吧你,那不過是從西藏冰川科考入題,只涉及西藏很小一方面,人家邀請的是你大胡子,我不過當一配角。”

卓木強巴問道:“胡楊隊長去過西藏的神山?”

胡楊隊長道:“嗯,我們那時是進行冰川科考,喜馬拉雅山脈的冰川資源是非常豐富的,在西藏待了有一段時間,而且有随行的藏民嘛,對西藏各方面的情況都了解了一下。”

卓木強巴想起巴桑和拉巴大叔曾提及的地方,不由問道:“那麽,胡楊隊長覺得,在神山山脈,哪一段是最危險的呢?”

胡楊隊長道:“應該是與尼泊爾和印度三國接壤的地段吧,那裏山峰不是很高,平均海拔7000米左右,但是氣候條件的惡劣程度可以說是整條喜馬拉雅山脈之最,去過那裏的人都說,比珠峰的氣候環境還要惡劣,而且山勢險峻,綿延上千公裏的山脈中,有十餘座山峰從來就沒被人類征服過。”

老肖補充道:“據說,曾有無數冒險者前仆後繼地趕往那裏,期望能成為征服那些山峰的第一人,但始終找不到一個行之有效的登頂辦法,不少人在山腳下都打道折回,更多的人,永遠消失在綿綿雪山之中。”

胡楊隊長勾過老肖的肩膀道:“不錯,我一直覺得,老肖比我更了解西藏,可以算半個西藏通吧,我想想,是……是1996年吧,自然與科學欄目,還專門請老肖去做了期訪談節目,當時就是關于西藏的,是……什麽,什麽話題來着?”

老肖呵呵笑道:“是講的高原冰川消融對全球氣候變化的影響,裏面就涉及到一些西藏人文地理。”

卓木強巴對這些沒興趣,他轉而問道:“那麽,肖老師知道四方廟嗎?”

“四方廟?”老肖和胡楊隊長滿臉疑惑地對望着,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卓木強巴補充道:“就是當年文成公主進藏時,除了大小昭寺,在西藏的四個地方還修了四座神廟,好像是在佛滅時被毀了的。”

老肖搖頭道:“這個,可能要專門研究藏史的專家才知道了,我知道的都是些表淺的東西,比如今天的密教,還有古代西藏的苯教……”

老肖和胡楊隊長就密教和苯教問題進行了一番讨論,但卓木強巴沒有認真聽下去,只是思索着:這四方廟為什麽不存在于正史當中,而我家裏的那本寧瑪古經卻記載得那麽詳細?如果說這根骨笛是屬于密教,它怎麽會出現在可可西裏?

卓木強巴還待進一步詢問有關骨笛的問題,這時胡楊的對講機響了,他打開頻道,只聽一人急促道:“隊長!我們在飲馬湖北岸發現一夥盜獵分子,柯克他們開車去追了,讓我留下來通知你們,你們趕快過來吧。”胡楊道:“是前鋒科考隊員林旭聲他們。快,老肖,帶幾個隊員,記得把槍拿上。卓木強巴,還愣着幹什麽,走,一起去看看!”

卓木強巴打算叫上張立一起,但想到他手上的傷還未好,這頭催得又急,就一個人登上了胡楊他們的車。車上,卓木強巴問道:“他們幹嗎不一起上車追,還要留一個人守屍體?”

胡楊道:“笨蛋。超出信號車的信號增強範圍,對講機就無法聯絡了,而對講機自帶的通信發射頻率覆蓋範圍僅有五百米。我們只有先趕到飲馬湖,讓林旭聲替我們指路。”三輛越野車,從大本營出發,盡量小心而快速地朝飲馬湖奔去。

卓木強巴未想到,一路的景致竟然出奇地好,他看見橫架在空中的巨大冰梁,就像桂林的象鼻山一樣,汽車從冰梁下駛過,而路旁還有無數石塊堆砌成的小山丘。老肖說,那是瑪尼堆,石片上刻有藏族的經文,最下面的石塊有的有數百年歷史了,上面刻的經文都斑駁脫落了,那表示這裏曾有藏民活動過。而更多的可能,是遠在青海北端或以外的藏民,去朝聖時經過的路段。卓木強巴閉上眼,就能想象那些穿着經袍,一步一叩首的朝聖者。

前面有個更大的瑪尼堆,旁邊還插着經幡,一個完全風化掉的牦牛頭骨,端端正正地朝東南方擺放,那是正對着布達拉宮的方向。又轉過一個山坡,飲馬湖就出現在眼前,湖水碧藍,岸邊已經結冰,湖心處也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但依舊映襯着藍天的色彩。飲馬湖呈帶狀,一直延伸十幾公裏,科考車沿着湖邊一路駛過,對岸的山坡被白雪覆蓋,湖心又有幾個半島狀的峽角伸出,遠遠望去就像極地景色。更遠的地方有白雪覆蓋的山峰,老肖指着幾個山峰介紹道:“西南方向是可可西裏山最高峰,崗紮日,它幾乎和布克達坂峰等高,都在六千八百米以上。本來往北有布克達坂峰,只是被馬蘭山冰川遮住了,馬蘭山冰川是可可西裏最大的冰川。”

胡楊不知是否心情不好,一路上一句話都沒說。

到了目的地,衆人下得車來,只見林旭聲肅穆地立在飲馬湖畔,憤怒之情溢于言表,在他腳下不遠的地方,三十幾具藏羚羊屍體整齊地陳列在前,已經有五具被完整地扒了皮,露出血肉模糊的屍身,黑白分明的大眼分外向前凸着。胡楊将手捏得咔咔作響,卓木強巴也憤怒了,就在這聖潔如仙女的湖畔,血腥離他們是如此之近,那些貪婪的人,為金錢而出賣靈魂的人,早已無人性可言。

卓木強巴這才發現,張立随着第三輛車跟在他們後面,他大力拍打着卓木強巴道:“這樣的事竟然不叫我,你……你也太……”卓木強巴道:“你的傷還沒好,我怎麽……嘿,先上車再說吧。”

胡楊在藏羚羊屍體前默哀數分鐘,然後道:“留下一輛車、三個人,把這些屍體處理掉。其餘的人,跟我追。”

車上,另一名科考隊員陳傑怒道:“幸虧我們把營地設立在可可西裏湖邊,否則,否則,這些沒有人性的家夥,還不知道要做出什麽事來。”

卓木強巴錯愕,老肖拍拍他後背道:“可可西裏湖是藏羚羊的一個越冬栖息地,那裏有更大種群的藏羚羊,我們把大本營設立在那裏,一是方便對周圍湖泊和布克達坂峰等的科考,二來也可以保護那裏的越冬藏羚羊。盜獵分子最常出沒的就是這兩個時候了,一是冬季,藏羚羊的皮毛最厚實的時候,可以整皮做衣;二是春季,待它們換新羊絨時,可以切皮取絨。這些家夥,比我們還熟悉藏羚羊的習性呢,這一群藏羚羊,看來是今年追随水草來到這裏的,每年夏季,它們就都會在卓乃湖産羔,似乎是各處的藏羚羊趕來參加的盛會,最遠的要遷徙上千公裏,那時也是一個盜獵猖獗期。那些人,根本就不會顧及藏羚羊的繁衍。”

沿着前車留下的冰轍,一路向北,老肖道:“那些家夥,想逃往昆侖山嗎?”

胡楊點頭道:“嗯,恐怕是這樣的,昆侖山脈縱橫交錯,山溝山谷極多,一旦進去了,就很容易擺脫追捕。不過沒幾天時間到不了,他們一定要選一處地方先躲起來,最有可能的,就是慌不擇路,躲進冰川裏了。”

“馬蘭山!”老肖道。胡楊點點頭,他們順着車轍一直追,果然上了馬蘭山冰川。

【冰山溶洞】

老肖一直在給卓木強巴補課:“馬蘭山冰川發育在平坦的高山頂部,冰川覆蓋在上面好似一頂白色的帽子,可稱為冰帽,又叫平頂冰川,它的特點是沒有表碛,也沒有出露到冰面之上的角峰陡崖。冰川上層是粒雪,下層是冰川冰。由于全球氣候變暖,冰川一直處于消融期,裏面會因消融而形成不少奇觀。”

胡楊觀察着旁邊的車轍道:“看來柯克他們追得很急,這些盜獵分子有些慌了。小心點!別陷進去了!”

在冰川谷中又開了近一小時,無線電對講機才有了信號,胡楊呼叫道:“柯克,聽得見嗎?柯克!”

一個男子的聲音道:“你們總算趕來了,我在北邊,我看到你們的車了。”

胡楊道:“盜獵分子呢?”

柯克道:“他們不要命了,鑽進了冰溶洞,我守在洞口呢。”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程渠他們巡察去了,看有沒有別的出口,目前好像還沒有發現。”

胡楊道:“情況如何?”

柯克道:“三至四個人,有兩把獵槍,一把自己改造過的半自動突擊步槍。他們還想和我們動武,我也沒客氣,掃了他們一梭子。”

半山腰上斜陷着盜獵分子留下的破車,據柯克報告,車裏空空如也。他的車在冰川側面坡上,朝右開才看見柯克做的紅綢标記。

看似離得很近,但越野車越開越慢,看着柯克的車在眼前,可老是到不了,第二輛車前輪又陷入了冰坑,怎麽努力輪子都打滑,根本出不去。胡楊一怒之下,拿起來複槍跳下車去,卓木強巴跟在後面,他後面是林旭聲,張立也跟來了。

卓木強巴想快些看到盜獵分子鑽進哪個洞了,快走了幾步,跑在胡楊前面,被胡楊一把拽住,罵道:“你不要命啦!走路不看地上的啊!”

卓木強巴愣道:“地上?地上沒什麽啊?”

胡楊也不說話,突然向西走了幾步,拿起槍托對着一片似乎平坦的地用力一搗。那地面“嘩啦啦”陷下去一塊,聽到石塊滾落洞裏的聲音,好像一直在往下面滾,直到聽不到聲音。卓木強巴驚道:“這——”

老肖從後面跟上來道:“這上面到處都是看不見的冰陷坑,是冰溶洞薄弱處,裏面究竟有多深,沒人知道,一旦踩在上面,哧溜就滑下去了,然後你再也別想上來。”

卓木強巴這才小心地跟在胡楊身後,到了柯克守的洞口,第一輛車也開了上來,兩輛越野車并排在洞口,第三輛車在半山腰拉第二輛。目前他們一共七個人,兩把來複槍,一把雙筒獵槍,加上柯克拿着的那把九毫米微聲沖鋒,一共四把槍,是為了對付攻擊型野獸和盜獵分子而準備的。

胡楊小心地走到洞口,看了看四周環境,朝洞裏喊了幾句,柯克道:“沒用的,我喊了幾次了,他們都沒什麽反應。”

胡楊道:“從他們走的路來看,他們對這一帶地形很熟悉啊。一定以前做過采金客,想獨占一條金脈而深入過無人的冰川頂蓋。”

卓木強巴問老肖道:“采金客?”

老肖道:“嗯,馬蘭山朝東延伸下去,距這裏好幾百公裏路了,那裏以前發現過幾條金脈,八十年代曾擁入大批采金客,為搶金子還死了不少人呢。有些亡命徒,為了金子什麽都不顧了,有時拼上性命走幾百公裏的無人路,來到這冰蓋下面,看看有沒有運氣。不過,根據勘測結果,這冰蓋下面似乎沒有金礦呢,後來就再也沒有人來了。”

老肖轉過頭,問道:“老胡,怎麽辦?這個應該是消融的冰溶洞,裏面的情況不知道是怎麽樣的,地下裂層往往四通八達,他們躲起來可很難找啊。”

胡楊道:“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找幾個強壯的,随我進洞!”他轉身看了看,拿過一把來複槍,硬塞在卓木強巴手裏,道,“算上你一個。”

卓木強巴接過槍不知道該怎麽放,翻來覆去拿了好幾遍,急道:“我……我不會!”他在靶場練習過手槍射擊,但是來複槍這樣的長家夥,還是第一次拿。

胡楊大度道:“不會沒關系,到時候就拿它當鐵棍使。”

張立在一旁道:“我也去,那些盜獵分子有槍的,到時候我能幫上忙。”

胡楊看了看張立纏滿繃帶的手道:“可是你的手……”

張立道:“沒關系,已經不要緊了。”

看着張立一臉的誠摯,胡楊想了想,安排道:“林旭聲,把安全繩拿來,洞口就是個冰斜面,別下去了就上不來。柯克、張立,你們兩個拿上槍,我們進去。老肖,車上還有一把自動步槍,你們要守好洞口,我們出來前會先聯絡的,別的什麽出來,你給我拿子彈掃回去!”

只聽老肖嘟囔道:“牛人。”

安全繩的一頭拴在一輛越野車上,張立背了捆備用救生繩,拿了鋼釘,裝進一個包裏,然後背上。胡楊另拿出兩個巨大的登山背包,大號的交給柯克,特大號的交給卓木強巴。卓木強巴背在背上,感覺還挺沉,問道:“裏面是什麽?挺沉的。”

胡楊一瞪眼道:“這點力氣都沒有!你可是我們幾個裏面最強壯的一個了。裏面是救命的東西,你別給弄丢了。”他走在前面,剛邁出一步,又回頭強調道,“就是把你自己丢了,也不能把包丢了!”

老肖在後面一把抓住卓木強巴,神色嚴肅地道:“跟緊老胡,他可能想去看那個。這次就這麽進入冰溶洞,有點太冒失了,但是沒辦法,老胡就是這脾氣,唉。就是我和老胡,總共也只去過兩次冰溶洞,裏面步步危機,進去容易,想上來是難上加難,你們沒有這樣的經歷,一定要聽老胡的,否則情況會變得極其危險,甚至能要了你們的命。”

卓木強巴點頭道:“知道了。”

這時,胡楊已經拉着安全繩,小心地進入溶洞之中。只見他一手拉着繩,一手控制平衡,哧溜——就從洞口滑到了洞內。

跟在後面的卓木強巴也想學胡楊,可他背着一個巨大背包,手裏又反握着來複槍筒,一進去抓安全繩的手就松掉了,人也跌坐在地,順着冰就直往裏滑。

幸虧卓木強巴生得高大,坐在冰上滑行,也被胡楊一手抓住衣服,停了下來。從洞內朝外看去,冰洞的出口處是一條長約十米的冰斜坡,坡度在五至十度左右,要是沒有這根安全繩,想爬上去實在有點困難。卓木強巴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塊稍平的冰面,這塊冰面就有左右兩個路口,再往裏看就是漆黑一團,什麽都看不到了,如果剛才胡楊沒有抓住他,現在他究竟會在哪裏,情況就很難說了。

柯克、張立也都慢慢地溜了下來,張立問道:“走哪條道?”

胡楊說道:“電筒。”張立分發人手一個強力手電筒,那是一種手柄超長,可充電,尾部還可以放出十萬伏電的防暴手電筒,電量很足,強光驟然發出,還有些刺眼。

胡楊仔細看了看地面,說道:“他們慌忙掉進來,不可能停在這個平面上,一定是滑到底下去了,我們走直線。”

進洞的四人中,卓木強巴無疑是最高大的一名,其次便是柯克,身高估計有一米七八,紅臉跟打了蠟似的反光,戴了頂遮住耳朵的氈皮帽,活脫一個內蒙古冬季牧民;至于隊長胡楊,身高比張立還矮了一兩公分,但他那一臉兇相,一身煞氣,很是懾人,罵起人來,卓木強巴都不敢還口。

整條冰道長約五十米,剛好是安全繩到頭的距離,下面就是凍土石層了,至少鞋踩在上面不會滑倒。張立用電筒照了照四壁,所有的岩洞石壁都被厚厚的冰包裹着,手電光一照,冰裏面的溶岩顯得光怪陸離,頗似無數頭怪獸,透過冰層也在打量他們,如今頭頂穹壁距地面約有四五米的高度了,還不知道冰層有多厚,他們整個兒如同走在一條冰做的甬道之內。

從進入冰洞,地面就一直傾斜向下,越往深處,越讓人感覺寒冷,卓木強巴心中寒意更重。那些盜獵分子在聖水湖畔,用赤裸裸的血腥撕裂了如畫的美麗,就像這冰做的四壁,将寒氣絲絲逼入他的身體。

胡楊取下手套,用手指感覺了一下地面,說道:“地上很幹燥,從冰道融蝕的大小來看,可能這個冰洞融化有七八年了,這個洞是斜着向下的,還不知道下面有多深呢。”

柯克找到一絲衣服上刮落的線條,說道:“他們一直滑到這裏,現在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

胡楊道:“走。但是要小心點,盡量保持兩人間不超過手夠得到的距離,要是碰到地裂或地洞,旁邊的人可以幫一下手。”

走了沒兩步,卓木強巴就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怎麽是電筒?不是該用火把什麽的,探測氧氣是否足量嗎?”

“呵呵。”胡楊笑道,“一聽就知道你是個少有戶外探險經歷的外行人。你沒感覺到嗎?”

“什麽?”卓木強巴不解。

“是風。”柯克解釋道,“這是冰溶洞,并不是地穴或地溶洞,那些溶洞環境封閉,越往下走,越容易缺氧,而冰溶洞就好比一個馬蜂窩,到處都是與外界相通的溶蝕洞口,風在四通八達的洞穴中橫沖直闖,也将足夠的氧氣帶入洞內各處,所以我們不需要用明火測算氧氣含量。而且……”柯克又笑了笑道,“用火把來測量氧氣,那是過去和完全沒有準備的旅行者使用的土方法,雖然簡單,但是效果并不高,如果在某些沼澤地穴,空氣中含有大量的氯、氨、烴烷等雜合氣體,火把依然能點燃,但對人體卻是致命的毒氣。我們身上都配備了現代的空氣探測儀,每立方米空間中哪怕只有一立方微米的氧氣也能探測出來,當環境氣體不适合人體生存時,它們會發出警報的。”他拍了拍腰間,卓木強巴看見一個類似對講機的東西亮着綠燈。

卓木強巴緊跟在胡楊後面,一手扶着冰壁,一手抓着登山包的系繩,小心翼翼地走着。他又問道:“可是,如果到處是洞口,那些盜獵分子不是很容易就逃走了嗎?”

胡楊道:“所以說呢,沒錯,冰溶洞內可以說像馬蜂窩一樣,千瘡百孔,但是像我們進來那樣大的洞口就很少了,大部分是拳頭大小的陷坑。而且,你要了解這些冰蝕洞的來歷,啧——讓我想想。這樣跟你說吧,這些洞穴,是由于冰和水的相互作用,歷經了千萬年之後,才慢慢侵蝕形成的。水有個特性你知道的,水往低處流,所以,這裏的洞穴有一個共性,全部是從洞口向內傾斜,指向山腹,就和我們進來那個洞口一樣,出口附近是一條冰做的傾斜通道,那些盜獵分子如果沒有登山用的冰鎬一類工具,根本就上不去。而從他們逃跑的路線來看,根本是由于被追得過于緊迫,汽車陷入了冰地坑,慌亂中才舍去車而逃入這冰洞。他們或許本打算在洞內與柯克他們僵持,沒想到我們的人越來越多,聽到了汽車聲才往洞穴深處逃去的。”

卓木強巴為之一愣,他沒想到這個看似脾氣火暴的隊長竟然有如此清晰的思維和缜密的邏輯。胡楊“哼哼”一笑,仿佛自嘲道:“怎麽,沒想到我這個大老粗還能說出這樣一套道道兒?大個子,這科考并不像你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那麽簡單,開開車,測測風,探探水,就跟旅游似的,其實我們搞科考的,需要非常深厚的知識來作為活命的本錢。”

張立走在最後道:“啊,那和考古也很像啊。我記得有位考古學家說過,打開一棺古墓,要先想到裏面可能有什麽,才能找到那些東西,不然就會被當作爛泥給處理掉了。”

胡楊不滿道:“這可比考古困難多了,在考古界,你想不到裏面的東西,最多只是得不到裏面的東西罷了;而在我們這樣的環境裏,如果你想不到将會發生的情況,那麽結局只有一個,就是以你的生命為代價。”

燈光照在胡楊臉的一側,那大胡子影子投射在冰壁上,經過冰層的反射折射,胡楊的頭像就像一頭可怕的洪荒猛獸,看得張立心頭一驚。又走到一個岔路口,胡楊在洞口細細一看,馬上判斷道:“走左邊。”

卓木強巴看見,跟在身後的柯克從包裏拿出個什麽東西在冰壁上做記號,他問道:“你這是?”

柯克道:“做路标,不然在這個到處是岔路的冰洞裏,你怎麽出去。”

卓木強巴道:“可是我什麽也看不到啊?”

柯克微微一笑,道:“是熒光筆,需要特殊的紫外裝置才看得見,不然不是也給那些盜獵分子做了記號嗎?那他們就可以利用記號逃走,或是躲在我們記號的後面伏擊我們,這也是我們經過了多年的……”

胡楊在前面道:“快跟上來,現在不是解釋這些儀器設備的時候。我想,他們以後也不會需要用這些東西吧。”

四人行進緩慢,胡楊還不住利用手中的對講機與外面的老肖交流信息,而對講機的信號,随着他們的深入洞穴,也越來越弱了。冰洞內岔路極多,包裹洞穴的冰壁時厚時薄,他們就如螞蟻穿行在蟻穴迷宮之中。胡楊謹慎地追尋着盜獵分子留下的蛛絲馬跡,帶着他們來到一條冰縫前。洞穴兩端的冰壁突然增厚,就如一塊巨大冰石,被巨斧從中劈開,留下一條楔形通道,僅容一人通過。

前面的冰縫明顯地窄了,四人都需要側身才能通行。洞頂懸挂着冰淩,石壁突兀嶙峋,卓木強巴背着大包過不去,只能雙手舉着包挪過去,不少長懸冰淩被背包折斷,冰珠子時不時滴落在卓木強巴領口,連柯克也遭到連累,不住道:“小心點,小心點,這東西紮在身上,比整個人掉進冰窟窿還讓人難受。”

胡楊笑道:“小心點,這些冰比普通冰溫度更低,掉進衣服裏像針紮一樣痛,弄不好,還能讓你患上冷骨風。”

前面的通道更加狹窄,胡楊不得不收腹憋氣,他自然又咧嘴罵了盜獵者一番。

卓木強巴艱難地挪動着,依然忍不住好奇問道:“這個洞到底有多大?”

胡楊喘息着道:“不……不好說。弄不好的話,整個馬蘭山冰川內部,都能被串起來。這馬蘭山,是昆侖山脈的南支,地質系古代強烈侵蝕的複雜變質岩所構成,冰川消融可形成冰面河流、冰塔林和表碛丘陵等冰川融蝕地貌。冰川上游為侵蝕地貌,冰川下游為沉積地貌,如今我們在冰川中上游腹地,這裏的形态用我們術語來說,大致有刀脊、冰坎、冰鬥、冰刻槽,那些沉積物是冰礫阜、蛇形丘、冰水階地臺地和冰水扇。呼,總算擠出來了。來,把包遞給我,我拉你一把,小心點,地面好像已是冰凍層,很滑。”

卓木強巴終于也擠出了狹窄的縫隙,借助手電的光放眼望去,不由得大叫道:“啊——”空曠的洞穴內傳來陣陣回音:“啊——”“啊——”……

【冰鑄奇觀】

從冰縫中擠出,洞穴豁然開朗,無數的光柱透過頂壁穿射下來,讓人不需要借助手電的光芒也可以看清洞穴內的情況。穹頂就像一個扣着的鍋蓋,最高處距離卓木強巴所處的位置幾近百米,厚約一至兩米的冰殼包裹在岩壁內面,而岩壁本身則有無數孔洞,陽光就是透過這些孔洞直達中空的山腹。在這個冰蓋內,無數巨大的冰柱參天地聳立着,也有不少冰柱倒懸在穹頂,如劍指大地。與其說是冰柱,它們更像是礦物結晶,有着規整的四棱形、五棱形、六棱形等多種形态,高的如槍似矛直抵穹頂,低的有如破土春筍,亦如花蕾初綻,還有許多金字塔形的冰柱尖對尖地天地相接,被太陽的光芒透射而過,便幻化出七色的彩虹。

凍土上面覆蓋着厚厚的冰層,卓木強巴他們立足的大地就像被仙人用皮鞭抽打過似的,本該是平滑的一塊,卻被無數巨大的鴻溝和裂縫分割得七零八落。那情形,讓卓木強巴想象到地震後的機場跑道。

如今,他們正站在一塊突兀的冰平臺之上,平臺的外形頗似一只将尾翼插入絕壁裏的展翅之鷹,而卓木強巴他們正站在鷹嘴的位置。往前只需兩三步,就到了冰斷崖邊上,那些裂縫小的寬一兩米,大的足有十幾米寬,下面深不見底,絲絲寒氣升騰,只能聽到類似猛獸咆哮的聲音。而平臺與平臺之間,也并非沒有路,無數的冰梁,冰橋将它們連接起來,但是乍一看上去,就好像上面什麽也沒有。這裏的冰,如水晶般剔透,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有些冰柱直徑達數米,但透過冰柱,卻能清晰地看到冰柱後面的洞穴內景,仿佛只隔了一層玻璃紙。

陽光在洞穴內是五彩斑斓的,冰梁、冰橋和冰柱如蛛絲般遍布整個洞穴,裂縫下雪白的寒氣如波濤般翻湧在冰橋左右,被陽光照耀,又架起一道道彩虹。那樣的景致,是卓木強巴在夢裏也無法想象的,他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大自然的奇跡,人類如何模仿得來。卓木強巴心道:“要是敏敏在這裏……”

胡楊隊長像在自言自語:“很漂亮,是吧?”

卓木強巴道:“嗯,太美了,大自然的奇跡。”

胡楊隊長道:“你知道嗎,在西藏那些大雪山冰川中,還有更多的奇觀呢,我們管那些冰川洞穴叫水晶宮,另一種非凡而獨特的自然之美,只是,許多藏民在西藏生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那樣的奇觀。它們都是獨一無二的,無可比拟,無可替代。”

驀然,有人在後面輕輕推了推卓木強巴,原來是還擠在山縫裏的柯克,他被卓木強巴堵得不耐煩了,低聲道:“強哥,別擋道。”

卓木強巴向左挪開一個身位,背着包的柯克探出頭來,兩眼頓時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連眨眼也不會了,足足屏息了一分多鐘,才從嘴裏哈出第一口氣,喃喃道:“鬼斧神工,真是不可想象。這,這簡直太……”

柯克還未感嘆結束,張立在後面也被擠得喘不上氣了,拍着柯克後背道:“怎麽啦?前面沒路了嗎?怎麽一個個都不動了!”

待到張立也從冰縫中擠出時,他同樣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半晌才說道:“我不是在做夢吧!”

“不是在做夢!”在這流光溢彩的洞穴之中,胡楊那鷹隼般的眼睛也收斂了不少銳氣,他平靜地道,“這就是冰鑄奇觀,你們知道矽酸鹽地質洞穴嗎?就是孕育出鐘乳石的地洞,由于含鈣鹽的重水不斷沉積、滴落,歷經數萬年後就形成了鐘乳石。如果重水換成了純水,而氣溫也穩定在零度附近,水一直處于半結冰半流動狀态,它們就會慢慢聚集,一旦溫度低于零度,它們就形成冰晶,來年夏天,溫度又恢複至零度附近,最外層的冰蓋又向內溶解流動,數千萬年後,就形成了這滿是冰柱的奇異世界。本來冰是四面體結構,可是在低溫下發生奇妙的水分子締合和反常膨脹,加上一直處于冰凍狀态的分子運動效應,竟然可以形成任意多面體結構,僅這一點,恐怕就會令許多研究者費解。”胡楊低聲道,“我一直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再看它們一次。只需一次,你将永生難忘。”他拿出一臺DV,貪婪地攝取自己所能看到的每一處角落。

四人都小心地呼吸着,這大自然的傑作總是讓人感到世界的奇妙、自身的渺小,冰洞奇景也如聖潔的雪山一樣,讓人在不自覺間得到了心靈的淨化,在它們面前,每個人都願意低下高貴的頭顱,內心做着虔誠的忏悔和祈禱。卓木強巴想象着,自己和唐敏要是能一起看到這景象,此生或許就無憾了;張立想起一句古人的詩:“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他覺得這句詩最能體現他目前的心境;柯克與胡楊也都沉浸在一種震撼與謙卑交織的情感之中。

卓木強巴看着白霧翻騰的地裂之下,那咆哮之聲不絕于耳,小心且帶着一種恭敬的語氣問道:“下面是什麽?”

胡楊解釋道:“是地下暗湧,說白了就是地下水。消融的冰川通過這種方式将自身的水分輸送到各條支流,然後在高原上彙集成湖,也有不少的冰河的源頭便是以這種方式形成的。下面到底有多深,卻不是我們可以勘測得到的了,但是我知道,一旦你掉入那些冰河之中,只需要三分鐘,就可以讓你永久冰凍。”

胡楊轉過頭來,犀利的眼神刻意盯着卓木強巴道:“下面的冰河之水,是低于零攝氏度而又不會結冰的,這也是一種傳統物理無法解釋的自然現象。只需用三分鐘,它就可以浸濕你的全部衣物,接觸到冰水的肌膚毛孔血管立刻收縮,所有表層靜脈被冰凍,表皮失活,接着神經麻痹,深層肌肉細胞失控,你想動卻連一個手指頭也動不了,你只能用無助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身體,慢慢地被凍硬,僵化,死亡。”

卓木強巴三人心中大駭,張立面頰不自然地僵硬起來,以一種古怪的聲音問道:“胡,胡隊長怎麽會……會這麽清楚?你們,你們以前……”

“嗯。”胡楊黯然答道,“我們看見過這樣的奇觀,以三條人命作為代價。美麗,往往是伴随着死神的……”他想起了那些失足跌落暗湧的隊友,站在水中那無助的眼神,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邁出冰河,人就僵立在那裏,再也不見有任何動作,唯一可以動的,就是那雙渴望求生的眼睛。可是,他依舊渴望再次看見這種美麗,它們出現在夢裏的次數甚至超過了隊友那熟悉的面容,這種美麗,是用筆和畫無法表達的。

四人都沉寂下來,仿佛在為那些為科學而獻身的先驅們默哀,柯克為緩和氣氛,玩笑道:“這冰做的宮殿被那些冰晶分割開來,倒也有些像蜂巢,只是莫要有這麽大的馬蜂就好了。哈,要真是蜂巢,那馬蜂豈不是要有大象一樣的體形。哈哈。”

胡楊似乎想起了什麽,反而更加不安了,他提醒道:“沒有那樣的馬蜂,但是你們要小心,裏面可能有一種毛茸茸的小動物。它們比就算是大象那麽大的馬蜂還要可怕。”聽得三人又是一陣心驚肉跳,不知道胡隊長究竟是在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可是看他那嚴肅的神情,又好像不是在開玩笑。

不知過了多久,胡楊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說道:“別忘了我們的目的,開始幹活吧。”

柯克應了一聲,取下卓木強巴身後的行囊,從裏面拿出工具,一些看起來可以綁在身上的布帶條,一些方形的帶繩套的鋼圈,大小“8”字形的鋼環,看上去像镂空的鞋子,下面滿是鋼爪的東西,帶搖把的尖錐形鋼具等,應有盡有。卓木強巴看着這些他叫不出名字、說不出用途的各式工具,真想每一件都詳加詢問,可他知道,時間和地點都不合适,只能看着胡楊和柯克小心地操作着。他們先用那些錐形器具在冰層打洞,然後把後面有一個洞的鋼條釘入洞中,用一些挂鈎和那些方形的東西連接起來,然後把那些布帶像穿衣服一樣套在自己身上,再用繩子把身體和釘在冰上的鋼條連在一起。卓木強巴和張立還沒看明白,柯克已經發給他們二人一人一個大布帶,并幫助他們也系好,又給他們穿上那帶鋼爪的鐵鞋套。一切準備就緒,胡楊說道:“按次序跟緊,我先從冰橋上走過去,你們一個一個跟過來,我們先去中間的冰平臺。特別是你們兩個新手,我不得不提醒你們,我事先沒預計到會碰到這樣的地形,對于沒有經驗的你們而言,要格外小心,從冰橋上過的時候,盡量雙目平視前方,僅用餘光看着橋面,你們手裏的升降器要握緊,一旦身體在冰橋上打滑,就死死握住手中的東西。聽明白了?那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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