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藍血

藍血

怪石盤踞的小山上沒有一棵樹,海風拂擊,敲響紅色的牆壁。多麽古怪的風景,這一整座別墅都是紅色的。

而更加令人驚栗的是,這房子內部的四壁和家具,也統統都是紅色的。香薰味道也過于濃郁了。這地方孤獨地伫立着,仿佛晚空下的一滴血淚,一簇燃燒過頭的火焰。

藍允漣安靜地穿過昏暗的客廳,向樓梯走去。

“你回來了,”細軟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我的女兒。”

阿角從壁爐邊寬大的扶手椅中探出身,離開相熟的陰翳,将削瘦毫無血色的側臉暴露在暖光下。他注視着藍允漣,眼眸無波無瀾。

藍允漣颔首,說:“父親,晚上好。”

“你……”阿角緩慢地翕動嘴唇,看不出來是因為無力還是不想說話。他最終說:“好久不見了。”

“抱歉,父親,”藍允漣說,“最近一段時間很忙。”

阿角沉默片刻,說:“你母親在樓上。”

藍允漣點頭,說:“請允許我先去和母親道別。”

阿角問:“道別?”

“是的。”藍允漣輕聲回答,“裂縫計劃将在三天後正式開始,我會乘坐光軌,前往大崩海角。”

她在樓梯上回首,但阿角已經坐回了椅子裏。藍允漣垂下目光,聽見父親很輕地嗯了一聲。

藍允漣沒有再回頭。

二層走廊盡頭的房門緊閉,兩名穿着燈芯絨長褲的女傭盡職盡責地把守在門口。她們高挑又健壯,皮膚黝黑。她們挽着袖口,露出的手臂上都是豐盈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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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傭們對藍允漣欠身,恭敬又關愛地向她問好。藍允漣虛握住門把手,小聲問:“母親最近還好嗎?”

“很不錯,”一名女傭回答,“前天哭了一場,除那以外,一直很平靜。”

藍允漣說:“辛苦你們了。”

她進入房間,這裏的地板和四壁同樣都是紅色的,地上鋪着厚厚的紅色羊絨毯,藍允漣走在其中,一點兒聲響也沒有。但是坐在窗邊的女人已有所感,忽然回過頭,對藍允漣露出驚喜的笑容。

今晚的她看上去狀态不錯,藍允漣也笑了,溫柔地叫她:“母親。”

“我的寶貝,”藍千露向藍允漣伸出手,“快點過來。”

她穿着淡紅色的絲綢睡裙,坐在搖椅裏,綴滿蕾絲的裙擺像花叢般鋪開。藍允漣跪坐到她腳邊,把臉枕上母親膝頭。

藍千露垂首撫摸藍允漣的側臉,描繪藍允漣的眉眼。她們長得很像,一樣美麗,一樣優雅,發色和瞳色都相近。只是藍千露的眼神太空洞了,她注視着藍允漣的雙眸過于寧靜,如同日落黃昏。

“我的寶貝,”藍千露問,“你好不好?”

“好,”藍允漣輕輕地說,“很想母親呢。”

“我也想你,我的寶貝。”藍千露撫摸着女兒柔軟的卷發,期待地問:“你能不能再也不離開媽媽?”

藍允漣無法回答,她合上雙眼,問:“您好不好?”

“好啊,很好很好。”藍千露似乎不能理解女兒為什麽這樣問,“我昨天喝了覆盆子酒,見到了你的外祖父,我問了他一些問題……但是我不記得他是怎麽回答我的了。我還帶他參觀了我的房間,他說很好看。”

“嗯……”藍允漣睫毛顫動,“那很好。”

“我今早在窗口看到了兩個年輕人,他們在離海岸不遠的地方跑步。”藍千露親昵地刮刮藍允漣的鼻子,問:“你有未婚夫了嗎?”

“沒有,”藍允漣笑了笑,“還太早了。”

“那你的心上人呢?”藍千露問,“他好嗎?”

“我沒有心上人,”藍允漣仰臉看着母親,“姨媽說等我回來,就給我介紹,大概率會是政治家。到時候我向您彙報,帶他來看您。”

“回來?你要去哪兒?”藍千露有點兒緊張,“二姐要把你送走嗎?你已經離我夠遠的了!”

“和姨媽沒有關系,我要去旅行。”藍允漣握住母親的手,“我只離開一點點的時間,很快就回來。好嗎?”

月光氤氲了她的容顏,年輕的女子和安琪兒一樣美好,帶來安撫的力量。藍千露胸口起伏,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我期盼你可以早日結婚,我的寶貝。”她說,“舉行盛大的婚禮,生下屬于你自己的寶貝。”

藍允漣不答應,只是和母親手握着手,靜靜地聽着。

“如果你再擁有幾個女兒,那麽藍家的詛咒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啦!”藍千露俯身,神秘地說,“我的父親有我們三個女兒,卻沒有一個兒子。大姐和屠建濤聯姻,二姐終身不嫁,她們都比男人厲害!而我……我只想要阿角。”

她垂下頭,露出失落的神色。

“其實父親有兒子的,”她扭着手指,孩子似的委屈道,“阿角也得算啊。”

藍允漣為母親整理長垂的發,輕聲應答。

“等一下,不能算!”藍千露忽然抓住藍允漣的手腕,雙眼變得赤紅,癡癡地說,“阿角不能是父親的兒子!我和阿角不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1]!你也不是那生于亂\\倫的不潔島嶼[2]!”

“是的,您和父親沒有違悖人倫,”藍允漣鄭重地回答,“您放心,我知道的。”

數年之前,上一任元首被屠藍聯手推翻,大陸上戰火遍地。阿角是藍家長輩收養的戰争孤兒,既是藍千露名義上的哥哥,也是藍千露的竹馬玩伴。為了和藍千露建立合法婚姻,他始終沒有冠藍家的姓。

可惜後來,愛人離心。曾經恩愛的金童玉女,現今一個終日靜坐,一個迷失心靈。

當年阿角一夕之間判若兩人,對藍千露極其冷漠,藍允漣就是在那時被藍千林接到身邊。藍允漣已經從姨媽那裏獲知父親轉變的原因,藍千露卻迷惘至今。她尋不到答案,在痛苦和無力中喪丢了理智。

“我不明白…。。”藍千露陷入自己的世界,旋轉着的、充斥着血紅的世界。她抓住藍允漣,無助地問:“為什麽,為什麽阿角不再愛我……你幫幫我……我愛他……我不明白,他怎麽了……你們都怎麽了…。。我愛他……我想讓他愛我,我想讓他繼續愛我。”

夜風溫熙,月光似水。

“我的寶貝,”藍千露緊緊地抱住藍允漣,“你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

“我永遠不會離開您。”藍允漣說。

藍千露喃喃自語,一直到疲累,躺回搖椅。藍允漣閉上眼,借着這個時刻,像個真正的孩子那樣,把臉貼在母親胸前。

藍允漣唱起兒時的歌謠,強壓哽咽的聲音依舊柔軟如春水,繞住藍千露,帶着她,撫着她,托着她,讓她安心入眠。藍允漣流幹了淚,又在母親的膝頭伏了很久。

最後藍允漣為母親蓋上薄毯,彎腰在母親額前落下一吻。兩張臉龐挨得很近,都是十足的美人。歲月不曾在藍千露臉上留痕,又或者在某個瞬間,她就已經停止了衰老。此時此刻,這對母女看上去幾乎沒有差別。

藍允漣離開房間的時候,女傭們露出關切的神情。

“請幫我照顧好她,”藍允漣認真地說,“我的感激無以言表。”

得到了女傭們的保證,藍允漣才走下樓。阿角依然坐在壁爐邊,聽見女兒的腳步聲,稍微坐直了一點。

偌大客廳中的唯一光源就是壁爐中的火焰,阿角裹着厚毯,看着這無限血紅中的一點金。他極其消瘦,皮膚蒼白,深陷的眼窩和幹裂的雙唇讓他的姿态宛若病人。其實他的五官很好看也很幹淨,不帶任何突兀的棱角或者過于明顯的特色。

他今年已經四十二歲,看上去卻像個不知俗世為何的學生。

“她怎麽樣?”阿角問。

“她想知道,你為什麽不再愛她。”藍允漣站在落地窗邊,側臉看着阿角,說:“您好殘忍。”

阿角眼梢上挑,在某個瞬間,火光跳映,他看上去惡毒又多情。

“你的外祖父,還有你的姨媽,”他低聲說,“比我殘忍一百倍。”

“很多人都給了您仇恨的理由,除了母親。”藍允漣低頭時露出脆弱纖長的脖頸,她落在窗上的剪影優美。她低聲說:“您卻唯獨對她……”

“因為,”阿角聳聳肩,遺憾地說,“我夠不到別人。”

長久的沉默過後,藍允漣沉默地離開,和來時一樣,腳步和身影一樣輕柔,像琉璃仙女,不染塵埃。阿角沒有搭話,沒有祝福,也沒有告別,只是望了望她的背影,然後慢慢地縮回了陰影裏。

身邊只剩木頭被焚燒的噼啪聲,阿角狀态放松。他把玩着指尖的胸章,光倏地一斜,“尋鹿會”三個字金光閃閃。

***

血沾得到處都是,緩緩被水沖散。

滄餘一\\絲\\不\\挂地坐在浴缸裏,冰冷的水從花灑中不斷墜落,流得到處都是。滄餘用剃須刀劃開右側的胸膛,讓血湧出得更快、更多。

他以為會沒事,但他高估了自己。他閉上眼,視野中反而出現更多,他又回到了刀俎實驗室,還有狂夢歡場的地下世界。馬戲團成為引信,回憶将他炸得稀爛。他拖着巨大的陰影,沉重艱難地走到這一步,終于遇到了第一張倒下的多米諾骨牌。

滄餘指尖流暢,用自己的血在牆上寫。

——othalion[2]。

水把血字沖下去,就再寫一次,傷口要愈合,就再次用刀片劃開,而且劃得更重,劃得更深。他沉淪于這樣的反複,仿佛經歷高\\潮般間歇地揚起脖頸,發出痛苦與快\\感交雜的低吟。

滄餘揮汗如雨,眼眶泛出極其嚴重的血色。屠淵推門而入時,他正将手指深入刀口,沾取更多更濃的鮮血。

聽見聲響,他動作停頓。

屠淵的那聲“小魚”被壓散在水珠墜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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