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樹蔭(四)
樹蔭(四)
又躺了兩三天後,我已經能保持大半日的清醒狀态了。
“霧岚,軍中事……”
不待我問完,霧岚就瞪了我一眼,似乎想發脾氣,但是礙于身份,最終還是溫和地勸道:“将軍養好傷再說吧。”
我道:“這都多少日了?怕是不能再拖了。”
陸吾國雖然求和,但是到底是戰事初歇,他們也沒有完全撤兵,不過是後退了二十裏地,邊境的氛圍整體還是十分緊張的。
霧岚将藥端給我:“軍中之事有陛下明鑒,将軍身中混毒,還是要先顧好自己,莫負君心。”
我有些差異地看了霧岚一眼,她以前從不會如此說話,該是有人告訴她要這樣說。難道,在我負傷卧榻的時候,有什麽別的大事發生?
霧岚看出我心中所想,道:“将軍不必多想,這些日子裏一切安好,只是陛下教訓了幾個人,又叮囑了奴婢幾句。”
“這是何意?”我皺起眉來,瞿姜從不是搞嚴刑苛政那一套的人,但是她若是動怒“教訓”起誰來,卻也從沒有手軟過。
“将軍受傷時,有人發言不遜,陛下順手處理了。”霧岚道。
“發言不遜?順手處理?”
什麽出言不遜,朝堂上這群人精,哪個說的話不是早多時準備好的?而且,瞿姜又是哪門子的順手處置?
“将軍負傷,有些人卻責怪将軍過于自負,單人伴駕險些不敵。陛下聽不過,便将說閑話的人都遠送了。”霧岚簡要解釋了一下。
這個“遠送”,我不問也知道,不是送去邊地,就是送到更遠的陰曹地府。
“陛下不該如此。”我嘆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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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岚搖頭:“那些人該罰的,說話那麽難聽。”
我道:“其實他們說的,倒也算是實情,我确實差點沒保護好陛下。”
霧岚大着膽子同我相争道:“可是将軍最後就算以身相護也沒讓陛下傷着半分,到底是護住了的。”
我笑着道:“臣下護着君上,本是份內之責。緊要關頭,以命換一米命也該護住的。”
“可是将軍你不一樣,你又不是……”
霧岚還欲再辯,我制止了她,“我沒什麽不一樣。陛下為我懲罰他們,正是君上在為臣下出氣,出自史官筆下,就是所謂‘偏寵’。”
這些年多多少少讀過的那些史書,關鍵時候還真是有些用處。有人生來帶祥瑞之兆,命中注定會就是一個好的君王,但是卻沒有人生來就是一個好臣子。
得不斷去學。
“在說什麽?”瞿姜居然這個時候過來看我了。
但是看霧岚的神色,似乎并不意外。看來我不省人事的時候,瞿姜經常如此。
臣侍君以忠,君待臣以禮。
又是君臣。
說起來,霧岚方才提及“莫負君心”這個詞,我乍一聽到就有些說不出的難受。
回味久了便發現,原來我和她之間,所依憑的一直是“君心”。
君心怎樣想,我們便是怎樣的關系。
在那種境況下,我救她,無論出于多麽大的本能,也都是我為人臣的本分。
本分和本心不同,但是為臣者即使有本心,也蓋不過本分。
至于那一瞬間奔湧而出,讓我不惜折了自己也要保住她的情緒,我自己都尚且理不明白,怕也是更難以讓她知道。
我救她,其實不單是為君臣大義的。
可君心不知,那便無用。
“陛下。”我撐着身子行禮。
“阿泱你別動。”瞿姜見狀,立馬上來扶我躺下。
經過這次事件之後,雖然我才剛剛醒來不久,但是我覺得我和她的距離變得更遠了。
不是她在疏遠我,而是我在有意避開她。
我通過不斷自省,也通過我所說之話,刻意且費力地一遍又一遍強調——君臣有別。
哪怕我現在名義上和她締結了婚約,那也是在幫忙。
可能是這一次應敵之時,我傷得有些重,便暗自覺得愛一個帝王的代價,我有些付不起。
太多明槍暗箭了,雖然我心甘情願為她擋,可是總會有我擋不住的。
而且,我擋下這些,不單純是因為我是帝王的臣子。
但是她不知道。
這讓我很不高興。
“霧岚,下去吧。”我主動支開了霧岚。
瞿姜在我床邊坐下,“可是有話要說?”
我道:“陛下其實不該為臣破例的。”
瞿姜略一思索後道,“你說的是處罰那些胡亂彈劾你的文官之事?”
看神情,她似乎絲毫都不意外我知道,看來指點霧岚的人确實是她不錯。
“阿泱,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竟然讓你感到不安。”瞿姜話中有些委屈。
我覺得委屈的人合該是我才對,“陛下何出此言?陛下這樣維護我……”
“可是你并不滿意。”瞿姜道,“我所做的,是任何一位帝王都會做的。你在戰場上領兵為國征戰,在前些日子又救駕有功。于國于私,我護着你都是應當的,這也是在維護功臣,但是我不知你為何總覺得這樣不該。”
功臣?
還是"臣"啊。
“陛下,既然臣來了當扈國,那就不再是冀望山的鳳郁泱了。”我坐正了些,冷着臉陳述着事實,“陛下既然封臣為大将軍,又委任軍事于臣,臣便不該辜負陛下的信任。君心在上,臣明白。”
“我讓霧岚同你說那些的意思,是讓你好好養身體,不是讓你……”瞿姜有些惱怒,“阿泱,你到底怎麽了?”
“陛下,臣不過一個将軍。”我覺得瞿姜若是聰明,她當理解我的意思。
“阿泱。”瞿姜看着我的目光很複雜,她低聲道:“也許一開始不該說請你幫忙。”
我沒太明白她的意思,“什麽幫忙?”
“無事,其實你這樣想也好。”瞿姜突然伸手為我掖了掖被角,溫聲道:“什麽‘不過一個将軍’?朕也就你一個大将軍。”
那天的瞿姜很有耐心。
倒不是說她過往同我相處沒有耐心,只是那天的她,在我的床榻旁久違地坐了一兩個時辰。每當我提及政務或者軍務之時,她要麽喂我精致點心、要麽岔開這個話題。
而談及“君心”二字,她也都不直接作答。話不過三。在第三次被忽略後,我就再不提了。且日後瞿姜來看我的時候,我也再未提過。
這混毒實在難解,我負傷在塌整整三個月。
瞿姜雖然最終還是拗不過我,把軍務中最要緊的挑揀了送來與我,但是我仍舊是很清閑,大半天都不需要幹什麽正事。
許是秋冬之際,民間并無旱澇之災,故而瞿姜需要處理的政務也并不多,她來得的次數都快趕上太醫了。
我想了許久,她那日說“也許一開始不該說請你幫忙”的用意,所指應該是那份婚約。
可是她有喜歡的人了?還是她未來有不得不娶的人?
想着想着,我犯起了迷糊,竟在桌案旁斜撐着睡着了。
半夢半醒間,我察覺到瞿姜來了。她輕輕将我抱起,穩穩當當地放到床榻上,又為我蓋好被子。
為臣一遭,能得陛下如此悉心相顧,也算不枉此生。
其實,她這段時間的體貼,總是給我一種錯覺,好像我真的就是她的妻子。
我正準備翻個身,尋個更舒服的姿勢,突然覺得眼前一暗——瞿姜俯下身來,在我額間落下輕輕一吻。
她離開後許久,我心中都沒有平靜下來。
比起羞赧,我更多覺得內疚。
我心思七彎八繞,說話又扭扭捏捏的,實在有些對不起瞿姜,更對不起她未來的那位正宮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