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葉梗(二)

葉梗(二)

同陸吾國之間的戰役,我只能用“苦戰”來形容。

也不知道陸吾國是如何訓練他們的士兵的,一旦交戰,即使周身鮮血淋漓,也好似感知不到疼痛一般。若根據我軍中慣例,則多不會讓我方傷兵與之硬拼。傷兵必須休息。

但是人的血氣,時常不受控制。

到了殺紅了眼的時候,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戰況慘烈,此番不在百姓流離失所,而在戰士遍體鱗傷乃至血肉模糊。

雖然勝利,也是慘勝。

我軍死傷三萬六千人,陸吾國死傷四萬一千人,後者有五千多人的傷亡都可以歸功于那張營區內部地圖。

帶火星的箭頭,精準地射入他們營區防守的薄弱處和糧草的存放區。

夜晚奇襲入對方軍營的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直面人間地獄。

慘叫聲,咆哮聲,怒吼聲,哀痛聲。

刀劍相對,拳腳相搏。

烈火焚燒衣物,箭镞沒入皮肉。

每一處都是厮殺,每一個角落都堆疊着屍體……也不盡然是屍體,他們有的人還在垂死掙紮、大聲呼救,卻又因為不得醫治而漸漸沒了聲響,應是活活疼痛至死。

哪怕我是主帥,哪怕這是當扈國的絕勝時刻,我心中也絲毫感受不到快意。

我厭惡戰争,無以複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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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對方國使臣遞過來的求和國書,卻感覺聽他嚣張跋扈地大聲念出讨伐檄文似乎就在昨日。

我接過國書,轉頭找了一位辦事穩妥的副将,讓他快馬加鞭将這國書傳回京城給瞿姜。

看着使臣低垂的目光,我沒有什麽滿足感,更不覺得現如今的當扈國已然“天下無敵手”。

最多就是釋然——結束了。

終于結束了。

加上前後行軍,我已有近八個月沒有睡上一個好覺了。

這樣來看,領兵出征一次,還真是消磨壽數。

幸好我從來沒有想要長命百歲的願望。

不過,能夠踏上回去的路,就已經十分幸運了。我知道的,有很多一直想要回家的人,沒能如願。

我帶他們出征,卻沒能帶他們回家。

當晚照例是慶功宴。

我其實也不太喜歡這種人聲鼎沸、熱鬧歡騰的場面,而是更為享受以前在冀望山上所擁有的那種寧靜與安閑。

但是,畢竟是半年多來大家第一次這麽高興,我不想掃了衆人的興,便按照慣例說了許多場面話。

一開始有幾個膽子大的人來敬我酒,我沒推辭。漸漸地,衆人便皆知我其實是個願意與他們“合得來”的人,行上酒令的時候,便也把我拉了進去。

寅時初,穩當坐着的人沒幾個了。

我是其中之一。

我第一次對自己的酒量有一個清醒的認知。

不說千杯不醉,至少人前尚可。

看着将士們已然醉得舉起酒杯都搖搖晃晃,卻仍舊相互勾肩搭背、推杯換盞,我心中無限感慨。

這才是人間該有的樣子,豪氣地與兄弟邊笑談邊喝上幾盅好酒,醉得歪歪斜斜也就索性對天而飲。

戰禍,禍人,也禍天。

在安葬完陣亡将士後,大軍回朝。

我同一衆将領總覺得,即使敗局已定、國書已遞,但是陸吾國并沒有徹底放棄,他們走之前,一定還會有些什麽小動作,以報夜襲之仇。

所以特意多安排了一萬駐軍,以防萬一。

在回程的路上,果不其然聽聞陸吾國有些“散兵”刻意僞裝成當扈國士兵,繞着道偷襲邊境村寨。

我聽到時,牽着馬的手一僵。

早知道,我也該以此為借口留下來的。

并非是戀戰,而是有些害怕回去。

瞿姜在最後的戰役開打的前夕,便回京城去了。我與她已經時隔近三個月未見了。

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白于淵對師父的事情所知頗多,但是對瞿姜,卻僅僅只能确認師父和宋河鷺相識确實是因為她。

這也正是我為難之處。

直接去問她本人?

若是她正面回答了,她說什麽我就能信什麽嗎?

若是她避而不答,她的回避又能說明什麽呢?

若是她和師父相識,那當年上山就并不是誤入。

興許,她所尋找的半夏,并不是那些草藥,而是我。

我能夠理解瞿姜為當扈國着想,卻不能接受我們的相識都始于騙局和蓄意。

回京那一日是大雨,故而百官皆是在城門上迎接,瞿姜也不例外。

我和瞿姜便只在城門處遙遙見了一面。

之後,我就以在戰争中勞損過重為由,想要閉門不出。

不過,正如我之前所言,我和瞿姜之間到關鍵時刻,從來都是由不得我的。

我退一步,瞿姜自然會進兩步。

第二日清晨,瞿姜下了早朝後就立刻過來找我了。

“人是我介紹認識的不假,可是起因乃是你師父失望之至。”

既然她已經挑明了,那我再裝傻也沒意思,于是我開門見山地問道:“那你那一日上山是為了找什麽?又或者,找誰?”

瞿姜同那日一樣,說道:“半夏。”

我問:“哪個半夏?”

瞿姜微微皺起眉,良久後才道:“世間應當只有一個半夏。”

哦,所以她當時确實是為了找我而來。

我接着問道:“為何找半夏呢?”

瞿姜道:“想看看,永翼國還有沒有救。”

當扈國還真是慣會“以天下為己任”,竟然考察起永翼國的繼承人來了。

我問道:“那找到後呢?”

瞿姜答:“有救。”

我不解:“那最後怎麽……”

“我說的‘有救’指的不是永翼國,而是你。”瞿姜将這句話的重點刻意重複了一遍,“是你有救。”

“因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因為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句話後,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不知我是永翼國世子,也不知曉我本該承擔的責任,或則我本該赴死的命運,倒是救了我一命。

我問道:“我應該什麽都不知道嗎?”

瞿姜道:“你師父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她将自己的徒弟都保護得很好。”

她既然用了這個“都”字,想來也必然是知道白于淵的存在的。

甚至白于淵也是她施以援手,帶回來的。

我之前總覺得她不願意騙我一騙,哄我開心,可是等到她真的騙我的時候,我卻是半點也受不起。

到處都是理不清的東西,一片亂糟糟的。

我突然就覺得有些無趣。

久違地,我想起師父的教誨來。

适時抽身,可享安寧。

于是我對她說:“顧菟,我想休息了。”

我是真的在送走她後倒頭就睡,但是我這覺卻沒睡多久,不過一兩個時辰後,就被人晃醒了。

來者是瞿姜,帶着一身酒氣,也帶着室外的落雪和寒風。

這是自我認識她以來,第一次見她喝得這麽多。

“阿泱。”她眼神不清明,認人倒是準。

“你怎麽……”我回應到一半,之後就再沒法出聲了。

正正好好落在我唇間的,是她的吻。

她今夜喝的,竟然是師父每年夏至都會釀的青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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