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以前席姜跑去見宋戎, 會特意注重服飾妝面,打扮得很精致隆重,一絲不茍。

宋戎盯着眼前的席姜, 見她只簡單地挽了發, 頭上除一根金簪再無贅物。那是宋戎不知,這金簪樣式雖簡單,上面一側鑲滿了貴重寶石,被席姜所嫌棄, 但這已是她能找出的最樸素,最符合她現在審美與需求的。

她在向趙夫人行完禮後, 終于向宋戎看來。

四目相對, 宋戎心裏一沉。她眼中沒有了之前一見到他就會亮起的光, 沒有了仰望與崇拜, 他甚至覺得在被她俯視。

“宋督主。”席姜淡淡地伏了平常一禮。

宋戎點頭以示回禮。

趙夫人這時起身, 走到席姜身旁拉起她的手:“真是個讓人看了打心裏喜歡的孩子,”

席姜面上笑着, 手上一使勁,躲開了趙夫人。太後的手還是這麽涼膩, 讓人覺得不舒服。

席姜的手勁不小,但趙夫人一點影響都沒受,連個楞都沒打,誰都沒有覺察出這暗流湧動的一幕。

席姜暗自感慨,要不怎麽她的兒子能殺出重圍登上王座呢, 趙夫人是個成大事的。

趙夫人誇完席姜,大聲道:“來人把禮帛擡上來。”

兩車的東西可是不少, 良堤沒有潛北富裕,宋家沒有席家富有, 再加上宋戎一直在打仗,終歸出的比進的多,一下子能拿出這麽多尚禮,是相當有誠意的。

無論是賀喜還是談判,都用不了這麽多東西,在座的都猜到了宋家此行的目的。

席兆駿知道兩家成不了,雖在座的除良堤來的沒有外人,他也不想當衆說女兒成不了親事,做父親的不想愛女受一丁點尴尬,他先是對席姜道:“去玩吧,今天街上熱鬧,東城的猜謎獎品豐厚,看你能贏多少。”

席姜未動,她了解宋戎,不當面親口與他說清楚,他不會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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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回來,人太多,還是家裏清靜。”她反倒坐下了。

席兆駿見她坐得越發安穩,他搶在趙夫人前道:“您真是太客氣了,這賀節禮竟備了這許多,”

趙夫人:“倒不是賀節禮,是我家的求親禮。”

宋戎忽然起身,在席兆駿面前恭敬行禮:“某不才,慕席五姑娘性淑德良,其貌端莊溫婉,今日上門求娶,還望席公恩準。”

席兆駿知道這時該說些小女性格頑劣之類客套的拒絕之言,但他說不出口,讓他說他閨女的壞話,哪怕是假話也不行,他的囡囡哪哪都好。

這麽一想,看着眼前宋戎真誠的樣子,覺得他還算有眼光,雖還是拒絕之言,但态度和藹了幾分:“宋督主這份心意,”

“宋督主問錯人了,也看錯人了。”席姜起身道。

宋戎直起身回頭看向她,席姜接着說:“我的親事我自己說了算,我爹爹并無替我說親之意。再者宋督主說我性淑德良,不知您這是打哪裏聽來的,您被騙了,我向來無拘無束沒規矩慣了,與淑、德,良,沾不上一點邊。”

席姜站出來幾步,與宋戎不過五六步之遙:“至于樣貌,倒是出了名的不端莊不溫婉,幾年前,被前朝縣丞吉大人家的小姐批了禍水之說,巴結攀附者還寫了詩來,流傳了好幾年呢。看來他們還有些良心,沒有讓這詩流到外阜去。”

見苗頭不對,胡行魯站出來對席兆駿道:“席公,自古以來就算無雙親可靠也無自己說親一說,席家是大族之家,尚武尚德,該是五姑娘年輕,不想過早離開家人,才有此言。”

席姜:“不是,就是我說了算。”

席兆駿:“不是,就是她說了算。”

父女倆幾乎是異口同聲,胡行魯被憋了回去,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大族之家。

宋戎臉色暗沉:“五姑娘說了這許多,意欲何為?願嫁還是不願嫁?”

席姜:“不願意,我不想嫁給宋督主。”

宋戎腦子嗡的一下,周遭的聲音似都聽不到了,只有席姜這句斬釘截鐵的回答在腦中回蕩。

他向席姜走去,裹挾着風,趙夫人與胡行魯都感覺出不對,胡行魯想去攔他,但他快人一步,來到席姜面前,抓住了席姜的手腕,聲音低沉微啞:“還請五姑娘與我說分明,之前種種是否戲耍,意欲何為。”

席家人沒想到宋戎敢當面這樣做,反應比胡行魯還慢,待反應過來,宋戎已要把人帶走。

席姜在當皇後時,也沒有放下對武藝的追求,但她無論怎麽練,哪怕一直有進步,從來不是宋戎的對手。

他們每次比試交手,為數不多贏宋戎的那幾次,她心裏明白,是宋戎讓她的。

所以當她看到宋戎如上一世陰鸷瘋狂的樣子,加上手腕被治住,她沒做徒勞反抗。

被他帶走有些不好說的話單獨與他說清楚,不失讓他盡快認清現實的好辦法,畢竟她重生而來的時機晚了一些,正是她拼命向宋戎示愛示好,恨不得原地嫁給他的時候。

唉,自作孽。

就在宋戎躲過席亞的阻攔沖向門口時,一股淩厲的掌風向他襲來,差一點席姜就被搶了回去。

看清來人正是席覺,宋戎在捱這一下時就猜到了是他。

宋戎被這樣一擋,席家人全部出動,他若不玩命不負傷,是帶不走席姜的。席姜看着宋戎的樣子,上一世魂體被困住的記憶閃現,讓她越發覺得他今日若帶不走她,他什麽都做得出來,難道他從這時候就具備了瘋的潛質了。

席姜開口道:“宋督主說得沒錯,過往種種确實需要交待清楚,我跟他去去就回。”

“不可!”同時出聲的是席兆駿與席覺。

席姜聽到宋戎輕聲且狠意滿滿地呵了一聲,她又道:“父親與哥哥不用擔心,親事既是我自己來決定,出了問題也該我自己解決。我意已決,不必再攔。”

趙夫人道:“我留在這裏,席公難道還怕五姑娘會不歸嗎。”

胡行魯也趕緊打圓場:“是啊是啊,我們此次不過才帶了二百人,本意是結親不是結仇。五姑娘往良堤跑了有一年,很多事還是讓當事人自己說清楚的好。我也留下做陪,還請席公重新上茶,待品了這一茗,二位自會歸來,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會離開。”

席兆駿看了席姜一眼,他縱一百個不願意,但心裏明白,他家囡囡已做出決定。

這孩子一向有主見,想做的事攔不住,看上宋戎主動上門纏着人家,這樣廉儀不顧的事她做了,偷着出兵攻打四造,這樣膽大妄為的事她也做了。

從小就沒束縛過她,這時再來強行違她意思已是晚了,席兆駿揮揮手,放他們去了。

宋戎攬上席姜的腰,沒有從正門出去,而是竄上了房檐,身影消失前,他看了席覺一眼,陰寒至極。對方也好不到哪去,雙眼同樣含陰帶鸷。

宋戎一路帶着席姜上了潛北最高的南樓,這裏底下有人把守,平常人上不來。南樓可以俯瞰整個潛北城,甚至天氣好,還能隐隐看到東邊的良堤。

今日潛北過節,街上都是人,從上面望下去,處處張燈結彩。

“放開。”席姜一掙,宋戎松手。

她又道:“宋督主可知,這是潛北的重要觀測點,按理你不該上來,有窺探軍情之嫌。”

宋戎:“我在與你說正事。”

席姜:“這就是正事,你要說的是私事。”

她認真無比,來真的,宋戎只得随她下到空層,這裏一樣沒有人來,只能看到街上行人,卻已看不到全城風貌。

席姜看着眼前的民生安寧,喃喃道:“這才是最重要的。”

宋戎沒聽清,他道:“若是你氣我以前對你太過慢待,我道歉。”

席姜搖頭:“你沒有錯,是我錯了,先前眼裏只有兒女情長,卻不知這亂世中私情最不重要。”

“宋戎,”她直呼他的名字,“站在這裏的感覺真好,看着黎下百姓安居樂業,城鎮繁榮絢彩,而你我皆知,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如潛北與良堤。大衛雖是自取滅亡,但若天下一直亂下去,所有人都會遭殃。潛北與良堤不會聯姻,以後再見,是敵是友都不好說。”

宋戎發現席姜變了好多,除了這張絕美容顏,他快要不認識她了。她懂了好多,會了好多,是席家二郎教她的嗎?

“嫁給我,我就不是你的敵人,我會是潛北是席家最可靠的盟友,是你的家人,是你人前身後最可靠的倚仗。”

不會的,她試過了,他會要了席家所有人的命,留下茍延殘喘的她,被逼到前臺像瘋子一樣殺人,死後連往生之地都入不得。

席姜:“我還是更信自己,信自己的家人。”

宋戎:“信席家二郎嗎,你跟他什麽關系?“

席姜眼睛瞪起,滿面震驚:“還能是什麽關系,他是我二哥。”

宋戎沉聲:“養子而已。”

他有病吧,神經病。

“二哥與此事無關。我已說得很清楚,于私我不願嫁你,于公我們各自為政。以前年輕不懂事,不知深淺招惹了督主你,相信督主也知那時的真心天地可鑒,無一絲戲耍之意。”

宋戎:“那時的一片真心,怎麽此時就沒了呢?你又看上了別人嗎?”

席姜認識的宋戎眼裏心裏全都是大業,何嘗如此兒女情長過。真是黏黏糊糊,講不通了。

席姜以為她與宋戎說清楚後,他可能會放些狠話,也可能會在心裏暗下狠誓,會讓她與席家付出代價。沒想到,他竟是死纏爛打,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席姜看着宋戎這張臉,以後除了在戰場上,她不想再見。她回頭朝樓下走去,宋戎再次拉住她。

宋戎厲聲:“我再問一遍,你與席覺是何關系,你不想嫁我,難道想嫁給他?!”

對,她忘了,他一直就是個瘋子,隐藏得很好的瘋子。

“你瘋了,那是我二哥。”

“你在避重就輕,你不敢回答我。”

席姜想罵人了,她能不能現在殺了他?他不是才帶二百人來嗎,老妖婆也在軍師也在,把他們一鍋端都殺了,可不可以?

不可以,阿擡沒來,顏繁沒來。不說兩個都是沒了主人會發狂的瘋狗,只一個沒帶阿擡就可以确定,他們是有備而來,從邁進潛北就已做好了萬無一失的準備。

席姜瞬間冷靜下來,這可是宋戎啊,他再瘋心裏都是有數的。

就像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他囚禁了太後,他滅了四大士族,他還斷了阿擡一臂。在他死前,後宮所有參與皇後與貴妃之争的,哪怕只是一個浣洗局小宮女,都被他清洗掉了,最後還活着的,全部是沒有參與一絲一毫争鬥的嫔妃與宮人。

她怎麽會認為在他發瘋時可以趁火打劫,這個想法很危險,她要時刻記得,宋戎是危險的敵人。

“你說話。”宋戎還在逼問她。

他手勁極大,一時失控,席姜怵眉道:“我就算是想嫁與別人又幹你何事,我日後要嫁,至少會嫁個在打鬥中會顧念我是否受傷的人。”

宋戎怒氣暴起,卻又迅速潰敗,他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席覺從他手中搶人時,本可以搶走的,但卻顧念席姜還被他抓在手中,才沒有成功。

他當時覺得自己勝了,卻原來是輸了。

她還在說:“所以,你明白了嗎,你根本不喜歡我,你只是不甘心,高高在上的督主大人的不甘心而已。”

與上一世宋戎在她死後所做的一切同理,他并不是因為愛她才那樣做的,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沒有按他安排的路走,沒有按他想要的樣子一輩子陪着他身邊,他根本不懂什麽是愛,他只是個極度自私的人。

席姜一口氣跑下了南樓,扯過守衛的馬,一指上面:“盯着他下來,從今往後塔層也要留人。”說完她上馬而去。

守衛得了命令,全部緊張地盯着宋戎下了樓來。

宋戎沒有為難任何人,只是盯着席姜遠去的身影,他們好像調了個,她滿腦子都是戰備戰防,而他卻只想質問她為何不願嫁他,是否移情別戀背叛了他。

宋戎低頭笑了一下,他怎麽會連個女子都不如了,他管她願不願意,管她是否移情,只要自身足夠強大,他想要的都會是他的。

可心裏還是不舒服,她怎麽可以不願意,她怎麽可以背叛他。宋戎擡頭看着高高的南樓,他要看着席家倒下,要他們付出代價,要她孤苦無依只能依附于他。

到那時,她會變回去的,她很聰明不是嗎,她會再次做出正确的選擇。

宋戎接了母親帶着他的人走了,席兆駿見禮帛沒拿走,讓人去追,被席姜叫住:“爹爹且慢,良堤軍師走的時候改口是節日賀禮,白來的東西為什麽不要。”

席兆駿:“可這,無功不受祿,”

席兆駿這邊還說着,那邊席姜與哥哥們已經開始開箱登記了。席兆駿只能又對着小厮嘆道:“唉,都長大了,不聽話了。”

小厮叫阿壺,他脫口而出:“不聽話也是您寵的。”

上次席兆駿說席覺比親兒子惦記他,阿壺就來了一句:“親兒子惦不惦記您,都是您親兒子。”

席兆駿當時瞪了他一眼,這次他直接上腳:“還有沒有規矩了,不說我是你主子,就是論年齡你這也叫目無尊長,頂嘴該打。”

阿壺做逃跑狀,席兆駿在後面追,一時跑出了中堂。這下席兆駿舒服了,眼不見為淨,好好的彩食節,他去找親家們喝酒去了。

席姜在宋戎送的東西中挑出了兩份拿去給大嫂與淼淼,以彌補這些日子對他們不聞不問的失禮與愧疚。

田阿陳沒想到席姜不是順嘴一說,她真的回來了,帶了新的東西回來,她心裏嘆氣,面上還得顯出高興來。

田阿陳知道席家人對她都挺好,她娘家苗家對她也好,若是成親前,她沒有聽到父親與郎君的那場對話,她也不會活得這樣郁郁不開心。

那場對話她聽得也不是很明白,只父親與郎君各有一句話被她刻在了心裏。

父親說:“我們還算沒有辜負席公所托,已盡力把她當親生的養了。”

而郎君卻說:“田公與夫人已做得很好,我只盼她什麽都不知道,不然要恨我了。”

這兩句話随着年月的加持,變得越來越清晰透明,乍聽之下的不懂,随着一日又一日的回味咀嚼,田阿陳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沒有歸屬感。

這些郁結在生淼淼時,差點要了她的命,最後救了她的,不是不管不顧沖進來的郎君,她那時在想,他到底在騙她什麽,做過什麽對不起她的事,她會因此而恨他。

也不是一直陪在身邊的娘親,無論娘親握着她的手哭得多傷心,她會想,如果自己是她的親閨女,她還顧得上大哭嗎,會不會沖上來給她兩巴掌,讓她打起精神來不許死。所以從小到大給她的愛是真的嗎?還是養大她只是公公給的任務?

最後救了她,讓她振作起來的是她的淼淼。

她聽到産婆在說,若她再不使勁,孩子可能會憋死在腹中。她頭腦忽然清明,就算她的家人、愛人,她的一切都是假的,至少這個孩子是真的,是與她血脈相連的親骨肉。

她活了下來,孩子也活了下來。她有時候也在想,她是誰并不重要,至少淼淼是席家的孩子,她這樣糊塗地過一輩子,好像也沒什麽可遺憾的。

淼淼又沒在,田阿陳說,孩子吵着要找二叔,不讓找就哭,今天過節小孩子哭久了不好,就讓他去了。

席姜與大嫂聊了一會兒,發現二哥是真的喜歡并愛護淼淼,因為大嫂十分在意淼淼,護得十分緊,能讓她如此放心地不看着不跟着的人,也只有大哥與二哥了。

她記得上一世,她每次帶淼淼玩,大嫂都會跟在邊上,一個眼神都不錯地看着。

席姜正這樣想着,忽見外面驚慌地跑來奴仆:“小爺落水了!”

田阿陳眼前一陣眩暈,還好席姜扶住了她,不過她也好不到哪去,落水兩個字刺激到了她,她的英傑就是這樣沒的。

二人一齊地跑了出去,朝着院湖而去。誰都顧不得誰,跑掉了鞋都不自知。

遠遠地看到大哥抱着淼淼,孩子除了身上是濕的,眼睛是睜着的。田阿陳跑過去,席姜卻只覺腿軟。

淼淼被田阿陳抱了過去,席姜問席亞:“大哥你沒事吧?”

席亞一指身後:“快去叫大夫,你二哥受傷了。”

席姜一看,席覺被奴仆背在身上,他全身濕透,像是剛撈上來一樣,他眼晴微張,地上延綿着血跡。

“這怎麽弄的?”

“先別問了,趕快請醫。”

大夫在屋裏看淼淼與席覺,淼淼還好只是吓到了,席覺的傷口就深了些,且嗆了水,有咳症。

大夫說不能再沾水,不能下地,要養上幾日了。

一陣兵慌馬亂後,席亞換上幹淨的衣服,心有餘悸地道:“淼淼身邊的奴仆全都不會水,正好那裏離二弟的淌清苑近,聽到呼叫一頭就紮了下去,該是被湖下的礫石劃傷的,他找到淼淼再把他托到岸上已筋疲力盡,加上腿腳又受了傷,好在我及時趕到,拖了他上來。”

說着搓了下臉:“若不是二弟,淼淼這回懸了。”

接着回頭對院中管事道:“淼淼身邊的人都換掉,沒一個能抗事的,連個狗刨都不會。”

席姜看着田阿陳已經被吓傻,她知道以後恐怕就算是二哥也抱不走淼淼了。

席姜安慰了哥哥嫂嫂,然後起身去了淌清苑。

席覺坐在榻上,正在指揮奴仆給他煎藥,時不時還能聽到他的咳嗽聲。

席姜邁步進屋,席覺看到她,淡淡道:“讓他們把煎爐搬到了屋裏來,有些嗆,別嗆到了你,回去吧。”

态度可以算得上冷淡,連低頭煎藥的奴仆都偷偷朝這邊看了一眼。

席姜笑笑:“哪裏有味道,一點都不嗆。”說着自己找地兒坐了下來。

席覺沒轟她也不再理她,他自己什麽情況自己清楚,正想着後面的藥要如何配呢,席姜就來了,忽覺肺裏的郁氣上湧得厲害,更想咳嗽了。

席姜雖也沉默着,但她心裏想了很多。

從那日二哥神情落寞地說,原來五妹妹一直拿我當外人看的,到在大嫂那裏看到二哥對待席家小輩的默默付出,對,他對四哥一直也是這樣的。還有今日若沒有二哥,淼淼危矣。

最後,是她自己。她重生在上輩子絕食期,二哥天天給她煎藥,那時的自己還是不給他好臉的不懂事小丫頭。

再後來,只有二哥發現了她額上的傷,發現她在四造那三日過得如何。

當真是每天都睡不着,生怕哪裏沒弄好功虧一篑。上輩子她只上過三次戰場,還都是落在後面聽指揮的。這是頭一次做主帥打前陣,頭一次進行戰後清掃,她怕做不好,面上又不能顯,是睡不下吃不好。

只有二哥發現了,他說自己愛好醫廬,特意去逛的,但帶回的東西都是對她症的。那瓶塗抹的就不說了,另外一瓶每日服上一丸,确實吃得下飯,也睡得下覺了,人都沒有那麽焦慮了。

還有今日,宋戎要拉她走時,二哥明明有機會成功把她搶回的,但只有他們三個知道,宋戎死命攥着她不放,大有魚死網破之勢,她疼痛難忍,雖最終一聲沒吱,但是真疼啊。

而二哥察覺到了,投鼠忌器,他下手軟了,宋戎終得逞。

一幕幕在席姜眼前閃過,她忽然開口:“二哥,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席覺沒說話,看着她。

席姜接着說:“上次地契房契的事,我沒有什麽好狡辯的,你質問的對,是我的問題。但我還是要解釋一下,我可能偶爾會與你生分,但絕對是把二哥當親哥哥看待的,若違此心,我,”

“啪嗒”一聲,爐上的藥罐不知為何裂了,席姜朝那一指:“我形同此罐。”

席覺沉着臉,對煎藥奴仆道:“煎個藥都能煎壞,你還能做好什麽。”

“我來我來,”席姜跑去重新取了藥罐,問着奴仆該放什麽,一邊問一邊照做。席覺全程不說話,奴仆這才大着膽子讓給席姜來做。

席姜拿扇子扇,咳嗽了兩聲,席覺看她,一眼就看到了刺目的紅。

“你過來。”席覺忽然開口道。

席姜扭頭看他,見他肯理自己,馬上放下扇子,走了過來。

“手伸出來。”

席姜不明所以,伸出雙手看了看,沒看出什麽。

席覺:“上次給你的藥還有嗎?”

席姜:“都還有的,我現在睡得很好,不需要再吃藥了。”

“誰要給你配藥。”說着低頭朝她手上的一個位置看了一眼。

席姜這才注意到手腕上的一圈紅,那是被宋戎勒的。本不顯眼的,有袖子蓋着的,也不知二哥的眼神為何如此好,這都讓他看到了。

的确不好看,若不趕緊上藥,到了明日要青腫起來的,好在是左手,否則劍都耍不起來。

她朝屋中一面側牆看過去,那裏擺的都是二哥自己配的藥,也不知有沒有治她這個的。

席覺順着她的視線去看,終道:“從下往上第四層,第五格,取了去用。”

席姜聽話照做,仔細塗了一圈,然後回頭看席覺,席覺道:“可以拿走。”

奴仆早就接過了扇子,看顧起爐火,他忍不住又看了看那兩位。

主上對席家人都是客氣有禮,溫文而雅的,怎麽對這一位,席兆駿的眼珠子這麽随意,這麽不客氣,且二人間的默契何時到了寥寥數語就能明白對方在說什麽的程度。

奴仆不是真奴仆,或者說不是席家的奴仆。

這位席姜看着臉生的奴仆是被席覺特意弄到身邊來的。席覺畢竟是席家的二郎,是主子,他安排一個仆人進府,再來到他的身邊,并不難辦,只是不能心急,要小心要慢慢來,就像這位名叫馬鑫的仆人,毫無起眼地來到了席覺身邊,就好像他一直都在服侍席覺,是淌清苑的老人了。

主上在府上關心長輩,展現兄友弟恭,收買人心,這些馬鑫都看得懂,可此刻,主上對待五姑娘的态度就有些讓他摸不着頭腦了。

說展現關心收買人心吧,态度可是真冷淡,甚至以他對主上的了解,剛剛他是真生氣了。

可是為什麽呢?五姑娘明明是來道歉加表态的,主上的目的已達到,有什麽好氣的呢。

待席姜走後,席覺對馬鑫道:“給章洋回信,明确告訴他,我先不過去了。席家這棵大樹好乘涼,沒有什麽比做席家二郎更好的內應了。”

“是。”

席覺又說:“淼淼那邊的人不行,估計都會換掉,你去盯着點。”

“是。”

席覺不再說話,閉上眼運氣,他真的嗆了水,肺表不通。

馬鑫見此,把疑問咽下肚去不敢問,他想主上自有主上的考量。

從這天開始,席姜每日都往淌清苑來。

她一來于馬鑫來說更麻煩,大小姐沒幹過這活,根本不會煎藥。她還會帶吃的來,也不是她做的,是福桃做的,整個席府的人都知道,福桃好烹,手藝極好。

不過,每次主上都會吃上兩口,稱贊兩句,在看到五姑娘有按時擦藥,勒痕漸漸消失的情況,主上慢慢變得如以前一樣态度溫和起來。

席覺吃了幾天藥,不再咳嗽,傷口也愈合了,他可以四處走動了,卻一天都沒有出去,整天都在安靜地看書。

直到屋中掌燈,席覺才起身要去練武場,他好幾天沒活動了。

馬鑫甚感奇怪,主上懂醫講究養生,從來不落日後去練功,練武場的無頂設計,就是為了保證充足的日光。尤其是他的肺才剛宣通,夜間濕氣重,宜反複。

第二日,席覺還是在屋中看了一天的書,到了掌燈時分又去了練武場。

馬鑫忍不住勸谏:“郎君還是明日再去吧,落霞了。”

席覺不聽出了屋。

第三日又是如此,馬鑫漸漸覺出了門道,主上不會是白天在等五姑娘吧。

第四日,馬鑫搬書時說道:“五姑娘近日不知在忙些什麽,把整個庫房都翻了個遍。”

席覺翻書的手一頓,他問:“庫房?”

馬鑫回:“還是大庫。”

席覺剛把書放下,外面來人報,席亞來了。

席亞不是自己來的,帶着田阿陳與淼淼,彩食節過完了,他要回四造去,不過這次不帶妻兒過去了,他也不會多呆。

從四造原府丞出來的人,經過篩選,選出了一位可以信任,做事踏實的來常駐四造。

席覺問了兩句這人的情況,也覺得頗為合适。

席亞帶着全家過來主要是表示感謝的。田阿陳親手為席覺做了腰封,二郎沒有娶妻,這些東西都是買現成的,哪有家裏人做得精致。

席覺收了,又給淼淼拿了些吃食,臨走時,席亞提到席姜:“你如今身子好了,也幫幫她,如今真是鑽到了錢眼裏,一分一厘都是好的。”

這下席覺算是知道了席姜進出大庫是為了什麽,她這是又看上了哪裏,打仗不像過日子,那是在燒錢。

席姜把自己埋在賬本與箱子間,一擡頭就看到了席覺。

她問:“你能走了?”

席覺:“我什麽時候也沒瘸過。在幹什麽?”

席姜把賬本往席覺手上一攤:“二哥,你看我算得對不對,若潛北糧與賦按往年來收,最多能養多少士?”

賬上記得密密麻麻,席覺認真看起來,最後他道:“差不多是你估的這個數。”

她還懂算籌,這又是跟誰學的。

這次席覺問了出來,席姜總不能說是統理後宮學的,她随手抓了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去年一年去良堤,聽宋戎說過。”

席覺把賬冊往箱子上一扔,果然是跟他學的。

“只算這個沒有用,”席覺道,“你若只按這個來算,會入不敷出。”

席姜:“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光節流不行,還是要開源。”

席姜說着,慢慢湊近席覺:“聽說胡行魯建了新的絲房,還批了新的通關契證,連宋戎都開始做生意了,可見只悶頭打仗是不行的。我們得學。”

“學他做什麽,他會做生意嗎?良堤宋家底子是詩書之家,出了他這樣的,已是家族異類,你跟他學做生意等着全賠了吧。”席覺一口氣說了這許多。

席姜只道:“我又不是要與他學做生意,是要學他去做生意。”

席覺聽後眼波微動,他道:“你也可以讓父親批示新的通關契證,四造與潛北如今沒有戰争還算安定,批了契證會有人願意來做生意的。”

席姜不語,她當然也知道打開城門做生意是好,但如何告訴別人,我這裏值得信任,講誠信,又哪裏去尋通貿的中間人呢?

就在席姜毫無門道的時候,席覺回到淌清苑,親筆修書給章洋,他養的人該派人用場了。

章洋将軍收到信後,也是馬上修書,快馬加鞭讓人送到了都城內。

都城南巷,一封急信進了武宅。

武修涵親自拆開,看到上面“潛北席家”四個字時,眼前閃過一抹馬上紅影。

武修涵覺得人生很玄妙,他明明上一秒還在接聖旨,下一秒就回到十幾年前。

此時,他還年輕,父親健在,妹妹也還活着。不止,宋戎也活着,她也活着。

上一世他死裏逃生,四大士族只剩他一家,他投奔了西圍叛軍,它的首領叫陳知,他還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席家四郎。

他們殺入都城,得知了宋戎已死的消息,席家四郎為洩心中憤恨,不許斂屍,把一個帝王的屍身暴曬于旱廁蛆坑,與糞水融為了一體。

陳知毫無懸念地稱了帝,建新國,國號尊。

那是後話,上一世的後話。而今,這位陳知,大尊朝的開國皇帝,正貓在潛北席家,做着席家二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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