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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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一幟手機裏的聯系人不算多, 可每天都有收不完的消息。
江玿的碎碎念占了大頭,梁衡有時候也愛把他當成備忘錄,競賽群聊沒開免打擾, 所以閑聊的時候他的手機屏幕會反複亮起。餘下是他爸陸城非常中年人的籠絡關系的方式。
常常是一日三餐的問候,從“兒子早上好”,帶上太陽和玫瑰, 再到“兒子晚上吃了什麽?”, 帶上疑問表情和一杯咖啡。
陸一幟選擇無視。
江玿在飯桌上點評陸城行為:“簡直跟你一模一樣。”
陸一幟眼皮一壓。“沒有吧。”
其餘兩個人開始演起小品。
夏術挺起肩膀,學剛開學的陸一幟,“江玿, 中午吃什麽?好, 我馬上到。你這麽快?三個食堂, 我恰好壓中了而已。”
梁衡摸了摸後腦勺, “我就是, 剛開學有點怕生。”
兩個人繪聲繪色, 将總結的任務交給江玿。她放下筷子, 清清嗓,故意用中氣十足的男低音說:“跟着我就好,不用回頭。”
話畢,飯桌上響起一陣爆笑。
陸一幟面色鐵青,t 但僞裝出的不甚在意十分自然。
“可以了, 笑夠了吧。”他很不爽地說。
夏術提醒他:“以後少說點會被我們抓住把柄的話。”
“話說回來,”江玿擦掉笑出來的眼淚問,“你爸找你幹嘛?”
“聯絡感情吧。”
她像偵探一樣用食指和拇指摩挲下巴, “不可能。”
陸一幟問:“你有何高見?”
“單純聯絡感情的話, 應該會在你不回複的頭一天就放棄了。”江玿推斷,“他應該有事找你吧。你回他一下。”
陸一幟的性格如同他的名字。悶騷和不聲不響全都獨樹一幟。
陸城和江天華還有邵玉一起玩, 性格活躍不說,年輕人的時髦全都趕得上。
很多方面來看,他們完全不像父子。
小時候的江玿在電視劇裏學來滴血認親這招,曾經悄悄取過這對父子的血,認證他們确實是親生的。
這招非常的冒昧,被大人發現過後也只是被嘲弄的笑了兩下,然後遞來手指大方地問她是否還有需要。她小小年紀,相信實踐出真知,從此開始體諒陸城生了個“啞巴”兒子。
父子之間無芥蒂。離得遠了,長久未見,發來消息聯絡感情也是正常事。
陸一幟回了個問號。
他爸幾乎秒回地問他近況。
他說一切都好,吃好喝好睡好學好,把唯一一點江玿前段時間的不好咽下去。
家長們都不知道那件事。
陸城幹脆撥了個視頻過來。
他正走在回實驗室的路上,江玿閑着無聊,禮尚往來地說要護送他。
見他接了視頻,踮起腳往他臂彎裏鑽腦袋。
屏幕裏出現她大半張臉,陸城見了,喜氣洋洋地誇:“這是哪個小美女,看起來這麽眼熟。”
江玿大聲說:“我是大美女好不好!”
“好好好,”笑呵呵的中年男人說好話依她,“我們小玿是大美女。一幟呢?”
踮起的腳放下去,将就她身高的視頻水平線只能照到陸一幟的下巴。她拉着他的手掌往上擡,然後屏幕裏緩緩出現陸一幟那張不情不願的臉。
“喂喂,看到你爹怎麽這副樣子?”
陸一幟撇撇嘴,“有什麽事嗎?”
“沒事不能給你打電話?”父子倆較起勁,“我想你啦!”
中年男人完全沒有國人把真情實感說出口的羞恥狀态,一邊說一邊在自家踱步調整角度,“我這樣看起來臉小一點吧?”
“微信是不是自帶美顏?我皮膚都好了很多。”
“诶你們在哪呢,後面樹葉子都謝了。”
“冷不冷啊,該穿秋褲了吧,兩個人都還光着脖子呢!”
江玿從側面探頭,笑眯眯說:“叔叔,這個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前幾天還在穿破洞褲!好土啊!而且好冷啊,我說他老了會得風濕還不信!”
“拍下來存網盤,等老了再笑他。”陸城出損招。
“好有道理!”江玿拿出手機,信誓旦旦地說,“沒問題的,叔叔,包在我身上吧!我一定監督陸一幟穿秋褲!”
陸城也笑眯眯,“拜托小玿咯。”
受不了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插科打诨,陸一幟先是推開江玿的臉,把手機舉高,繼續用那張不情不願地臉問:“有什麽事嗎?”
陸城罵罵咧咧:“臭孩子,聯絡一下怎麽老想着挂!隔壁老王家兒子三天來一個電話,一講就是一小時,你就跟送給老江家了一樣,你爸找你說說話怎麽還着急催主題呢……我不就是看最近降溫要換季了,問問你有沒有時間去趟你外婆家嘛!”
牢騷鋪墊之後是正題。
陸一幟聽完,放下手臂作勢要挂,陸城又大叫起來:“別挂啊——”
他撲向手機,手機倒了,家裏的背景出現在畫面裏。
陸一幟問:“你在家裏?”
工作日不賺錢,中年男人竟然閑賦在家。
陸城把手機重新立起來,湊近小聲地說:“你孫阿姨前幾天做了個檢查,我陪她在家休息幾天。”
不情不願的表情緩和一瞬,他習慣性在遇到麻煩事的時候皺眉,剛要有動作,就被江玿一巴掌蓋住了腦門。
她越過他的手臂,問那頭的陸城:“孫阿姨怎麽啦?嚴不嚴重?醫生怎麽說?”
“沒事,小毛病。”
拉下江玿的手,陸一幟沉着聲音問:“孫阿姨在嗎?”
“睡了。”陸城食指在嘴邊比了個“噓”的動作,還是帶着笑的說,“好了,今天就這樣吧。記得有空去趟你外婆那裏,買點東西去,再和老人家說說今年上大學了。要是留你吃飯的話,找個借口跑掉好了。別的沒什麽事,你們要是忙就先去忙吧。”
男生靜默在原地。沒答應,也沒拒絕。光禿禿的樹枝戳在他的頭頂,視頻裏的陸城還開起玩笑說:“別動,我給你截個圖。”
好在善于活絡氛圍的江玿把頭重新鑽進屏幕,“叔叔,我們下次去看孫阿姨!你們記得也要吃好喝好!”
“知道啦!”
視頻挂了,畫面重回備注為“爸”的消息框。
大片白色消息氣泡和一條綠色消息氣泡形成反差,陸一幟鎖了屏幕,把手機收進口袋。
江玿剛才抓着他的手臂,現在被帶着垂落,兩根手指抓住他的衣袖。
“去外婆家而已,怎麽搞得要上刀山下火海。”
陸一幟嘆了口氣,“我寧願上刀山下火海。”
“怎麽?難不成你外婆還會催婚?”
她清奇的猜測角度讓陸一幟的表情由陰轉晴。
他胡言亂語地回答:“是啊。”
“那你帶我去吧,”她舍己為人,挺身而出,落落大方,“我幫你擋槍。”
陸一幟低頭看着她。
就在他快信了的時候,江玿又說:“報酬好說,我的表演費不會是天價。”
他扯了扯嘴角,忽然沒心情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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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碰上義工活動,變成了一個正當的理由拒絕一切外來安排。
社長在“話劇強強強”的群裏發言,他聲稱自己去校外劇場跑龍套兼職賺了不少錢,晚上活動結束要請幾個孩子們胡吃海喝一頓。
大家興致缺缺,很不積極地回“收到”。唯一會裝死還光明正大潛水又忽略群公告的人突然跳出來,問社長:“幾點?哪裏?”
吓得幾個人私聊江玿。
社長說:「他多少天沒吃飯了?怎麽餓成這樣。」
夏術說:「哪根筋搭錯了?」
梁衡說:「你對他做了什麽!」
江玿統一回複美羊羊無語的表情包。
校車拉他們到了另外一個村莊。有過上一回的經驗,他們這一次明顯更加适應,心态積極地把義工活動當成下鄉放風,看看自然風光,賞賞淳樸民情。
兩次活動的內容大差不差,兩所學校的狀況也基本一致。只是這一次對接的校方提前說明,學校裏多是留守兒童,講太溫情的事情也許會造成孩子們淚涕橫流,場面難控。
于是這一整天避開溫情,避開傳統的孝道和親情,只講好玩好笑的東西。
陸一幟心不在焉,社長跑來站在他身邊。“餓了?”
“什麽?”他回過神後說,“沒有。”
“那是沒睡醒?”社長觀察他,“我看你精神不振。”
“休息日早上六點鐘起床,是個人都會精神不振吧。”
“沒有啊。”社長原地蹦了兩下,“我很有活力!”
“是嗎。”他無精打采地回應,心裏只想要這個人快點識趣的離開。
社長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有想傾訴的事盡管找我,我輔修應用心理,為孩子們提供幫助義不容辭!”
“謝謝。”
“上次江玿也來了,好評之後我還返了一杯奶茶!”社長沒看出眼前的人想結束話題,還舉例說明起來。
陸一幟眼神一動,“江玿去了?”
“對啊。”他說悄悄話靠近陸一幟,“上次那件事……反正就是性質挺惡劣的,青春期少女想法也多的,我就稍微提點了幾句,開導了幾句。不過我也是悄悄和你說,你別透露出去。你也是啊,有事情不要憋着,風裏雨裏,劇院等你。”
面對別人親近的好意,陸一幟不擅長接受并回應。良久,他垂下眼睛,看着黃土地,很輕地說了聲“謝謝”。
社長被叫去游戲裏,陸一幟站在原地。
衣袖被人拉動,低下頭看見一個個頭很小的女孩。
他去看遠處瘋玩的大學生們,沒人注意到這一角,于是只好蹲下身,生硬地問女孩怎麽了。
“哥哥,我吹口琴給t你聽。”
女孩手裏拿着一管口琴。金屬在接近黃昏的天色裏發量,折出蜜色光線。女孩的臉染上第一束餘晖光彩,拿着口琴得意地在笑,熠熠動人。
陸一幟說:“好。”
那是首耳熟能詳的《小星星》,初學者必練的曲目。女孩吹完,陸一幟惜字如金地說不錯。
她挺起胸膛,“我媽媽教我的哦。”
“你媽媽很厲害。”
“我媽媽說等我長大了還可以學小提琴和鋼琴。”
他很煞風景地問:“現在不能學嗎?”
“現在媽媽不在身邊。”女孩望着天,“媽媽出了遠門,一年只能回來一次。等她回到我身邊,等我長大,我就可以學小提琴和鋼琴,變成像媽媽一樣厲害的大人!”
“嗯。”他不知道說什麽,只好重複,“很厲害。”
“哥哥你呢?你媽媽怎麽樣,也很厲害嗎?”
女孩瞳孔裏是天真,但又區別于江玿一貫直白的爛漫。這是種不經世故的天真,燦爛地幻想着、期待着,愉快地堅信大人善意的謊言。
她這個年紀,懂得不多,只講收獲。
卻在這個天将要被燒成火紅的黃昏時刻,目睹了人間百态裏令人難過的一隅。
陸一幟站起來,腿腳有輕微的麻痹,影子像被釘在地面,本體也不得動彈。熱鬧嘈雜的游戲呼喊成為背景音,他的輪廓浸在光影裏,清晰又模糊,難以界定。他從上至下地看着女孩。
“我已經沒有媽媽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