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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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一層,落在少女如透白的肌膚上。她的眸光純澈幹淨,看上去分外……單純。
那一句話,她的語氣也甚是無辜。
可她越是單純無辜,芸姑姑便越發覺得,這句話問得別有深意。
但她确實無法回答。
芸姑姑雖在國公府待了這麽久,也是親眼看着世子爺長大的。然而這麽多年來,世子身側從未出現過任何女子,至于那方面的問題……她也無從探知。
她的眼神凜了凜,清清嗓子。
“夫人您在說什麽?奴婢着實不大懂。我們世子爺不滿十四便跟着國公老爺南征北戰,身子自然是硬朗得很,哪裏能有什麽毛病?還望夫人您謹言慎行,以後這種話,還是莫要再說了。”
說這話時,她望向郦酥衣。婦人的言語認真,分毫沒有玩笑之意,望向郦酥衣的那道目光中,甚至還多了道不易察覺的告誡。此言語甚小,可事關二公子的名聲,無論是哪一種“身子上的問題”,傳出去都不甚好聽。
言罷,對方似乎覺得自己的語氣嚴肅了些,片刻後,又柔下聲:“夫人最近可是遇見了什麽不高興的事?恕老奴多嘴,這天底下的夫妻,哪有不鬧矛盾不吵架的。世子平日裏是稍微忙了些,公務纏身,身子骨難免覺着疲倦。
“但夫人也莫要擔心,我們二爺是這天底下打着燈籠找不着兒的大好人。您既嫁過來了、成了他的妻,以二爺的心性,定會好好待您。”
她信誓旦旦。
“只要有二爺在,他就不會讓夫人您吃一分的苦,受一分的委屈。”
郦酥衣低垂下眼,輕輕應了聲:“芸姑姑,我知曉了。”
看來就連在國公府中待了二十餘年的芸姑姑,也并不完全知曉沈頃的脾性。
在世人眼裏,沈頃一直都是那個溫潤端莊的翩翩佳公子,沒有黑暗的一面,在他的身上更沒有分毫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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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問題的是她。
郦酥衣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從大腿面傳來真實的痛感,以及她被衣領遮擋住的、脖頸上的傷痕,這一樁樁事分明在告訴着她——這并不是她的幻想。
不是幻想,不是夢。
現下不是夢,新婚當夜不是夢,昨天晚上更不是夢。
要麽,沈頃身上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
要麽,他便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将所有人都蒙在鼓裏的僞君子!
不行,她一定要弄清楚這件事。
如此想着,她急匆匆地朝蘭香院那邊走去,誰想就在轉角之處,忽然撞上兩人。
拂面一道熟悉的蘭香,郦酥衣的右眼皮下意識跳了一跳,一擡頭,便望見沈頃那一張極為平靜的臉。
他一襲雪衫,站在暖煦煦的日光下,溫和的陽光傾灑進來,在他眸底投落淡淡的光暈。于他身側,正跟着一位身着紫衣的公子,後者高束着發,看見郦酥衣時,面上的神色十分耐人尋味。
“這是家妻,”沈頃溫聲,依次介紹,“這一位是蘇墨寅蘇世子。”
說這話時,他的聲音平穩,目光中也沒有任何波瀾。他像是完全忘記了昨天夜裏發生的事,一雙眼平和地望向她。反倒是郦酥衣,一直心有戚戚。
她低着頭,向那紫衣公子一福,“見過蘇世子。”
見到沈頃,她下意識地想走。
蘇墨寅卻瞧着她,樂呵呵地同沈頃道:“早就聽聞嫂子生得好看,今日有幸見了,果真是國色天香。蘭蘅兄,你真是有福氣啊。”
蘇墨寅平日裏吊兒郎當,一張嘴也是沒個把門兒的。聞言,沈頃微微蹙眉,止住他:“不要胡言。”
“好好好,我不胡言。沈兄你呀,還是同以前一樣,一根筋,死板得很。”
蘇墨寅與沈頃乃是發小。
二人一同長大,可行為處事,卻是兩個極端。
一個克己守禮,行為做事從不逾矩;
一個花天酒地,恨不得将整個蘇府掀到天上去。
似乎怕蘇墨寅的話冒犯了她,沈頃有些擔憂地朝她望過來,溫聲解釋道:
“墨寅生性向來如此,他的話,你不必往心裏去。”
郦酥衣點點頭,在心裏頭嘀咕。
她才不會将蘇墨寅的話放在心裏去呢,畢竟你昨天夜裏說的話,可比這驚世駭俗多了。
見她這般,沈頃放下心來。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緋紅的衣裙上。
“夫人今日,好似與以往不大一樣。”
不止是衣衫,包括她今日的妝容,同樣都是分外豔麗。
若說往日她是一支清麗的芙蕖,那麽今日,郦酥衣便是那一朵富貴的牡丹花,讓人直道明豔動人。
沈頃的眸光動了動,伸出手。
郦酥衣幾乎是想也不想的,歪頭躲閃掉。
沈頃的手一下頓在原地。
一時之間,周遭陷入一片尴尬的沉寂。
只見男人的面色頓了頓,繼而伸出手指,解釋道:“你的頭上……有一片枯葉。”他想幫她拂去枯樹葉。
郦酥衣無端覺得臉熱,低低“噢”了聲。
她微低着頭,匆匆将頭上的葉子拂去了。
蘇墨寅常年混跡風月場,是個極有眼力見的,能瞧出來這位新夫人下意識的躲閃。他的面色微變,旋即,立馬笑哈哈地道:
“喲,是我的不對,打擾到二位了。沈兄,不必趕我,我這就走,這就走哈。”
沈頃沒有應聲,目光中帶了些疑惑,落在郦酥衣身上。微愣半晌後,他修長的手指蜷了蜷,整只手不着痕跡地垂了下去。
“不必了,”郦酥衣搖搖頭,“妾身忽然想起還在小廚房中炖了湯。郎君,蘇世子,酥衣先行告退了。”
沈頃輕輕“嗯”了一聲,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庭院裏忽而吹刮起蕭瑟的寒風,吹得少女衣袖輕揚。他就這般立在一面院牆之下,看着對方步履匆匆,逃也似的走遠了。
“沈兄,沈兄——沈蘭蘅?”
蘇墨寅接連喚了他好幾聲。
“出什麽神呢,跟丢了魂兒似的。”
下個月便是長襄夫人生辰,二人正在商議,如何為老夫人辦好這次的生辰宴。老夫人平日裏并沒有多少愛好,唯獨喜歡聽折子戲。适才他們正在商讨呢,就迎面撞上郦酥衣。
“外頭風大,回屋去說。”
沈頃帶着蘇墨寅來到書房。
一進門,後者便不滿地“啧”了聲:“你說你好歹也是堂堂鎮國公府的世子爺,這書房怎麽裝點得還是這般寒酸?”
這麽多字兒啊畫兒的,統共加起來,還沒他屋裏頭随便一樣寶貝值錢。
沈頃沒理他,走到書桌前。
桌案上堆滿了書本與卷宗,見狀,蘇墨寅也毫不客氣地将其都推至一邊兒,尋了個空,一屁股坐了下來。他一手翻看着沈頃素日裏寫的詩文,嘴巴也沒閑着,絮絮叨叨地道:
“你說你都多少時日沒回京都了,怎麽,在邊塞的日子過得可好?既然回京了,要不要随賢弟我出去享福享福?”
沈頃太了解蘇墨寅的性子。
對方口中的“享福”,自然是去風月樓喝花酒。
他目光清冷,想也不想地拒絕:“沒興趣。”
蘇墨寅又“啧”了聲。
“蘭蘅,我也是為了你好。你先前在那邊塞,成日裏都碰不見半個女人的影兒,當心憋悶壞了。”
沈頃從一沓卷宗中擡起頭。
“我已成家,不勞你費心。”
“你這人,怎還油鹽不進呢!”
“都說這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既然是衣服,那自然不能只挑一件了穿。你以後啊,定然是要納上幾房妾室的,倒不若從現在就開始張羅……”
“我答應過她。”
“什麽?”
“答應過她,會對她好。”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沈頃想起大婚當日。
滿室的喜色裏,他的新娘子擡起那怯生生的t一雙眼。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沈頃答應了她,會以真心待她。
她是他的正妻,是他沈蘭蘅的妻子。
即便不答應她那句話,他也理應對她好的。
正思量着,窗外忽然傳來幾聲貓叫。他側首望去,正見郦酥衣提着裙角,在院子裏頭不知在彎腰找着什麽。日光薄薄一層,輕輕打在她俏麗的衣肩之上,而方才那兩句“貓叫”,正是從她的口中發出來的。
終于,她找到了院子角落處的一只小貓,蹲下身,将其抱起,眉開眼笑。
那是一只受了傷的幼貓。
少女匆匆朝身後喚了句,玉霜立馬提着一個小醫匣跑了過來。郦酥衣将瘦小的幼貓輕輕放在臺階上,低下頭,小心翼翼替它清理着腿上的傷口。
看着院中的場景,沈頃的眸光軟了軟。就連他都未曾發覺的,自己的唇角邊已不自覺地翹起一抹淺淺的弧度。
“喏,人家說是去煲湯,結果呢,卻丢下你在這兒逗弄些小狗小貓。要我說啊,你這位小娘子的性子也太清冷了些,哪有花樓裏的那些姑娘粘人——”
沈頃的目光沉下來:
“你若當真沒什麽事兒,我就叫魏恪送你出去。”
“哎,別、別,我說着玩兒呢。你家娘子好,你家小娘子全天下第一好。”
正言罷,蘇墨寅眸光一閃,饒有興致地湊過來,“這是個什麽玩意兒?”
只見一沓書卷中,正格格不入地擺放着一個木雕玩偶,定睛一看,正是一只兔子的形狀。
見沈頃面上緊張的神色,蘇墨寅立馬反應過來。
“你雕的?”
他并未否認。
蘇墨寅朝窗外努了努嘴:“送給她的?”
風聲輕微,沈頃垂下眼,淡淡“嗯”了聲。
其實他也并非忙到時刻都抽不開身。
只是他隐約能感覺出來,他的妻子,總是有意無意地躲閃他。
幾日的相處下來,對方眼底的懼意不減反增。
這不僅令他疑惑,妻子在怕什麽?難不成,他還真是那洪水猛獸。
友人盯着那兔子木雕,笑得開懷:“沈蘭蘅,你這木雕雕得也太醜了吧。要是我,就去街上随便買個兔子哄哄她就得了。”
正說着,他伸出手,就要拿去玩。
沈頃面色微暗,先蘇墨寅一步,将兔子木雕收了起來。
他聲音不虞:“我今日還有要事,蘇墨寅,你去喝花酒罷。”
蘇墨寅:?
沈頃:“魏恪。”
“哐當”一聲,房門被人從外推開。
魏恪:“世子。”
沈頃冷冰冰:“送客。”
“哎,別趕我走啊,哎沈頃你——見色忘友!”
男人從座上起身,“嘭”地一聲,将房門掩上,隔絕了蘇墨寅的叫嚣聲,同樣也隔絕了庭院外和煦的日光。
站在薄薄一片陰影裏,沈頃回過頭,看着桌案上那一個擺放端正的兔子木雕,耳畔取之不散的仍是友人蘇墨寅的話。
很醜麽?
他坐下來,從抽屜取出一把雕刀,仔細打量着手心裏的小物件。
這還是他頭一次,用這般小、這般精致的刀。
光影透過窗紗的縫隙,輕輕落在男人纖長的濃睫上。他呼吸微屏,小心翼翼地打磨着兔耳朵上的凹凸不平之處。
看着面前那一對兔眼睛,沈頃腦海中無端想起那日,滿室通紅的喜房中,少女那一雙紅通通的眼。
以及,
那一個無比香.豔的吻。
滿室的春風裏,她明明身形瑟縮,可還是硬着頭皮、大着膽子,莽撞而又笨拙地吻住他。
沈頃的呼吸燙了燙。
他低下頭,看着手裏頭的兔子木雕,有些懊惱。
确實是醜了。
她那樣精致的姑娘,定是不喜歡這種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