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7
冬季的夜晚總是來得很快。
盛京多雨雪, 入了隆冬,愈發雨雪紛紛,浩蕩不止。
沈頃是在入夜時受刑的。
也不知是否老天垂憐,這場雪恰恰在黃昏時漸漸止歇。院子裏的傭人将庭院內的積雪掃開, 專門騰出一片幹淨的空地, 以供沈世子受刑。
老夫人哭着勸了好幾遭。
沈頃堂堂一介世子,不過失手誤殺了個不聽話的奴婢, 何至于真用上鞭刑?可沈頃卻神色嚴肅, 面上并沒有分毫撼動。
他的心中有一把尺。
一把不淪于世俗的尺。
在他心中, 黑便是黑,白便是白, 犯了錯便要罰, 哪怕是天子犯法,也是要與庶民同罪。
庭院之中,地面冰涼一片。
郦酥衣坐在蘭香院內,t聽着自望月閣中傳來的響動,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鞭聲陣陣,随着淩冽的風聲, 一下下抽打到少女耳邊。
內卧的暖爐燃得正旺。
暖醺醺的白霧升騰, 彌散上郦酥衣顫動的眸光。
不光是蘭香院, 除了望月閣, 整個鎮國公府都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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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雲傾壓着整個國公府, 唯有穿堂而過的寒風呼嘯聲, 才送來這裏的一丁點兒生氣。
她将衣衫攏了攏, 呼吸微抖着, 輕喚了聲:“玉霜。”
“夫人。”
郦酥衣道:“把門窗都關上罷。”
聽着她的聲音,婢女玉霜極擔憂地凝望了自家主子一眼。
寒冬臘月, 郦酥衣穿着厚厚的短襖,只身坐在軟榻之上。也不知是不是天寒地凍的緣故,她的面色在這夜色的籠罩下淨是一片煞白。
見狀,玉霜便不禁寬慰她道:
“夫人您不必太過于擔心,施鞭子的都是咱們府裏的人,自然是心向着世子爺,鞭子不會落得太狠的。奴婢方才還聽聞,老夫人心疼世子,已将那三十三鞭折了一半兒。世子爺心想着年後還要出征,便也應下來了。”
玉霜話語剛落。
“啪”地一道鞭響,自望月閣的方向抽了過來。
郦酥衣的眸光又跟之顫了一顫。
她不是擔心。
少女擡起頭,望了眼天色。
烏沉沉的天傾壓下來,将眼前籠罩得黑漆漆一片。幽深的天幕中,只露出一兩點散發着微亮的星子。此時此刻,俨然是入了夜,郦酥衣心想,那如今正在受鞭刑的,應當是沈蘭蘅。
她并不擔心沈蘭蘅受苦。
他那樣卑劣的小人,最好被鞭子抽死了才好。
郦酥衣害怕的,是倘若他沒被抽死,受了鞭刑後醒來,再得知于黑夜中行刑是她的提議。
屆時新仇舊賬,沈蘭蘅再同自己一一算起……
郦酥衣回想起秋芷最後的下場,愈發覺得周遭寒氣森森。
秋芷是一點點死在她面前的。
郦酥衣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對方臨咽氣前,死死盯向自己的那雙眼。
她強忍着手指的顫抖,五指并攏着,蓋在秋芷眼皮上往下順了順,好叫對方瞑目。
秋芷的死,對于她仿佛是一個警醒。
——她不能寄希望于陰晴不定的沈蘭蘅,不能拿自己唯一這一條命,去賭對方何時會“大發慈悲”。
她必須要将此事告訴沈頃!
沈蘭蘅是無論如何都靠不住的,眼下,她唯有将此人存在的事情告訴沈頃,才能安安穩穩地保下這條命去。
可她又該如何告知沈頃呢?
郦酥衣回想起,先前與沈頃在藏書閣中的場景。
他們同樣都看到了那本《上古邪術》,然,對于其中的“一體兩魄”之說,沈頃僅僅是一笑而過。
他明顯不相信什麽寄生之說。
郦酥衣心中擔憂。
如若自己直接将此事告訴沈頃,不能保證對方不會将此事當玩笑話聽了去,還會令沈蘭蘅産生警覺,從而“殺人滅口”。
她不想再激怒沈蘭蘅了。
她需要循循善誘,讓沈頃自己來發現此事。
冷風拂過昏黑的天。
這一夜,整個鎮國公府幾乎無人好眠。
……
翌日,郦酥衣一醒來,便開始為沈頃做治愈鞭傷的藥。
她本想着做完後給望月閣送過去,再“旁敲側擊”一番關于沈蘭蘅的事。誰料,就在對方養傷的這幾日,長襄夫人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望月閣裏,讓她根本沒有機會去接近沈頃。
從那一夜過後,不,自萬恩山那一晚過後。
長襄夫人對郦酥衣的态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先前,老夫人雖說并不怎麽喜歡她,但還是會看在沈頃的面子上,或多或少對她客氣一些。
如今,對方竟連裝也不裝了,對郦酥衣的成見明顯擺在臉上。
她嫁入國公府不過短短一個月,便已經讓沈頃受了兩回傷。
長襄夫人對她有所成見,也是應該的。
郦酥衣讓玉霜将藥膏偷偷送去望月閣。
玉霜回來時,安慰她道:“夫人,奴婢在望月閣中見過世子爺了。那施鞭子的下人打得輕,世子爺傷得不甚嚴重。夫人放心,咱們世子成日在外行軍打仗,身子可硬朗着呢。那樣的鞭傷,養不了幾日便好了。”
沈頃果然恢複得快。
只是他後背處的傷方一好,立馬又要去跪祠堂了。
托郦酥衣的福,他仍要在入夜後受罰。
沈頃與沈蘭蘅,他們兩人雖共用着一具身子,但郦酥私心下還是希望,前者能少受一些罪的。
盡管入夜後,郦酥衣一直刻意躲着沈蘭蘅。
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就在對方傷好下床、将要去跪祠堂之時,丫鬟素桃得了他的令,推開了蘭香院的院門。
沈蘭蘅要她過去。
夜色森森,對方要她去祠堂找罰跪的他。
郦酥衣咬了咬下唇,輕聲道:“我知曉了,你同世子爺說,我一會兒便過去。”
蘭香院距祠堂有一段距離。
郦酥衣兀自撐着傘,走在飄雪的小道上。雪粒子撲簌簌吹面,于少女眼睫上落下粒粒晶瑩。還未到祠堂,她便遠遠地看見自祠堂裏傳出來的燈影。
燈影昏黃,落在地上。
将祠堂門口的雪地照得分外明亮。
郦酥衣忍住心中懼意,走上前。
“世子爺。”
沈蘭蘅并未跪着。
他正撚着一炷未燃的香,站在立滿了牌位的桌前。
聞聲,男人稍稍側首,朝門口睨了過來。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郦酥衣脊背處已冒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只一個眼神,周遭侍人立馬識眼色地退下。
末了,侍者還不忘貼心地将祠堂的正門從外輕輕阖上。
偌大的祠堂內,擺着一尊蓮花佛像,以及一張玄黑色的方桌。
方桌上,設立了若幹牌位,方桌之側供奉着香燈,青煙袅袅,徐徐升騰。
踏入祠堂的那一瞬間,她便嗅到了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息。眼前黑白兩色交織着,昏黃的燭影,是這祠堂之內唯一多餘的色彩。
同樣格格不入的,還有沈蘭蘅面上輕.佻的神色。
周遭外人散去,祠堂之內,僅剩下他們二人。
男人歪着頭,“啪”地一下掐斷了手裏的香柱。
夜色漫漫,他的眸光犀利,落在郦酥衣身上。
冷風就這般湧入少女的領口,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還未來得及退縮,對方已緩步朝這邊逼來。
“居然沒死。”
男人比她高了半個頭不止,一雙鳳眸居高臨下地望着她。除了眸底的寒意,沈蘭蘅眼中還閃爍着些許疑色。
他“啧”了聲,似是感嘆:
“真是命大。”
她穿着短襖,外裹了件厚厚的氅衣。
立在房門邊緣,聞言,不敢吱聲。
沈蘭蘅也已經走到門口。
他身形高大,微微彎下身子,眯眸打量着她。
打量着少女素白的臉頰上,染上祠堂中那份昏昏然的燭影。
沈蘭蘅冷笑了聲:“他竟比我想象中還要憐愛你。”
竟不惜攬下所有罪名,獨獨保得她周全。
那一夜,沈蘭蘅是被鞭子“抽”醒的。
他一睜眼,自己便被人押着跪在庭院內,小厮眼含熱淚,一臉心碎地同他道:
“世子爺,忍一忍。奴才……多有得罪了。”
沈蘭蘅:?
他還未來得及反應,那鞭子已經落了下來。
“啪”地一聲,背上傳來遽痛。他根本未曾防備,前傾着身子半撲在地上。
見他這般,一側的婢女素桃哭得更厲害了。
她邊哭邊在他耳邊感慨:“世子爺當真疼愛世子夫人,竟能為了夫人付出至此,嗚嗚嗚……真是好生感人……”
沈蘭蘅:???
那是他沈蘭蘅活了這麽多年以來,過得最狼狽的一天。
祠堂內的燈火微晃,燭影明滅恍惚,映入他浸着冷意的鳳眸。
沈蘭蘅籠在袖中的手攥了攥。
單對上那一雙眼,郦酥衣便覺得一陣驚懼。
身後再無他路,她又轉了轉身子,繞回到正置着蓮花佛像的那一方桌案之前。
腳後跟處一硬,她的腰身已然靠上那矮矮的方桌。
沈蘭蘅沉着聲,問她:“你對沈頃做什麽了?”
郦酥衣忍着懼意:“妾身沒有。”
“沒有?”
他俨然不信,輕輕哼了聲,“你若不與沈頃說些什麽,那他為何偏偏要在黑夜裏行刑?郦酥衣,你這吹枕邊風的本事當真是了得,如今竟還敢戲弄我。”
他話音還未落。
夜風拂過其寬大的袖擺。
那袖口處寒光閃了閃,郦酥衣一眼認出來。
——他袖中藏着的,正是捅死秋芷的匕首!
她又回想起那一夜。
秋芷的胸膛前,是如何綻放出那一朵駭人的紅蓮。
眼下,沈蘭蘅這不僅是逼問,更是威脅。
男人手指修長,指尖沾了些香t灰,如今正偏着頭把玩着那柄匕首。那刀刃鋒利,登時吓得少女面上白了一白。
對方似乎在故意戲弄她,偏偏将那一束寒光打在她的眼上。亮白的光影不偏不倚,刺得她兩眼酸脹不止。
郦酥衣微微屏息,克制住聲音的顫抖。
“妾身不知。妾身只見行鞭刑那日,白日裏雨雪紛飛,老夫人心疼世子爺身子,便讓人待雪停了再打。”
正說着,她擡起一雙烏黑的軟眸。
白光閃爍,她眼角處已多了一片柔軟的晶瑩。
“世子爺,妾真的不知。妾完全吓傻了,吓得說不了話……”
她的聲音細碎,好似下一刻,便要被吓得哭出聲來。
沈蘭蘅将手中刀柄偏了偏,挪開那一束白光。
身前的少女像一頭無辜的小鹿,兩眼濕漉漉地凝望着他。
無辜,無措,無害。
沈蘭蘅再度垂下眼。
“當真如此?”
“當真如此。”
他雖已放下了匕首,可眼中寒芒仍不減分毫。
那眸中的寒意比冷風還要刺骨,徑直朝着郦酥衣侵襲而來。
下一瞬,男人已傾身,将她按在案臺之上。
她的身後,是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身前,是沈蘭蘅那一雙淩厲的、帶着探尋的眼。
對方手指挑開她的外氅。
忽然,她感到後背處覆上一層涼意。
對方的手已然伸入她的短襖裏,冰涼的手掌一寸寸,蔓上她繃直的後背。
他在她的耳邊,沉着聲,呵氣:
“郦酥衣,你不會在說胡話糊弄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