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029
一切正如郦酥衣所料。
在接到玉霜送來的經文後, 沈頃明顯怔了一怔。緊接着,他喚來魏恪,将昨天夜裏那一沓抄寫的經文全部找了出來。
白紙墨字,一行行, 一列列, 皆是那等娟秀的簪花小楷。
沒有一張是他的筆跡。
就在此時,有下人走上前, 同他道:
“世子爺, 您先前讓奴婢找的銀镯, 奴婢在屋子角落處找到了。”
正說着,婢女面色恭順, 将銀镯呈上前去。
冰冷的銀镯, 其上刻畫着錯綜複雜的圖騰。沈頃不知曉這些圖騰是何意,但心想着這是妻子送給自己的東西,他便覺得這只镯子寶貴無比。平日裏,他更是不輕易摘下這只手镯,自那日将銀镯遺失後,他便派人暗暗尋找。
如今, 終于找到這只手镯。
他眉目清淡, 将銀環戴在手上, 又讓下人喚來郦酥衣。
因是在家卧病, 沈頃今日并沒有上衙。郦酥衣趕來望月閣時, 對方正披着件外氅坐在桌案之前。
內卧的暖炭正燒着, 霧悠悠的熱氣漫過那一張雕花屏風, 少女擡手, 輕輕掀起那一串細光閃閃的珠簾。
“世子爺。”
沈頃墨發披垂着,極素淨的一件雪氅落拓。他原本輕阖着眼養神, 聽見響聲,男人攥了攥手裏的宣紙,擡眼朝她望了過來。
那眸光溫和清淡,又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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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香拂面,郦酥衣袅袅福身。
“世子爺,您喚妾身何事?”
眼下面前的是沈頃,不是那陰狠暴戾的沈蘭蘅。
郦酥衣的聲音輕松了許多,也忍不住走上前,來到對方身邊。
沈頃雪白的衣袂于案臺上拂了一拂,将手裏緊攥着的東西遞給她。
“這經文,是你抄的嗎?”
他的聲音平淡,聽不出什麽情緒。
話語的尾音卻稍稍揚着,男人眼底亦有疑光輕微閃爍。
郦酥衣知道,此時此刻,沈頃心中定是寫滿了疑惑。
他感到疑惑是應該的。
畢竟以他的性子,斷不會做出讓妻子替自己受罰、抄寫經文之事。
于是她佯作無辜,蹙了蹙眉。
少女聲音溫柔:“世子不記得了嗎。昨天夜裏,在祠堂之中,您說您身子不适,要妾身替您抄寫那些經文。”
不可能。
沈頃眼底疑色愈濃,追問道:
“酥衣,當真是我要你抄寫的?”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
金烏跳出昏黑的雲層,于院落中撒下一片明媚清澈的影。微風徐徐拂過窗棂,将素白的紗帳吹得翻飛不止。
男人原本清淺的眸光中亦翻湧上一片訝異之色,他瞧着面前柔弱無辜的妻子,愈覺得這一切怪異到了極點。
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種感覺的?
他甚至有一種錯覺——有一種這具身子并不屬于自己的錯覺。
他總是莫名失去一些零碎的記憶,總是無緣無故地感到疲憊,甚至在入睡時本該處于某地,醒來時,卻又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少女聲音緩緩,宛若一道春風拂面。
“世子爺,您怎麽了?”
沈頃擡起手,揉了揉太陽穴。
思量片刻,他終是猶豫地沉吟道:“酥衣,前些日子,我總是宿在你那裏。”
郦酥衣答:“是。”
“那你可曾發現,入夜後,我有何種異常?”
聞言,郦酥衣一顆心“咯噔”一跳。
她頓時緊張地擡眸,恰見沈頃目光灼灼,凝在她身上。
說也奇怪,他的目光并不似沈蘭蘅那般淩厲,二人再度對視時,卻讓人平白生了幾分不容搪塞的敬畏之感。
是了,沈頃雖是性子溫和的翩翩佳公子,卻也是堂堂鎮國公府的家主,罔論是沈蘭蘅或是沈頃,他們都是天之驕子,是那矜貴無比的上位者。
那種不怒自威,是旁人無論如何都學不來的。
郦酥衣抿了抿唇。
她忍住心中情緒,聲音清婉:“異常……郎君這般說,妾身倒是想起來了。您入夜之後,好似變得與白日裏不大一樣。”
“有何不一樣?”
少女面露難色。
見她眼神中閃過一絲柔怯的光,沈頃目光軟了軟,連帶着語氣也溫和下來。
他繞開身前的桌案,來到郦酥衣面前,牽過她的手。
男人指尖微涼。
他掌心處卻有些粗糙,郦酥衣知道,這是對方常年來習武練劍所留下的老繭。
那厚繭輕覆于她的手背之上,無端令人感到一陣心安。
沈頃垂眸,濃睫之下依稀有光影流動。
他溫聲,道:“不必怕,酥衣。有什麽你都可以同我說。”
郦酥衣刻意停頓了少時。
在這期間,她能夠明顯感受出來,對方正攥住她的右手在慢慢收緊。這一只手曾執起過千斤之重的長劍,保得了大凜守得了沈家,自然也能完完整整地護好她。
她刻意掩蓋了沈蘭蘅在自己身上施展的“罪行”。
罔論沈頃再怎麽溫和善良,平日裏再怎麽護着她,可對方總歸是個男人。
他斷然不會接受自己的妻子曾與旁人翻雲覆雨,哪怕兩個人,用的是同一具身子。
少女眉眼怯生生的,接着上頭的話:
“便是……入了夜後,世子的性情會稍變一些,您總是要求妾去做一些很奇怪的事,而且,您總說您不是沈頃,而是沈蘭蘅。”
正說着,她“撲通”一聲跪下來。
“妾身愚鈍,不知世子爺當時是何意,更不敢貿然發問。只是後來每每與您接觸時,愈發覺得,白日裏的您與入夜後的您性子截然不同,就好像……就好像……”
沈頃呼吸微促。
“就好像什麽?”
她顫着聲:“就好像……您與入夜後的您,是……兩個人。”
沈頃本欲将她從地上扶起。
聞聲,男人方伸出去的手一僵,右臂登時愣在了原地。
她說什麽?
男人一貫清冷自持的眸底,忽爾翻湧上情緒。
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着,頭更是莫名疼得厲害。
當日下午,他也顧不得背上的傷,喚人備馬車去了蘇府。
蘇墨寅正在後院逗着蛐蛐兒,即便沈頃來了,他也不改嬉皮笑臉。
“喲,真是稀客啊。”
蘇世子一襲緋紅的衫,理了理衣擺,含笑朝他走了過來,“什麽風,竟把沈兄您給吹來了。”
沈頃目光矜貴疏離,環視周遭一圈。
見狀,對方立馬會意,招了招手,示意周圍侍人全部退下去。
沈頃跟着蘇墨寅,來到書房內。
他開門見山,從袖中取出一本書,遞給身前之人。
神色這般嚴肅……蘇墨寅面帶疑色,将那本書接過。
其上四個大字——
《上古邪術》。
見狀,緋衣之人不禁莞爾:“沈兄,你何時竟與京都裏的那些纨绔公子一般,也愛看這些書了。”
沈頃瞥了他一眼。
“這本書,不是你寫的麽?”
“是啊,”蘇墨寅點頭,“沈兄,怎麽了?”
沈頃手指素淨,将那本書接過,翻至“一體兩魄”那一頁。
白紙黑字,赫然在目:
——一體兩魄,乃是古時的一種邪術。其作用便是令死去之人的魂魄寄生于生者之上,兩人同音同貌,一般會在不同時刻分別醒來。
——或是以日落為界,或是以一整日為界,亦有以上中下旬為界。
蘇墨寅的目光随之落在那些文字之上。
“你是如何得知這一門邪術?”
聞言,蘇墨寅先是一愣,待反應過來後,他又“t噗嗤”一下,輕笑出聲。
他語氣之中,皆是調侃之意:
“沈兄,你當真信了這世上有借屍還魂之術?”
蘇墨寅與沈頃交好,最是了解對方的性子。他深知,沈頃向來都不相信什麽鬼神之說,不知他今日為何突然拿着這本書,上前來問自己書裏頭的明細。
說實話,他自己也答不上來。
只因這本書,從扉頁到尾頁,全都是他胡亂編寫的。
他們這種人讀書,只講究“獵奇”二字,故而當初蘇墨寅編寫此書時,寫得那是能有多誇張、就有多誇張。什麽靈魂轉移、時光倒流、借屍還魂……他都閉着眼一囫囵寫了上去。
解釋罷,蘇墨寅面色坦然,無辜地朝沈頃眨了眨眼睛。
沈頃:……
他顯然不大能接受這個說法。
蘇墨寅心中無奈,緩緩替他倒了盞熱茶。
茶水溫熱,傾倒下來時還冒着悠悠熱氣。白醺醺的水霧彌漫上蘇墨寅的眉眼,他忽然一拍腦袋,記起一件事來。
“當初寫一卷之前,我也是無意聽聞了一件事。沈兄可曾聽說過,大約在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間,京都莫名死了許多孩子。”
沈頃正握着茶杯的手頓住,微微蹙眉。
“死了許多孩子?”
“是啊,我聽聞也覺得奇怪呢。你說那兩年既沒有天災,也沒有戰亂,為何夭折了那麽多的新生兒?也不知這是不是真事,或還是有人滿口胡鄒,反正其中緣由,我是想不清楚的。”
蘇世子由衷嘆息,道,“那麽多的孩子,說沒就沒了,未免讓人覺得惋惜。于是我呀,便以此為原型,寫了這一卷‘借屍還魂’,希望那些可憐的孩子,也能夠體嘗這人間的自在逍遙。”
蘇墨寅自顧自地說着,渾然沒有發現,身側沈頃的面色忽然變了一變。
男人手指修長,緊攥着茶杯。
杯中茶水溫熱,白蒙蒙的熱氣升騰而上,忽然又不見了蹤跡。
涼風涔涔,吹得沈頃面上冷白一片。他手指稍稍用力,眼底除卻了思量,還泛着一道細碎的光。
細碎,清冷,震愕。
還有……不可思議。
他的後背,無端蔓延上一陣涼意。
沈頃想,一向與自己交好的蘇墨寅興許是忘記了。
他自己正是明安三年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