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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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冰涼。

郦酥衣瞪大了圓眸, 目光之中帶着不可置信,顫抖着望向身前之人。

暮色昏昏。

那一輪圓日還未落下天際,天邊泛着金霞。朱甍碧瓦之間,皆是那烏沉沉的暗金色, 浮光輕晃着, 落入身前男子的眼眸。

他一襲白衣,清雅得像是山巅上的雪。

“我怎可拿着這個, ”郦酥衣拼命搖頭, “我怎可拿着這個傷你。”

嫁入沈家不過短短一個月, 她便遇見了那般多的事。

但罔論發生了何事,沈頃總是會毫不猶豫地站在她這邊, 用盡全力去呵護她、偏袒她。

她已經受了沈頃太多太多的好。

又怎可拿着這柄匕首, 捅入他的身體?

見郦酥衣一直搖頭,男人鴉睫之下,有細碎的情緒搖動。

他垂着眼簾,長睫投落一片淡淡的暗影,見她那細弱的雙肩與素白的小臉,男人的雙眸愈發漆黑而堅定。

“酥衣, 拿着。不要怕。”

沈頃道。

他的語氣之中, 頭一回有了不容拒絕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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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身前如此堅決, 郦酥衣沉默片刻, 只好低下頭、将這柄匕首接過。

她的手慢慢用力, 小心翼翼地将匕首攥牢。

她的力道并不算大, 卻将手中刀攥得極緊。瞧見她收下, 沈頃終于放了些心。

金烏浴血, 室內一片霞光。

猶豫片刻,男人還是忍不住伸出手, 探向她的發頂。

面對妻子,沈頃心中始終有虧欠。畢竟那些事情還是因他而起,畢竟那“邪祟”所用的是他的身子,也與他長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故而,每每靠近妻子,嗅着少女身上清甜的馨香,他心底雖泛漣漪,卻又不敢上前唐突。

他怕冒犯。

更怕會讓妻子回憶起不好的事情,怕再令她傷心。

不知不覺,這一輪金烏便要西沉。霞光漸黯,夜幕将至。

沈頃不敢再待在蘭香院,看着郦酥衣将匕首藏在枕下後,才依依不舍地與她分別。

男人走時,昏暗的暮光于他身上落了滿肩。遠遠望去,他整個人沐浴在這一番光影裏,遙遠得恍若杳杳春山,令人敬畏又敬仰。

望月閣,魏恪見主子黃昏自夫人那邊返來,心中略有訝異。

只見世子爺雙唇緊抿,一言不發。那眸光微沉,神色看上去有幾分不快。

冷風拂過他的雪袖,男人擡了擡手,示意左右侍人皆退散。

魏恪随着那些人揖了揖手,臨走時,貼心地将房門從外關上。

沈頃坐至那一張梨花雕木椅上,未看書,未寫字,只将雙手垂着,身形挺得筆直。

夜色一點一點,于他那雙濃墨間蔓延開來。

沈頃深知,再用不來多久,他便會完全失去意識,而那個人則會趁虛而入,占據這具身體。

占據後,他再會做何事?

沈頃心中鈍痛,不敢再往下想。

他自袖中取出那張字條。

只看一眼,他便忍不住手上用力,直将那張紙團攥緊、攥碎。

他呼吸顫抖着,點了燈,微垂着眼簾,将皺巴巴的紙條一點點燒燼。

最後一分殘陽也燒燼。

沈頃深吸一口氣,忽然伸手,打碎了靜放在手邊的藥碗。

瓷器落地,摔出一聲碎響。聞聲,屋外的婢子連忙道:“世子爺,您沒事兒罷。”

“無妨,不必進來收拾。”

沈頃一邊淡淡應答,一邊彎下身,自那一片狼藉的地上拾起一塊鋒利的瓷片。

昏黃的燈影落在男人眼睑處,投下一片安靜的翳影。

他手指素白,輕撚着碎瓷片,借着月色打量其上尖口的走勢。

月色瑩白,竟将那一片碎瓷映襯得萬分冰冷而銳利!

沈頃濃墨似的烏眸中倒映處瓷片的光影,下一刻,他毫不猶豫地伸手,撚着碎瓷刺向自己的掌心!

右手需握刀劍,他只能刺向自己的左手。

碎片刺入皮肉,銳痛襲來,登即見血。

沈頃又深吸了一口氣。

閉上眼,掌心痛意雖不及他戰場上受過的刀劍之傷,可那疼痛之感,仍能讓他本欲混沌的意識變得有幾分清醒。眼前的月色乍明了些,燈火搖曳着,籠于男人眉心。

他輕輕蹙眉,又執着碎器,再度朝自己左手掌心處剜去。

這一回,他剜在了方帶血的新傷之上。

那痛意愈發往皮肉之間刺,傷口愈發見潰,血流不止。

沈頃喜白衣。

今日衣衫素淨,幹淨得像是雲巅上的雪。

鮮血一滴一滴,順着衣袖,順着案臺面,順着桌角……

濕漉漉的自掌心蜿蜒而下,流了一地,亦将他雪衫的袖口溽濕。

那般殷紅的鮮血,就這般染在那雪衫之上,顯得愈發妖豔,也愈發醒目。

宛若一朵朵鮮紅的玫瑰,于一片冰天雪地裏,簇然盛放開來。

他企圖用這種方式,逼迫自己保持清醒,拼命抗拒着讓那一個人侵.占自己的身體。

夜幕降臨,深夜的晚風吹拂起他顫抖的眼簾,他愈覺眼前那困意更t甚,手上痛意亦是更甚。

一聲悶響,他右手的力道竟又掰碎了手中的瓷片,帶血的瓷片碎成渣子,殘存于他血肉模糊的掌心中。

他低下頭,看着那一片狼藉,嘴唇白了白。

他沒有将掌心的碎瓷渣挑出來。

這具身體是他的,同樣也是那“妖邪”的。

他不比那妖邪,不能做到像對方那般毫無羞恥之心。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自己的方式,抗拒那妖邪的到來,以自己的方式,警告那蟄伏于自己身體中的邪物。

他性子溫和,但也統領過千軍萬馬,絕非軟弱可欺!

月上梢頭,血滴成窪。

終于,男人眼神中的清明散去,短短一瞬之間,又複而清明。

沈蘭蘅是在一片疼痛中醒來的。

乍一轉醒,他便覺掌心刺痛,疼得他近乎要暈過去。他強忍着痛意,低下頭。

只看掌心一眼,他便想要罵娘。

桌上、地上、袖口上,全是血淋淋的一片鮮紅。他掌心傷口更是潰爛不止,那血肉之中,甚至還殘存着碎渣。

沈蘭蘅趕忙伸出手,握住左手手腕。

沈頃你是不是有病……

他借着月色,忍着痛,喚來下人。

魏恪率先走進來。

當看見地上這一灘血,與沈頃掌心處的傷口時候,對方也吓了一大跳。他趕忙轉過身,匆匆去喚府醫。

一時之間,望月閣圍滿了關切而憂心的下人。

府醫邊替他挑着碎肉中的碎渣,邊忍不住擔憂道:

“世子爺,您怎弄成了這般模樣……”

沈蘭蘅呲着牙,一邊在心裏頭罵沈頃,一邊含糊回道:

“無妨,适才我不小心弄的。”

府醫手指頓了頓,分明是不信他這話。

這麽深的傷口,怎會是不小心弄傷的?

他擡起頭,卻見着世子爺眉頭緊鎖,一臉煩躁。

見狀,府醫只好抿抿唇,不敢再往下深問。

傷口雖深,好在并沒有傷及根本。

包紮過後,對方又留下了一服鎮痛藥,繼而便福身告退了。

沈蘭蘅心中郁悶不止,迎着月色,也随意招手,命左右一臉擔憂的侍人盡數退下。

望月閣再度清冷下來。

他坐至桌前,抽了張白紙。

右手提筆,洋洋灑灑地罵了沈頃一大段話。

大體內容則是:

這具身體是你我二人的,你小子不想活了,別拉着爺爺我一起死。

我樂你則樂,你痛我則痛。

我們二人為何不能和睦相處,同享這一具健康、舒适且帥氣的身體呢?

沈頃,人生漫漫,你莫要想不開,也莫要自尋苦惱。

清風入戶,月色瑩瑩。

沈蘭蘅滿腹情緒,頭一回用了整整三頁紙。

這還不夠。

末了,他邊罵邊補充上一句:

沈頃,我祝你長命百歲,腰纏萬貫,美人如雲。

寫這句話時,他的落筆分外真誠。

待寫罷這封信,已然到了後半夜。

他将其用硯臺小心壓好,而後又望了眼天色。

說也奇怪,此時此刻,他心中明明惦念的都是有關乎沈頃的事情,如今一靜下來,滿腦子卻都是另一道身影。

另一道纖柔、靓麗的身影。

如此夜深,也不知她可否安穩歇息。

沈蘭蘅垂眸,凝望向自己左掌掌心。

罷了,今日弄成這副模樣,便先不去蘭香院找她了。

除去疼痛,他隐約覺得身子還有些疲憊。

男人右手探出雪袖,自案前執起那一支、正嵌着紅豆的金簪。

與其說那是一顆紅豆,倒不若說,簪頭所鑲嵌的,是一顆做成紅豆模樣的寶石。

這只簪子,便是适才府醫給自己處理完傷口後,素桃悄悄遞上來的。

她很是乖巧聽話,刻意避開了沈頃,也避開了左右圍觀的下人。

素桃聲音婉婉,說她今日告了假,于集市上尋覓了許久,才終于覓得這一支鑲了紅豆的金簪子。

這小丫頭一邊說,一邊眉眼彎彎,像是天上的月牙兒。

她道,夫人本就貌美,若是戴了這只簪子,那定是愈發漂亮了。

這本就是一句奉承之話。

下人講得漂亮,沈蘭蘅執着金簪,心中竟也莫名跟着高興起來。

不成。

男人自座上猛地站起身。

他不想等,不想再等到明日了。

誰知道明日那不要命的沈頃,又會做出何等事來阻攔他。

罔論手上受了何等的傷,罔論現下夜色又有何等的晚。

他今日便想将這簪子送出去,将這支簪子,親手戴在郦酥衣的發上。

如此想着,沈蘭蘅顧不得自己還未換下衣服,也顧不得掌心之中的痛意了,徑直推開門,朝着蘭香院的方向走去。

男人步履匆匆。

黑夜濃稠,宛若打翻了的墨汁,撒成極深的一片。

庭中風聲呼嘯,清冷的月輝徐徐而落,就這般爬滿了他沾着鮮血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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