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陽光明晃晃映着她烏黑發亮的杏眼,徐雲栖很坦然地将裴沐珩迎入堂屋,裴沐珩沉肅的目光從她紅潤光澤的面頰掠過,跨過門檻給章氏見禮。
堂屋內,大家分主賓落座,很默契地沒提方才那樁尴尬事。
與裴沐珩和徐主事一同進來的,還有徐家長公子徐鶴與二公子徐京。
徐鶴是徐主事前頭一個妾生子,比徐雲栖年長兩歲,他生得一雙桃花眼,形容懶懶散散,看着不太是個好管教的,自徐雲栖出現,眼神便有意無意往她身上使。
二公子徐京則是徐雲栖同母弟,性子随了徐主事一樣溫吞。
章氏中規中矩招待裴沐珩,客氣有餘,親切不足,她心裏沒法拿裴沐珩當女婿看,
“倘若雲丫頭有侍奉不周的地方,還請三公子原諒則個……”
裴沐珩眉尾輕垂,眼底情緒看不分明,“岳母嚴重了。”
略坐一會兒,一行人離開。
男客在前院吃席,章氏帶着兩個女兒在後院用膳,徐若害姐姐丢了個大臉,心裏愧疚,這會兒便老實多了,徐雲栖也沒有跟她計較,反而捏着她軟軟的臉蛋,
“少爺們喜歡看漂亮的姑娘,姑娘看看長得俊俏的男子沒什麽打緊,算不得勾引。”
徐若反而被說了個臉紅,害躁地離開了。
等人離開,章氏又将徐雲栖往房裏帶,悄悄塞了一袋銀子給她,
“回門禮單我瞧了,抵得住徐家給你的嫁妝,你在王府用銀子的地方多,切莫被那些丫鬟仆婦看輕了。”
徐雲栖不肯收,将香囊反握在她掌心,“娘,我的事你別擔心,女兒自有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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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氏嗔了她一眼。
徐雲栖說一不二,章氏拿她沒轍,“但凡缺銀子一定告訴娘。”
徐雲栖颔首。
章氏又不放心,湊近她耳邊低聲問,“圓房了嗎?”
徐雲栖早料到她會問這些,面不改色回道,
“新婚之夜哪有不圓房的道理,母親多慮了。”
章氏松了一口氣,拍了拍她手背,“這就好,話說回來,你別怪娘多嘴,你得趕緊懷個孩子,待生了一兒半女,便在王府站穩了腳跟,你婆母那頭也無話可說。”
徐雲栖笑吟吟堵她的嘴,“女兒正是這麽打算的。”
章氏徹底放下心,眼看時辰不早,依依不舍送她出門。
母女二人行至垂花門,徐雲栖便讓章氏止步,繞過垂花門抱鼓石,往東側過夾道便可至前廳,想必裴沐珩急着離開,徐雲栖遂加快腳步,哪知走到夾道口,一道黑影突然罩了過來,攔住了徐雲栖和銀杏的去路。
大公子徐鶴捏着下巴,狹目似笑非笑盯着徐雲栖,一步一步往她逼近,
“好妹妹,都怪哥哥當初輕浮,言語間惹惱了妹妹,害妹妹義無反顧去攀裴沐珩的高枝,只是你也知道,齊大非偶,你這門婚事,面上風光,裏子難看,裴沐珩哪裏懂得疼人,你若委屈了,便與哥哥說。”
言辭輕佻之至。
銀杏惡心壞了,飛快攔在徐雲栖跟前,扶着腰罵道,
“你個混賬東西,我家姑娘已嫁了人,你還敢招惹她。”
銀杏這話反而勾起了徐鶴的獵奇心,桃花眼始終落在徐雲栖身上。
早在他第一次見徐雲栖,便對她動了狎昵心思,毫無血緣的兄妹關系,如酒香入巷,刺激又上頭。
徐雲栖神色淡淡,腔調也柔和,“兄長多慮了,三公子對我很好。時辰不早,我要出門,還請兄長讓開。”
徐鶴看着軟綿綿的妹妹,越發動了調戲念頭,撐開雙臂堵在夾道,吊兒郎當道,
“我不讓,你又當如何?”
“那我就陪兄長在這裏耗着。”徐雲栖臉上甚至挂着笑。
徐鶴喉嚨一堵。
耗下去,裴沐珩定遣人來尋,事情不好收拾,裴沐珩他還得罪不起。
徐鶴早知道這位大妹妹沉得住氣,頗為掃興,僵持了一會兒,敗下陣來讓開路。
徐雲栖目不斜視從他身旁走開,待出了夾道,繞去廊庑轉角,将銀杏拉去一旁,
“上回叫你準備的藥粉,備好了嗎?”
銀杏臉上怒色難消,氣鼓鼓從袖下掏出一個香囊,悄聲道,“曉得今日回門,奴婢防着他,早備好了呢。”
徐鶴輕佻也不是一回兩回,徐雲栖早就計劃收拾他。
“你現在想法子下去徐鶴的酒水裏,我在正廳東邊的敞軒等你。”
“好嘞!”銀杏閃身而出。
目送徐雲栖離開,徐鶴慢悠悠踱步去垂花廳喝茶,他不願看到裴沐珩那張臭臉,早早尋了個借口離席,立有丫鬟上來替他捶腿捏肩,一杯碧螺春被美人兒喂到他嘴裏,他閉着眼縱情聲色。
大約不到一盞茶功夫,他腹部突然傳來一陣絞痛,緊接着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虛汗,須臾,一陣惡臭從他褲裆傳來,丫鬟們捂着嘴連忙躲開。
徐鶴羞憤難當,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往恭房躲去。
連着拉了三趟不止,他已虛脫得前胸貼後背,最後整個人氣若游絲倒在恭房外的矮牆下。
徐鶴貼身小厮急急忙忙追來,瞅見主子這等行狀,唬得打顫,緊忙上前去攙他,
“大公子,您這是怎麽回事?”
這時,矮牆外的樹杈上傳來銀杏清脆的笑聲,
“大公子,滋味好受嗎?”
徐鶴倒在小厮懷裏,耷拉着眼皮盯着她,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你們……做了什麽手腳?”
小厮見主子被折騰去半條命,痛哭流涕,
“大公子,小的早就勸誡過您,這對主仆打鄉下來,怕是學了些三教九流的招數,咱們惹不起,您非不聽,今日栽了大跟頭吧。”
徐鶴只當徐雲栖柔柔弱弱好拿捏,不成想卻是個厲害的。
腹部絞痛不止,不太像巴豆粉,不知徐雲栖給他下了什麽藥,徐鶴心裏頭發慌。
“你家主子是幹什麽的……”
銀杏從樹上跳下來,嘴裏還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耀武揚威道,
“我家主子的本事不是你能料想的,大公子,你好自為之吧。”
丢下這話,她便施施然尋徐雲栖去了。
不說硬話,不做軟事。
徐雲栖一次叫徐鶴吃到教訓,不敢生出妄念。
*
耽擱了些時辰,徐雲栖出徐府大門時,裴沐珩早在馬車內等候,顯然是迫不及待要離開,徐雲栖都沒機會跟他說話。
回門儀式結束,想必裴沐珩便要投身公務,他們夫妻見面的次數就更少了。
徐雲栖想起自己的打算,趕在下車時,連忙提着裙擺跟在裴沐珩身後,
“三爺,我在院子裏做什麽都可以嗎?”
徐雲栖家中生了變故後,她被母親送到外祖父身邊教養,外祖父是當地有名的郎中,她打小跟着外祖父上山采藥,師承外祖十幾年,直到去年外祖父尋藥跌落山崖,屍骨無存,她方被母親接回京城。
徐雲栖想在後院種些藥材。
裴沐珩立在門檻內,回眸看向那個嬌滴滴的姑娘。
徐雲栖眉目生得格外柔軟,即便不笑,看着都像是帶了三分笑意。
新婚之夜約法三章,徐雲栖答應得痛快,禮尚往來,裴沐珩不可能不應允。
“你是三房當家主母,自然是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扔下這話,裴沐珩便離開。
徐雲栖高興了,回到清晖園稍稍收拾一番,便帶着銀杏在後院忙碌。
早在昨夜,她便發現裴沐珩這後院有一個花房,一年四季溫暖如春。
徐雲栖進京旁的沒帶,就帶了些藥種,其中有幾顆種子是外祖父爬山涉水方尋到的寶貝,對種植環境要求很高。
原先徐雲栖在徐府試了幾回,沒能成功,眼下王府有現成的花房,溫度适宜,她正好試試。
主仆二人打小幹活,袖子一挽,利索地在花房內刨出一塊土地,灑了些許種子。
陳管家的妻子陳嬷嬷是清晖園管事之一,也是裴沐珩的心腹,今日銀庫送來這個月月例,陳嬷嬷便收着前來尋徐雲栖,哪知到後花園,便看到徐雲栖将裴沐珩的花房給鋤了,她唬了一跳,趕忙知會陳管家,陳管家也吓得不輕,立即去書房通風報信。
“少爺快些去後院瞧瞧,少奶奶不知在折騰什麽呢。”
裴沐珩只當徐雲栖闖了禍,匆匆披上外衫,來到後院。
初冬的晚風很冷,寂寥地穿過樹梢,發出低沉的呼嘯聲。
花房內兩道單薄身影忙得熱火朝天,原先錯落有致的花架被擁擠地堆在角落,花房東面靠玻璃窗的位置,則被挖出不少坑坑窪窪。
裴沐珩從未見過這等場面,當即愣住。
“你在做什麽?”
他語氣沉而厲。
少女顯然被吓了一跳,擡目怔怔看着他,額角黏着濕漉漉的鬓發,小臉白如玉,雙頰因出汗的緣故,現出一層薄薄的紅暈,倒像是生在山野間一朵柔韌的白花。
徐雲栖察覺他臉色不好看,連忙解釋,“我在撒種子。”
裴沐珩腦筋突突發炸。
清晖園的後花園是他特意尋一江南的匠師精心雕琢過的,這間溫室也是他花重金打造,确保一年四季,姹紫嫣紅,冬日可延請幾位好友,在此烤鹿脯吃梅酒,夏日坐在藤架下聽雨卧風,別有意境。
裴沐珩素來鐘愛此地。
不想卻被徐雲栖墾得面目全非。
眼看他臉色越來越黑,徐雲栖纖手搭在鋤頭,小聲提醒,
“您答應過我的。”
裴沐珩頓時喉結微滾,想起午後所言,眼角繃着的那抹淩厲慢慢褪去。
他素來重諾,豈可言而無信。
熟悉的院子被硬生生擠進來一人,二人出身不同,習性迥異,日後少不得碰撞。
罷了,他裴沐珩豈是苛待妻子的人,随她鬧吧。
他忍了忍,聲線恢複如常,“你繼續,”話落轉身離開。
徐雲栖看着他清峻的背影,彎了彎唇。
銀杏踮着腳往裴沐珩離去的方向探去一眼,
“姑娘,姑爺好像不高興……”
徐雲栖自然看出裴沐珩在遷就她,“我知道。”
銀杏輕輕哼了一聲,“嫁了人就是不一樣,規矩甚多,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當初在荊州,姑娘想種什麽便種什麽,哪裏需要看人臉色。”
徐雲栖失笑,眼底波光流轉,“你也知道如今嫁了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銀杏以為徐雲栖要妥協,睜大雙目,“那咱們怎麽辦?不種了嗎?”
徐雲栖眉目彎彎,灑脫地笑着,“自然繼續種,開春還要把這片園子種滿。”
即便她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王府也不見得待見她,何苦用他們的規矩束縛自己。
讨好裴沐珩與種藥,自然是後者重要。
忙到天暗,主仆進了後角門,銀杏喚婆子燒水伺候徐雲栖沐浴,待更衣,又幫着她坐在炭盆旁絞幹濕發,銀杏想起下午的事,感慨道,
“姑娘,奴婢想了想,發覺姑爺也不錯。”
徐雲栖用牛角梳慢騰騰梳發,“嗯?怎麽說?”
“您瞧呀,即便姑爺不高興,卻還是讓着咱們。”銀杏往銅鏡裏的人兒瞥了一眼,烏發雪膚的少女,腰身纖細婀娜,籠着一層溫柔的光暈。
“姑娘生得這般貌美,姑爺能不喜歡嗎?”
徐雲栖曉得銀杏誤會了,“他事先答應了我,不好失信于人。”
銀杏有些洩氣,想起二人至今沒有圓房,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外頭一點動靜也無,頓生懊惱,
“姑娘這般模樣,換做任何男人,怕是早就捧在手心怕掉了,哪像他,是個榆木疙瘩,面對美色無動于衷。”
徐雲栖擦了擦指甲粘上的塵灰,老神在在笑道,“這也好呀,表明他不會輕易為美色所惑。”
銀杏俏眼嗔嗔,“姑娘就這麽相信他?”
徐雲栖不是相信,她是不在乎。
*
亥時三刻,書房燈火通明,小厮黃維正在伺候筆墨。
即便裴沐珩參與過科考,卻礙着皇孫身份,并不能正式授予官職,饒是如此,皇帝卻破例許他在奉天殿聽政,且時不時交與他一些差事,譬如前不久皇帝命他清點軍屯數目,以備來年軍糧籌集。
裴沐珩花了一月時間,摸清底細,連夜寫了一封奏折,打算明日呈奏皇帝。
黃維見他神情專注,紋絲不動,眼底生了幾分急色。
旁人不知新人底細,他卻是明白的。
裴沐珩壓根沒碰新夫人,這如何了得。
皇帝準了裴沐珩三日假,明日銷假,以裴沐珩的秉性,一月有大半都在宮中文書房伴駕,夫妻不同房,孩子能憑空冒出來?
好不容易熬到裴沐珩落筆,黃維一面遞去茶水,一面壯着膽子清了清嗓,
“三爺,今夜去後院嗎?”
除了新婚那夜在西次間睡了一晚,裴沐珩再也沒去過後院。
裴沐珩将筆擱在筆洗,沒搭理他。
黃維知道他那些毛病,再道,“陛下給您賜婚,是盼着您綿延子嗣,您總不能一輩子不碰女人吧?”
裴沐珩聽了這話,臉色稍稍變了變。
黃維見狀,趁熱打鐵,“少奶奶今日在徐府那番話,您可聽到了?”
裴沐珩慢慢将奏折拾起,擱在一旁晾幹,這才冷冷淡淡朝他看來,“你想說什麽?”
黃維苦口婆心道,“主子诶,人家姑娘眼巴巴盼着您,您還晾着她作甚?”
裴沐珩忽然挑眉看着他,徐徐笑道,“你覺得她盼着我?”
“難道不是?今日少奶奶都當衆承認了。”
裴沐珩此人心思細敏,一個女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還分辨得出,不會誤會徐雲栖對他情根深種。
至于徐雲栖為何說那番話,他沒興趣知道。
成婚前,裴沐珩确實對徐雲栖出現在玉橋存疑過,婚後短暫相處,徐雲栖從不往他身邊湊,他認定徐雲栖是無辜的。
既然是無辜的,她興許與他一樣,不一定滿意這門婚事。
“我需要時間。”
他需要時間接受與女人肌膚相親,他也不願勉強徐雲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