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香氣

香氣

舌頭,割了。

幹脆利落的四個字,聽得賀蘭香毛骨悚然。

馬蹄向前,臨安府尹的慘叫聲響在後面,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經。

她迫切地想知道侯府的情況,可她已不敢再問,即便問了,這個男人也不會回答她。

姓謝名折,遼北大營……

忽然,一個石破天驚的答案出現在賀蘭香的腦海中,她搭在謝折肩上的手一抖,剎那間遍體生寒。

似是察覺到她的異樣,謝折瞥了她一眼,沒了覆面遮掩,他臉上的神情一覽無餘,目光漠然冰冷,好像懷中所擁的不是貌美嬌娥,而是草木石頭。

同樣的,賀蘭香也沒将他當成個人。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像冰也像鐵,唯獨不像人,讓她連繼續色-誘的心都沒有。

伴随入城,潮濕腥風撲面湧來。

賀蘭香看向街市,一顆心愈發沉了下去。

她記得,她出城禮佛那日,也是個陰雨天,但街上行人不絕,兩邊茶坊生意紅火,多的是張傘擺攤的小販,冒雨游玩的行人,處處人聲鼎沸,繁鬧擁擠。

而現在,街市兩邊鋪門緊閉,街面血流入渠,除了守備軍的屍體,什麽都沒有。

賀蘭香被血腥氣嗆到,不住地咳嗽,整個胃像被只手抓住扯拽,排山倒海的惡心。

她開始擔心侯府了。

倘若傳聞為真,這人真是當年被送到遼北軍營的侯府庶長子,那他一定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她一個無關人等都能被他帶兵追殺到佛寺,更別提和陽郡主母子。

恐怕兇多吉少。

賀蘭香心裏一嗒,忙将那個可怕的念頭遏制下去,在心裏不停安慰自己:不會的,就算謝折對郡主恨之入骨,晖郎可是他的同父兄弟,他怎麽可能下得去那個手。

再者,賀蘭香想起臨安府尹方才喊出的話,她記得篡位的皇子似乎是叫夏侯瑞?別管是夏侯瑞還是夏侯祥,順位也好謀反也好,只要皇位還是夏侯家的,和陽郡主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姑母,身份比之從前只會更加珍貴,怎會輕易為人魚肉。

賀蘭香強壓住心頭不安,将自己好好開解了一番,心情堪堪平複些許,咳嗽也止住。

她略動了下身子,換了個稍舒服些的靠姿,強忍恐懼,雪白手臂重新攀緊玄甲,指尖浮現因不得已用力而有的嫣紅。

*

宣平侯府大門外,烏壓壓一片,重兵把守。

賀蘭香看到橫陳在外的府兵屍體,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了無血色,正值怔愣,腰身便被一雙大手鉗住,尚未回神,雙足已穩穩沾地。

她的鞋早在逃命時便丢棄了,溫熱的腳心乍一碰到濕涼的地面,身軀不由打顫。

可她已怕了一路,此時再顧不得怕,即便渾身濕透,連發絲都止不住發抖,她也毅然決然地擡腿,步入侯府大門。

宣平侯府占據千畝,環山繞水,景致怡人,進入府邸,漢白玉石鋪路,兩旁樓閣飛檐翹腳,氣派不失高雅。

而經過一夜的血雨腥風,原本光潔若雪的玉石地面上,堆滿了死态各異的屍體,滿目猩紅。

賀蘭香一路跌跌撞撞,從大門到儀門,裙擺被血污浸透,見到的屍體數不勝數,有臉熟的有臉生的,一個疊一個,使得她逐漸連驚吓都感受不到了,頭腦越來越木,兩眼越來越直。

直到她看到謝晖慣用的一名貼身小厮同樣躺在屍堆中,她方如夢初醒,随意抓住路過一人,瘋了一般詢問宣平侯在哪。

那人頭戴綸巾,身着粗布直裰,一身儒生打扮,擡手給她指了祠堂的方向。

賀蘭香未有猶豫,徑直奔向祠堂。

祠堂。

堂中燭火全熄,雨水順着屋檐滴落,彙聚于暗紅濃郁的血水當中,無盡蜿蜒,血霧彌漫。

賀蘭香站在堂外,首先看到的,是青鸾的屍體。

昔日嚣張跋扈的少女,一動不動躺在血泊裏,頸間一道碗口大的刀口,雙目圓瞪,死不瞑目。

賀蘭香不知自己之所以這麽快被謝折找到,全拜青鸾所賜,眼下乍看到青鸾的死相,心中沒有痛快,只有不忍。

她俯身,伸手将青鸾的眼皮合上,起身四處張望,到處尋找謝晖的影子。

共枕三年,上千個日夜,人也好,屍體也好,好歹讓她再見他一面。

滴答,滴答。

晶瑩雨滴在檐角搖搖欲墜,脆弱到仿佛随時可能破碎,像顆人心。

賀蘭香望向祠堂,發現了綁在柱子上的和陽郡主。

她連忙跑過去,卻見人早已咽氣,屍體都已發僵,滿口未幹血污。

賀蘭香想不通,郡主娘娘何其驕傲的一個人,究竟經歷了什麽,竟會選擇咬舌自盡。

賀蘭香不敢深思,只盼望謝晖還在人間。

她在祠堂喊了一圈,沒找到謝晖,便只好再出去尋找,出門時路過一大灘血泥,初時她未多想,徑直走了過去。

直到昨夜夢中畫面猛然出現在她的腦海,她方倏然定住,僵硬轉身,雙目直直看向那攤血泥。

片刻過去,她忽然邁開步子,快步走向那大團血色。

随着步伐漸近,原本血肉模糊的屍泥,在她眼中拼湊成了完整的人形。

那雙斷裂的手曾抱過她,破碎的肩膀曾給她依靠,爛在血水中的唇齒,曾對她說出過最為動人的情話。

“晖……”

賀蘭香咬字艱澀,再想發出第二個字,胃中便已翻起驚濤駭浪,她撐不住地俯身幹嘔起來,淚水随之洶湧而出,腿腳也止不住發軟。

她跌坐在了地上,想呼喚謝晖的名字,可聞到那股刺鼻的血腥,看到滿目猩紅,她就只想吐,大有将五髒六腑都吐出來的架勢。

足幹嘔了有半炷香,賀蘭香全身脫力,意識漸漸發飄,身軀一軟,昏倒在了雨水中。

*

侯府最後一進院子的最後一排,是後罩房,因背靠陰,故常年積雨,房中潮濕陰涼,即便打掃過,也彌漫股揮之不去的黴味,乃是往年粗使下人的起居之地。

崔懿剛進門,綸巾上的雨水沒撣完,便被房中黴味嗆的打了個噴嚏,遂改為揉着鼻子,道:“大郎既已看完,可知我為何要你停手?”

房中光線幽暗,勾勒出書案後男子高大的輪廓,一卷玉軸诏書躺于案面,上面金印在側,寓意着诏上所言乃是天子之命,金口玉言。

崔懿跺了跺腳上的泥,上前道:“陛下剛登基,根基尚且不穩,最是多疑易慮之時,他雖默認你同宣平侯府清算當年那筆舊賬,但和陽郡主到底算他的姑母,你這麽快便對宣平侯一脈趕盡殺絕,一個活口都沒留,要他怎麽想?”

人太相像了便是這點不好,同是歸來複仇,在遼北時是同仇敵忾,等到了如今,便是一山難容二虎。

“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他就是想要你留出一名活口繼承爵位,明面上是他大發仁心,實際是制衡于你。陳留謝氏勢力龐大,只要嫡系血脈尚存,掌權之人便輪不到你,所以大郎——”

“賀蘭氏殺不得。”

聖旨來得太晚,謝晖早已死透,阖府上下,只有那個叫賀蘭香的妾室懷有身孕,并且僥幸逃過滅門。

謝折未言,合上诏書。

他的指腹老繭重疊,粗糙起鱗,最不可觸碰的便是柔軟嬌貴之物,正如這蠶絲織就的诏書,僅是被他覆手合上,便已勾出細絲,絲線纏在指上,似斷還連。

門外的雨點又在繼續,天色烏青沉悶,暗雷轟鳴,将房中襯托成死亡般的寂靜。

寂靜裏,謝折道:“整頓三百兵馬,半個時辰後随我出府,不得耽誤。”

崔懿一怔,腦筋轉了個彎方想起來此行南下複仇為次,最主要的,是收服臨安各方勢力。

變動當頭,謝折遠比他想象中要沉得住氣。

“是,屬下遵命。”崔懿心服口服,拱手躬身。

告退之際,崔懿又跟想起什麽似的,擡頭提醒道:“對了大郎,趁此間隙,你不妨沐浴一番,去去身上的氣味。”

謝折略掀眼皮,視線掃向崔懿。

“你難道聞不出來?”崔懿伸長鼻子嗅了嗅,“你身上有股女人味,香得很,就這麽領兵鎮壓,當心動搖軍心。”

崔懿退下,片刻而過,果真有士卒擡了兩桶水送來。

謝折并未聞到所謂的“女人味”,見水既送來,便卸甲褪衣,準備拿布巾擦拭幾下身體,權當解乏。

肩甲剛卸下,一抹小巧的白影自衣縫滑落,他垂眸望去,見地上的是朵純白無暇的花朵,不知道叫什麽名字。

清甜的氣息彌漫開來,滿室馥郁。

遼北只有蒼茫烏山,千裏冰原,謝折多年未聞到過這種沁人心脾的香氣,稍微有些出神。

潮濕與幽暗中,香氣化為一只女人的手臂,雪白瑩潤,柔若無骨,沿着他的後背一點點往上游走,攀上他的臂膀,唇畔貼在他耳旁,連呼吸間都是甜蜜的味道,咬字粘軟地問他:“将軍,你叫什麽名字?”

謝折呼吸一滞,揮拳砸向水面。

嘩啦聲響,水花四濺,身後女子化煙散去,唯剩殘香萦繞。

他用力洗了把臉,清醒過後,眼中徒有冰冷。

再看地上的柔嫩花朵,一腳便碾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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