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埋前夫
埋前夫
清晨,斜風微雨,薄霧萦繞,兩只相思鳥依舊在廊下叽喳鳴叫,聽習慣了,倒也有幾分雅趣。
賀蘭香後半夜睡得沉,醒來頗有不知今夕何年之感,直到兩個丫鬟将雪白一身孝裝伺候她穿上,她才想起來眼下境況。
侯府沒了,謝晖死了,她除了一條命和兩個丫鬟,什麽都沒了。
雖然早已接受現狀,可賀蘭香依舊覺得心口刺撓撓的疼,像鈍刀子割肉。
“奇怪,主子昨夜戴的金簪哪裏去了。”春燕在被褥上摸來摸去,“長腿跑了似的,怎麽都找不着。”
賀蘭香頭腦昏沉難受,懶得回憶簪子去向,阖眼養神道:“找不到就別找了,一支簪子而已。”
自身尚且難保,哪有心思去管那些。
經過昨夜在謝折手裏死裏逃生的驚險經歷,賀蘭香知道,自己斷然不可再輕舉妄動,一是謹慎惜命,二是兩個人無論體型還是力量都懸差巨大,即便趁他睡着,她也無異于以卵擊石,白白送死。
現在想來,賀蘭香覺得自己昨夜真是昏了頭了,竟會異想天開到去對一個久經沙場的悍将下手,可見人在夜間是不能胡亂做決斷的,易将自己往坑裏引。
這時,門外傳來動靜,是張德滿奉命來請平安脈。
細辛揚聲道:“且等上片刻,我們主子正在更衣。”
孝衣裁做的匆忙,并不合身,腰間還須用根細綢束上才稍顯雅觀。
賀蘭香腰肢本就纖軟,折騰了這兩日,吃不好睡不好,身子便顯單薄了些,綢帶上身,更顯腰肢盈盈一握,弱柳扶風般不勝嬌柔。
她頭上還頂着昨夜盤的單螺髻,一夜下來,髻傾發亂,連帶容顏都好似萎靡憔悴了幾分,眉宇間萦繞股子散不去的愁絲。
細辛想給她将發髻拆下,重新挽整齊,賀蘭香卻扶了扶髻,看着鏡中自己憔悴的容顏,唇畔揚起了抹滿意的笑,說:“就這樣罷。”
房門打開,張德滿老步蹒跚,躬身入內,崔懿亦如昨日般站在門外,問脈象如何。
張德滿一家老小被賀蘭香威脅在手,自不敢将實情吐露而出,手捋花白的胡子,裝模作樣地沉吟一二,道:“脈象平穩,胎兒康健,只是心煩意亂,導致氣血稍虧,姨娘這兩日要多歇着才好。”
賀蘭香聽了只想冷笑,心道姑奶奶我月信尚未走完,氣血當然虧空。
但無論心中如何做想,不妨礙她面上神情恹恹,兩眼無神,一副悲痛不能自抑的模樣。
要想俏,一身孝,崔懿瞧着身着孝衣的賀蘭香,心裏越發不忍,便将謝折同意她把謝晖屍骨安葬一事,提前告訴了她。
賀蘭香兩眼亮了亮,這回沒有假裝,當真喜極而泣地看向崔懿道:“崔副将此話當真?”
崔懿點頭:“自是無假,不過還需夫人保重身體,切莫見了令夫的屍骨便大悲大泣,若是那樣,即便将軍同意,崔某也不會允你出府。”
賀蘭香忙将淚抹去,“崔副将放心,妾身不會,即便是為了肚子裏的孩子,妾身也會穩住自己。”
言語神态收放自如,何止張德滿看呆,連細辛和春燕都差點恍惚,好像她們主子真的懷有身孕。
一個半個時辰後,車隊停駛在城外西郊。
将謝晖零碎的屍骨撿回裝好,賀蘭香找了個景致靜谧的地方,命令随從挖土,把薄棺下葬。
謝折不僅把祠堂砸了,還将謝氏遷到臨安的祖墳給掀了,現在林地到處屍骸,根本不适合下葬。
她想不出來還能将謝晖埋到何處。
青灰色的天空下,山林蔥茏,枝葉稠密相疊,是接近墨色的壓抑。
賀蘭香一襲白衣,粉黛未施,卻成了死氣中的唯一一抹豔色。
她立在綢傘下,看着棺材被擡入墳坑,看着士卒拿起鐵鍬準備填土,原本木頭般個美人,忽然便道:“慢着。”
在衆人的注視中,她緩步上前,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土,看着簡陋的棺材,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你我夫妻一場,雖不過各有所圖,到底曾經恩愛,晖郎,我性嬌蠻,無大志,手段不足,貪生怕死,即便情深似海,生死當頭下,我也只能為你做到這一步了。”
話說完,她手張開,掌心的土被風吹揚,落到了棺材上。
賀蘭香阖眼,嗓音略有哽咽:“埋吧。”
在場士卒多,一人一鐵鍬,轉眼便不見了棺材的影子,徒留一個孤零零的墳包,屹立在山風穿過的密林中。
賀蘭香上了馬車,掀起氈簾,看着墳包離自己越來越遠,最後縮為一個螞蟻大小的黑點,又轉眼不見。
她放下氈簾,将眼角的一滴殘淚拭去,阖眼睜眼,眼神逐被漠然覆蓋。
什麽天潢貴胄,簪纓世家,到頭來一朝傾覆,不過塵歸塵,土歸土。
是時候替自己做打算了。
*
回到侯府以後,賀蘭香連着三日未出栖雲閣的門,對外聲稱養胎,實際安胎藥一碗碗往花盆中倒,險将養在房中的白昙生生補死。
也托這幾日裏提心吊膽的福,她月信不知被吓着了還是如何,居然提前幹淨了。
肚子不疼了,她樂得輕松,閑暇時光調香烹茶,在煙絲袅袅中修身養性,思索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按照原先說辭,滿打滿算,她現在才有孕不足半月,正是最不顯懷的時候,可要是等過了前幾個月,還不顯懷,她又該如何應對,往肚子裏塞枕頭嗎?倒也不是不可取,可等塞滿九個月,她又該從哪變出個孩子出來?
前路密密麻麻,數不清的大坑小坑。
賀蘭香阖眼深嗅一口安神靜氣的鵝梨香,随煙氣飄揚而仰面,雪白頸項拉長,鎖骨中間的美人筋纖細修長,若隐若現地鑲嵌在雪膚玉骨中。
漫長的梅雨季還在繼續,可怖的腥風過去,臨安還是那個煙雨朦胧的臨安。
不妨事。賀蘭香心想。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老天既留下了她這條命,她便有本事活。
“瞎找什麽呢。”
細辛本在幫賀蘭香碾香餌,聽到動靜,望向裏間正在翻箱倒櫃的春燕,略為嗔怪,“主子的衣裳都被你翻亂了。”
春燕道:“我哪是在瞎找,我是在将主子厚實的衣物都翻出來,疊好放仔細,上路的時候好帶上,否則北邊動不動便冷一下涼一下的,主子哪受得了。”
細辛低嘶一聲涼氣,連忙看了眼賀蘭香,見她未動眼睫,起身便要去裏間教訓春燕,聲音壓至極低,“你這個小蹄子——”
“什麽北邊南邊的。”
賀蘭香乍然出聲,睜眼看向那二人。
她眼神慵慵倦倦,隔着層幽袅的霧氣似的,白膩手指撐在下颏,聲音悠緩地道:“有事兒瞞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