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紅塵

紅塵

謝折剛起身,懷中便多了個香軟之物,原本蓄勢待發的身姿略僵下子,手變得無處安放。

胸膛一片溫熱,懷中人的淚水滲透衣料,沾在他的傷口上,生疼。

賀蘭香淚若雨下,整個身子止不住地發抖,兩手環緊了他的腰,一刻不願放松,哽咽黏糊地道:“那邊有……有狼!”

窸窣一聲響,陰森漆黑的樹叢裏跳出一只碧眼野狼,通體黑灰,目露兇光,狼嘴半張,可看到其中尖銳狼牙,以及往下耷拉的腥臭口涎,像是等不及飽餐一頓。

謝折将賀蘭香從懷中扯出,拉到身後,“靠牆站,離遠點。”

賀蘭香靠在岩壁上,腿腳軟成濕泥,即便扶着壁面,身體也在不住下滑。

她擡頭想問謝折怎麽辦,結果一眼望去,正趕上那狼蹬腿躍起,猛地朝謝折撲去。她便兩眼一黑,幾乎沒了意識。

迷迷糊糊裏,賀蘭香聽到一聲凄厲狼鳴,之後便是重拳砸下的聲聲悶響,一下又一下,像石頭重重往人心上掄。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視野總算恢複了些,用力掀開眼皮,面前已站着容顏沾血的謝折。

在謝折身後,是一大攤刺目的血跡,野狼躺在血裏,一動不動,沒了生跡。

賀蘭香的眼又開始發黑,終是支撐不住,徹底癱坐在了地上,粉膩的胸口起伏不休,用力大口喘息。

“血腥味會吸引來更多的狼,”謝折邁出一步,朝賀蘭香伸出只幹淨的手,“必須趁早離開。”

賀蘭香努力想要支起身子,可雙腿猶似灌鉛,無論如何用力都是徒勞,焦急之下淚若斷線珠玉,沖謝折搖頭,“我起不來。”

謝折收回手,背對她蹲下身軀,抓住她兩只胳膊繞到頸前,冷聲命令:“腿分開。”

賀蘭香懂了他的意思,雖有些羞赧,也知情況不等人,老實照做。

謝折起身,伸手托住她兩邊腿根,輕松便将她背了起來。

他走到篝火旁,一腳将火焰踏滅,無數火星飛濺,籠罩在他二人的周身,如螢火紛飛。

“将……謝折。”賀蘭香怯生生叫了聲他的名字,欲言又止,“我的耳铛還沒拿。”

謝折又回去一趟,撿起她的耳铛。

天上,月色隐在烏雲之後,有風過,樹叢沙沙作響,宛若狼群經過。

謝折沿着溪流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地勢逐漸開闊,天際也隐約泛起浮白,鱗雲分布。

盛夏衣料薄且透,賀蘭香柔軟的身軀緊貼在謝折堅硬的脊背上,甚至能感受到他背上每一道疤痕的輪廓,二人汗水融合,已不知身上的氣息究竟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

“謝折。”她溫柔叫他名字,環在他脖頸下的手,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有多熱多沉,“你放我下去吧,我腿不軟了,能自己走路。”

謝折無視了她的話,依舊邁開大步,沒有要停的意思。

賀蘭香心裏清楚,謝折絕對不是擔心累着她,純粹嫌她走路慢。

她幹脆又成了素日那個驕縱刁蠻的美人,扭着身子發起脾氣,“我說了讓你将我放下去!你身上這麽硬,我都要被你硌死了!我夫君都沒背過我,你憑什麽背我!”

謝折猛地便低下身,将手抽回。

賀蘭香站了個趔趄,感覺要不是念着她有孕在身,這家夥能将她順手扔溪裏去。

晨光熹微,謝折大步朝天,沒有絲毫等她的意思。

賀蘭香追了半晌實在追不上,幹脆原地停下,捂起肚子啜泣:“哎唷肚子,我肚子好疼啊,疼死了。”

聲音傳出,謝折原路返回,眼中狼血未消,一派猩紅之色,焦急眼神隐沒在晦暗薄霧中。

賀蘭香收起哭聲直起腰,俏生生地朝他哼了一聲,大搖大擺地走到了他的前面。

微風清涼,有只蜻蜓飛來,停在溪水上,撥動一圈漣漪,淺淺蕩漾開來。

謝折一直走在賀蘭香的身後,沒再往前。

三炷香過去,二人被找到崖下的士卒發現,一番周折,總算與焦頭爛額的同伴們彙合。

*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多謝菩薩保佑,善男崔懿今日起吃素三年,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回到駐紮營地,衆人各司其職,崔懿忙着拜天拜地,嚴崖守在謝折身邊,賀蘭香只顧安撫兩個哭成淚人的丫鬟。

主帥營中,軍醫看完謝折的傷勢,直道吉人自有天相,也就是他謝大将軍,若換別人,豈有轉圜餘地。

謝折親自動手将傷口用藥酒擦了一遍,血紅色的布團扔了一地,汗珠自額頭滑至下颏,氣息穩沉如常,“賀蘭香情況如何。”

軍醫道:“回将軍,張德滿已經診過脈了,說是胎像稍有不穩,但無大礙,只需調理即可。”

謝折持刃将肩上化膿之處刮下,喉結滾動,“那就好。”

嚴崖看着一旁剛拆解下的披帛,上面的牡丹花沾了血,越發妩媚嬌美,一如所用之人。

他躬身:“屬下失職,昨日未能将行兇之人抓捕歸營。”

謝折放下刀,含了口藥酒噴在肩上,喉頭沙啞道:“無需再提。”

他聽崔懿說過,當時場面太亂了,幾乎所有人都慌了陣腳,哪顧得上抓人,等回過神,那少女早不見蹤影。

再說即便抓到,把人折磨死,供出真兇,又能怎麽樣,一日不到京城,一日死無對證。

來不及更換幹淨衣物,謝折提衣系帶,“傳我命令,即刻拔帳啓程,不得耽誤。”

嚴崖皺眉,正欲規勸,軍醫搶先一步,苦口婆心,“将軍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該為賀蘭氏想想,她胎像正值不穩,合該休整一夜,容她平複一二。”

謝折威嚴的眉宇間流露三分遲疑,稍作思忖後終是妥協,“那就明日啓程。”

帳中靜下,藥酒的冰澀氣随處蔓延。

嚴崖口吻随意:“經了昨日一夜,将軍此時,似乎挺在意賀蘭氏。”

謝折離榻披甲,想到賀蘭香在他背上胡鬧的樣子,語氣甚是薄冷無情,“刁鑽蠻婦,無足挂齒。”

這時,只聽叮咚一聲脆響,有物自他袖中滑出,掉落在地。

是兩只女子所戴的耳铛。

*

經了整夜的驚心動魄,賀蘭香身心俱疲,閉上眼便足足歇了一天一夜,睜眼已是翌日大早。

梳妝時,她看着鏡中的自己,摸臉埋怨,“磋磨一夜而已,怎就憔悴了這般多,都不好看了。”

“哪裏不好看了。”春燕往她髻上簪着釵環,真情實感道,“主子這叫濃淡相宜,可別不信,您現在這個樣子,才是真的我見猶憐,招人心疼。”

細辛跟着附和。

賀蘭香心情開懷不少,拿起最豔的一盒胭脂,先用指尖輕點,再在掌心慢慢撚化開,點在唇上笑道:“要什麽人疼,我還是自己疼自己罷。”

帳外傳來聲音,崔懿來找她,很難為情地想請她幫一個忙。

主将負傷,做部下的心疼,整支隊伍裏,數她所乘馬車布置最為舒适,不知他二人可否共行幾裏路程。

賀蘭香自是一口答應,畢竟謝折救了她的命,傷也是因她而留,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轉眼上路時辰至,謝折卻依舊騎馬領路,沒有絲毫與她同乘一匹車馬的架勢,不管部下們怎麽勸,渾然不動如山。

賀蘭香在車中揚聲,柔款款的腔調,十分善解人意:“諸公不必再勸,将軍既不情願,怎該強人所難。想來也是妾身我的過錯,脂粉釵環,竟可怕過北地蠻子,教将軍心驚膽顫,不敢往來。”

外面笑聲如潮,又倏然靜下。

彈指間,簾子被掀起,露出張英俊冷沉的容顏。

賀蘭香雲髻花顏,笑眼盈盈,手中荷包搖了搖,“将軍,吃糖不吃?”

謝折臉更沉了,一言不發,邁入車廂坐下。

二人間的間隔,起碼還能再坐兩個人。

兩個丫鬟早吓逃跑了,此刻不大一個車廂,因過于寂靜,竟顯出點空曠。

賀蘭香并不急于打破這寂靜,她嚼着糖,細細品味糖絲與舌尖糾纏相繞的味道,看着車窗外的秦嶺山色。

吃完糖,口舌便發幹。

賀蘭香瞧向另一側镂花小案上的青瓷茶壺,将身子挪過去了些,伸手去夠,雪藕般的手臂橫穿謝折身前。

謝折身體猛然後傾,眼眸垂視于她,警惕叢生。

賀蘭香斟好茶水,收身坐回原處,笑道:“放心,我已經對你死了那條心了,有空勾引你,還不如欣賞外面的風景。”

她小口喝着茶水,專注浏覽美景,十分閑适的姿态。

謝折低沉冷冽的聲音在她耳後響起:“再看,你也認不全路,跑不了人。”

賀蘭香端着茶盞的手一抖,雪膩的後頸浮出晶瑩細汗。

她沒轉頭,依舊看着車窗外。

盛夏時節,南北山色俱是蔥郁,唯一的區別,便是塵土顏色。

秦嶺往南,塵土是無色的,秦嶺往北,塵土是紅色的,馬車車毂碾過,漫天紅塵滾滾。

“謝折,”她将茶盞放下,語氣褪去那層矯揉媚色,“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罷。”

“說什麽。”謝折道。

賀蘭香轉臉看他,臉側的紅寶石步搖輕輕搖曳,眼波異常清明。

“進了京城,咱們便是一條船上的人,我需要知道你的處境,你的對手,你能給我什麽樣的保護,以及——”

她眼中光芒驟然凝聚,針鋒般銳利,“我還會面臨什麽樣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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