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禦酒

禦酒

賞荷宴之後, 賀蘭香一日未出,睡了個結實的好覺,待她歇息過來, 準備細思假孕對策時, 盧寶月的邀約又至, 請她翌日到城北金光寺拜佛——肚子裏的孩子遲遲沒動靜, 當娘的怎能不急。

賀蘭香本想推辭, 後想到盧寶月到底是崔氏的媳婦, 她能活到現在, 也有崔懿不少功勞, 便應下邀約, 答應前往。

月沉日升, 出門時辰已至。

賀蘭香着實穿厭了那身寡婦裝,今日出門,特地選了件稍帶豔色的衣裙, 面上也略施胭脂, 不過她天生一副好臉色, 上了妝也像沒上,像她天生便長那樣。

細辛知她早上沒胃口,只準備了幾樣小點,一盞清爽的梅飲子。

賀蘭香喝了飲子,順手拿了塊牛乳糕細嚼慢咽,出了住處沒走兩步,便遇上了同往儀門的謝折。

她剛醒不久, 起床氣未消, 懶得正經福身,嚼着糕點敷衍行禮:“妾身見過将軍。”

聲音黏黏糊糊的, 愛搭不理,說完便走。

謝折伸出手臂,徑直攔住她的去路。

賀蘭香這才想起前夜說好的那出,耐住性子,輕舒口氣道:“金光寺,你呢。”

謝折聲音低冷:“清涼臺,我說過的。”

賀蘭香瞥他一眼,由上到下打量一遍,頗為嫌棄,“好歹是禦宴,你就穿這身?”

在她的記憶裏,謝折除了一身殺人時穿的冷盔,便服似乎只有兩身換着穿的玄色粗布衣服,都洗到發白了,肩頸上的料子也緊貼骨骼,明顯穿了很多年,且不太合身。

說他節儉,四千兩的銀子他說掏就掏,說他闊綽,像樣的衣服沒有一件。

清晨鳥鳴叽喳,叫嚣在二人頭頂,大眼瞪小眼。

謝折冷眼瞥她一下,沒理她,走了。

賀蘭香氣得想将手中牛乳糕砸他背上,恍然想起先前崔懿跟她說的話,臨脫手又改為塞進自己口中,用力咀嚼洩氣。

“跟我多稀得問一樣。”

她險些噎到,用力錘了兩下胸口,加快步伐,走到了謝折的前面,白他一眼,沒理他,走了。

*

金光寺香火繁盛,往來香客不絕,大殿裏佛陀高達九丈,通體金身,佛光普照。

賀蘭香并不信佛,上香上的也不夠虔誠,分明煩心事一籮筐,真等跪到蒲團上,心中憋上半日,憋出句:罷了,祝您老人家福如東海。

拜完起身,捐過香油錢,這佛便算拜完了。

盧寶月想為肚子裏的孩子求支簽,想想又作罷,改為求平安符,求完便與賀蘭香等人到了外頭的百年老銀杏樹下乘涼,聊起家常。

李噙露進宮看望當太妃的姐姐,崔浔芳前日回家路上有些受涼,這兩日抱恙,二人皆未到場,其餘千金謹慎不敢多言,裏裏外外,也就謝姝話多一些。

但話匣子總有掏幹的時候,謝姝很快便自覺無聊,甩着袖子扇風道:“熱死了,這悶雷自兩日前便打,雨卻一滴子不下,無端擾人心煩。我瞧天色還早,不如咱們到翠玉山上涼快去吧?”

盧寶月拿扇子打她,“你不要命了,清涼臺就在翠玉山上,陛下今日大宴百官,闖出禍來,腦袋都要搬家。”

謝姝:“哎呀,翠玉山那般大,咱們又不是非往清涼臺去,寶月姐你就說去不去吧。”

盧寶月搖頭不去,謝姝不死心,将在場閨秀挨個問過來,問到賀蘭香,不情不願地喚了聲嫂嫂,問:“嫂嫂,你去不去。”

賀蘭香笑眼盈盈:“妹妹去,嫂嫂便去。”

謝姝被這一笑弄晃了神,回過神來清清嗓子道:“那就這樣,願意去的都将自家婆子交代好,不得走漏風聲,否則我以後不帶你們玩了。”

出了金光寺,一行人分為兩撥,一撥回家,一撥前往翠玉山。

翠玉山與金光寺同處北郊,離得并不遠,馬車不到三炷香便至山下。

賀蘭香下了馬車,放眼望去,只見山上翠柏蒼竹,碧波萦繞,相比其他山色尤其鮮亮,當真對得起“翠玉”二字。

她本來只是随口應下,看到這山,倒覺得不虛此行了。

山腳下,禁軍把守森嚴,初時并不讓她們上山,還是謝姝将她那個提督二十六校尉的舅舅搬出來,方獲得一線通融,還得由人專門領着,在山間乘涼可以,入清涼臺絕對不行。

賀蘭香頂着個“孕體”,不可勞累,謝姝想找人布置轎辇将她擡上去,被賀蘭香推辭,笑稱:“哪裏就有那般嬌氣了,這山又不高,走兩步便到,我走走停停,權當散心了。”

謝姝哦了聲,面上冷淡淡的,心中對這所謂“嫂嫂”倒是生出半分好感出來,覺得她也沒那麽讨厭了。

進了山,沒了規矩約束,女孩子們叽叽喳喳,話說不停。

可若細聽,也無非是抱怨父母管束,或是悄聲說起婚姻大事,無論談什麽,都會繞到那兩樣子上。

賀蘭香動作慢,很快便被甩下大截,她樂得耳邊清淨,幹脆同兩個丫鬟原地歇了小半炷香,認真觀起景色來,歇夠了,方慢慢跟上去。

到了山上,日頭已有傾斜,賀蘭香離老遠便見女孩們聚于一隅,借着蔥茏枝葉作為遮掩,翹首張望,窸聲談論着什麽。

她腳踝發酸,沒上前,找了個地方坐下,由春燕按着腳,吩咐細辛:“過去瞧瞧都看什麽呢。”

細辛很快歸來,“回主子,那邊對着清涼臺禦宴,小姐們正争論王家那三個兒子哪個長得最好看。”

賀蘭香見過王元瑛和王元璟,但還沒見過老二王元琢,都說王家三個兒子各有千秋,她也有點難想,兄長弟弟長相皆如此出類拔萃,中間那個還要如何才算不落下風。

她讓春燕扶起自己,“走,一塊去看看。”

到了地方,賀蘭香撥開一片障目樹葉,禦宴輝煌燈火頃刻映入她的眼簾。

金燈缭繞,本就不暗的天色更被襯成不夜之地,四根盤龍金柱繞于宴上東西南北四角,龍座高築,兩邊朱雀形香爐慢吐煙氣,座下,百官彙聚,朱浪翻湧。

在場這麽多人,賀蘭香的眼睛卻只看到了一個人。

謝折一身玄衣,看不見臉,背影端正近乎刻板。她覺得,即便今早沒有遇見他,不知道他穿什麽衣服,單憑這個背影,她也能一眼認出他。

一股孤冷氣。

“你們有沒有覺得……謝折,長得也怪好看的?”

一衆人裏,不知是哪道聲音弱弱說出一句,場面頓時安靜下來。

安靜過後,又有另一道聲音附和:“他個子高,穿衣服是好看。”

“我覺得,臉也好看……”

“就是吓人了點。”

謝姝氣得咬牙:“你們都給我閉嘴!謝折哪裏好看過我表兄了,那麽喜歡他,把你們許配給他好不好啊!”

好幾個姑娘當場紅了臉,也不知是怒還是羞。

賀蘭香有些哭笑不得,就在這時,又有女孩沒忍住,驚呼一聲:“你們快看,陛下給謝折賜禦酒了!”

閨秀們也不知是想到了父親還是兄長,一時豔羨連連,啧啧稱嘆,氣得謝姝又嚷:“你們別看了,都下山去吧!”

賀蘭香卻在這時收緊瞳仁,目光死死盯住了那盞經宦官端送到謝折手裏的禦酒,指甲陷入掌心當中。

新帝與謝折氣焰相沖的場面她不是沒見識過,她不覺得當着百官的面被賜禦酒是什麽好事。

不接,是打帝王的臉,可按抗旨處置。接了,便要承擔根本無法摸清的後果。

賀蘭香的頭腦在這一瞬轉動的極快,她想到了謝折飲下這杯酒的諸多下場。

假如這杯酒有毒,謝折喝下當場暴斃,那麽遼北大營即日便反,場面失去控制,于新帝百害而無一利。

所以這杯酒大概率是沒有毒的。

不對。

賀蘭香蹙緊眉頭,看向光線盡失的山林四周。

接風宴在哪不能辦,為何非要在翠玉山,清涼臺周遭環林,正如她所在之處,若被刺客潛入弓箭對準禦宴,帶來的騷亂将是驚天動地的,夏侯瑞那個病秧子看着便沒幾日活頭,不應該如此不惜命。

除非,他想到了這一點。

潛伏進山林的不僅能有刺客,還有假扮成刺客的宿衛軍。

憑謝折的身手,躲避兩支暗箭綽綽有餘,但若酒中下了藥,手腳癱軟不受控制,即便他再是惡鬼轉世,也只有乖乖受死的份兒。

最重要的,是他死于暗殺,與皇室無關,遼北軍營明面上沒有理由喊反。

落日霞光穿過枝葉間隙投下光斑,驚起賀蘭香一身冷汗。

她眼睜睜的,看着謝折領酒謝恩,而後一飲而盡。

“主子,你怎麽了?”細辛扶緊賀蘭香。

賀蘭香堪堪站穩,搖頭,“無妨。”

她閉上眼,不敢去看接下來發生的場面。

在她預料之中的結果,無論哪一種,都足以令她窒息。

“等等你們快看,謝折他怎麽了,他在吃什麽?”

“好像是……谷糠?”

“他為什麽要吃谷糠,那不是豬吃的東西嗎。”

賀蘭香眉心跳動一下,緩慢睜開了眼,定睛望去。

只見輝煌璀璨的禦宴之上,在帝王,百官面前,戰功赫赫的将軍仿佛化為一只不通人性的豬狗,放着滿席山珍海味于不顧,抱起一盆不知從哪冒出的谷糠,在嘲笑聲中拼命往口中塞,看向其他人的眼神,幽幽泛着狠厲的綠光,宛若一只護食的惡犬。

她什麽都懂了。

那杯酒的确有問題,但下藥的人顯然不想要謝折的命,他只想要他顏面掃地,提醒他無論此時何等風光,他都不過是一只靠吃谷糠活下來的可憐蟲,也讓他的部下都看清楚,他們的主帥可以有多給他們丢人。

帝王接風,百官豔羨,大庭廣衆之下,将他從風頭正盛之時,拉回一生的至暗時刻,何止歹毒,簡直誅心。

*

清涼臺下,池水冰涼。

強迫自己蘇醒的滋味并不好受,謝折将整個頭浸入到池水中,直到一線意識回歸,方從水中出來,大口呼吸空氣。

記憶已經變成了模糊淺薄的存在,他不清楚方才都發生了什麽,只記得在飲下那杯酒後,他便變得很餓,饑餓至極。

腦海中是遼北的冰天雪地,他的身體很冷,氣息尚帶冰雪的冷澀,連帶視野裏也是白茫茫一片,綴滿鵝毛大雪。

不知不覺,雪地裏出現一縷豔色。

青山下,綠水旁,賀蘭香看着躺在地上粗喘的男人,冷淡丢出二字:“起來。”

她特地支開謝姝來找他,可不是為了看他這個樣子。

謝折兩肘撐地,踉跄而緩慢地爬了起來,身體裏像有一只破敗的風箱,嘶嘶往外拉起涼氣,又像有只戰敗的狼犬,毫無反擊之力,只能茍延殘喘。

他面對她,走向她,與激烈粗喘相對比的,是他語氣的平靜。

“你怎麽在這。”他問。

賀蘭香未答,伸手,抱住了他。

謝折怔了下子,之後笑出了聲,當着她的面第一次笑出聲,聲音比冰還冷,“賀蘭香,這個時候的勾引,很不合時宜。”

賀蘭香道:“我沒有勾引你,我是在恭喜你。”

她的聲音無喜無悲,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說一個事實。

她柔軟溫暖的手,撫摸着他潮濕冷硬的肩頭,臉頰埋在他懷中,輕聲說:“恭喜你,将軍,你把你此生最難走的那一段路,走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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