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繭裏自縛

繭裏自縛

小唯來上海打完九價的最後一針。這個晚上,阿慢和小唯又聊到淩晨三點。

在這個慢慢長大的過程裏,大家都在漸漸學會扮演一個大人的角色,漸漸成為一個,厲害的大人。

小唯在自己大人的世界裏,要做好一個工作室的老板,要承擔一些社會責任,傳播地方文化,代表的是地方九零後創業首創。要對着難纏的甲方,做一個得體的知性的大女子,要學會在自己其實最不喜歡的酒局笑的妥帖,話說的得體。要做一個好的妻子,在自己的小家裏,在雞毛蒜皮的婚後生活裏依然要努力有自我。

阿慢在自己大人的世界裏,要做好一個老板,要經營顧客,經營員工,經營店鋪;店裏的男孩子稱呼阿慢為“小老板”,小男孩說,你是我的老板,但是你又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大,所以你是我的“小老板”,阿慢覺得還挺貼切。要做好一個好女兒,要做家庭的精神支柱,并且時刻準備着成為經濟支柱。

小唯和阿慢每年會有一次旅行,暫時逃離大人的世界。盡管不日常問候,但是彼此見面互相一笑,依然都還是彼此十七歲時候,幹淨純粹張揚的樣子。暫時逃離大人世界的時候,不用繼續努力是大人模樣,可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畢業這麽多年,2020因着九價疫苗,所以阿慢和小唯見面頻率高了很多。每次總要,聊到淩晨。

這次關了燈後,聊了一些小事情,阿慢突然問小唯,你知道為什麽分手後一年,王盡在深夜跟我說,他想我了,我回他“你號是不是被盜了?”嗎?小唯說,“是因為覺得回不到原來的樣子了吧?”。阿慢說,“不是的,鬼知道那會,我多想也回他,我也很想你。我是真的,很想他啊,每一天都很想。”

阿慢說,我第一反應就是,他是不是跟別人打賭輸了,還是真心話大冒險吧。給前任發一條信息。但是阿慢心裏隐隐的,知道,王盡不是這樣的人。

第二反應,阿慢想到了王盡的媽媽,望子成龍的母親,總是穿的光鮮亮麗。阿慢這會又想到了王盡媽媽說的,這個女孩子長得也不是很好看啊,學習也不是很好,你怎麽喜歡她呢?阿慢又想到那會早戀被抓包,班主任拍着桌子說,你憑什麽這麽任性?不好好學習,人家家裏有錢可以随便玩,你也可以是嗎?你家很有錢嗎?你爸爸媽媽辛辛苦苦供你學習,你在這幹什麽?

誰也不知道這番話對阿慢的傷害有多大,阿慢當時是直接被班主任罵哭到廁所去洗了把臉又跑回辦公室挨罵的。阿慢本就是個自尊心極強又很敏感的人。其實阿慢只是學習不好,但是除了遲到也不做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情,初中時候還是個優秀學生,所以從小到大,被老師罵成這樣,也是第一次。

阿慢是個很少哭的人,太少有那種在外人面前哭到失态的時候。阿慢哭着回來的時候,前桌只當她是被班主任罵了早戀的事,還逗她開心,王盡看見阿慢哭成這樣,劉海都是水,趴在那哭也急壞了。從教室最後一排一直問,怎麽了?班主任說你什麽了?阿慢不說話。

放學的時候,王盡一直送阿慢回到宿舍樓下,阿慢已經冷靜了下來。阿慢這樣轉述給王盡聽,王盡勸阿慢,你不要往心裏去,不要聽他的,他讓你這麽難過,我真是太讨厭他了。阿慢搖頭,跟王盡告別,回到宿舍,跟楚汐一起躺在宿舍下鋪,楚汐抱着她安慰她,沒事的。是啊,沒事的,但是這個自尊心被戳破,碎了一地的晚自習,種下了阿慢心裏跟王盡家庭懸殊念頭的種子,在往後的日子裏,慢慢發芽。其實一直是知道,王盡家條件好的,王盡一直穿的就很好,住的很好,家裏也很好,甚至零食也很好。但是以為不想,就沒有那麽大差距的,阿慢以為,自己家早就過了窘迫的時候,過了小時候很貧困的時候。從這時候開始,阿慢知道,其實是家庭懸殊的。

誰也不知道,收到王盡說想你的信息這一天這一晚上阿慢反反複複想了一晚上過往。在天亮的時候,阿慢回了幾個字:“你號被盜了嗎?”。六個字,聽着很輕松的口氣,有太多太多沉重。阿慢點了發送的時候,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也感到前所未有的難過。阿慢在衛生間洗臉的時候,捂着毛巾哭了一大頓。阿慢知道,這一次是真的,要失去王盡了。

阿慢太清楚了,王盡也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之前那麽多次冷戰王盡總是主動示好,也只是只對自己主動示好。這恐怕是王盡給自己和她最後一次機會,那麽一個要面子的人,恐怕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被阿慢這樣輕飄飄的幾個字辜負了。阿慢不知道那一個晚上,王盡是怎樣的情緒,也不知道王盡看到那一句,“你號被盜了嗎”?是怎樣的心情。總之,是沒有然後了。

阿慢接着說,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你知道為什麽高複的時候我後來有點自閉,溝通障礙嗎?我這麽愛笑的人,那時候要對着鏡子練習才知道怎麽笑,不知道怎麽跟陌生人開口說話,那一年,好辛苦啊。不是高複辛苦,是心理上,好辛苦啊。複讀的時候剛開始就跟王盡分了手,情緒本就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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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在外工作的父母覺得沒有陪伴孩子的成長,于是結束了很多年的外地工作,回到家裏陪伴阿慢高複。剛回到家裏工作,工作很不順利,家裏一下子收支不能平衡。緊接着,阿慢一下子成績跌了四百多名,再然後是,爸爸生病了,不能上班了。媽媽一個人上班,妹妹在上初中,一個人很微薄的收入被掰成很多份用。阿慢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媽媽這一年一下子也老了很多。

在那樣的困境裏,阿慢太想考個好大學了,阿慢覺得考個好大學,爸爸媽媽會開心,這個往日裏開心輕松快樂的家庭總有一天會變成原來那樣的吧。

但是沒有,阿慢第二次的高考,比第一次還一塌糊塗。考語文的時候手就已經開始抖了,恰好跟班裏的學霸一個考場。考完數學出來的時候多嘴問了一聲,你覺得卷子難嗎?學霸說,不難啊,我一下子就做完了。阿慢的情緒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明明自己覺得很難。所以第二次考完後,根本沒有放下心來,反而覺得頭頂了陰霾。出考場後,高複時坐在阿慢前面高複生,拍了拍阿慢的頭,說,終于結束了,再見了。我們要離開這個學校了。阿慢沖他笑了笑,抱着書走回家去,在炎熱的夏天,感到寒冷。阿慢這一年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刷題,或者給王盡寫沒有寄出去的信和寄出去沒有回應的信。坐在前排的高複生是唯一一個阿慢會主動交流的人,誰也不敢相信,原來那個張牙舞爪的阿慢變成了一個不愛說話的女孩。在家庭和學習的雙重壓力下,阿慢這一年還爆了一臉的痘,原本雖不算白晰但是幹淨的皮膚也不好了,眼睛裏也沒有光了。

寒假的時候,阿慢知道手機在王盡的手裏,于是給他發很大段很大段的信息。其實阿慢特別想告訴他,我現在很不好,真的很不好,我爸爸生病了,我的壓力也很大。可是阿慢沒有說,阿慢有點語無倫次的跟王盡說,我很擔心你,我怕你情緒不好,我怕你不快樂。其實在一起的時候,很多時候我都很心疼你,可是我總是跟你冷戰。一條信息編輯很久很久,很長很長,可是發出去只顯示已送達,一直沒有回複。阿慢春節的時候給王盡打了一個電話,問他你收到我的信了嗎?王盡很不耐煩,說沒有。你還有事嗎?沒事我先挂了。阿慢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去年同時,偷偷偷弟弟的手機跟自己黏黏膩膩躲在被窩裏打電話的王盡,那麽冷漠。阿慢還是給他發一大段一大段的信息,再也沒有得到回複。

剛分手的時候,阿慢說不想分手,王盡說,我們現在都高複了,為了明年要好好學習,等高考完後吧,高考完後我們再在一起。第二年高考結束後,王盡沒有找阿慢,阿慢也沒有找王盡。

同年,阿慢知道王盡的志願填了H城市,把所有的志願都填了H。盡管阿慢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麽意義。因為王盡也沒有考好,第二年高考也很失敗。在自己高考失敗的情況下,阿慢更擔心心理脆弱的王盡會太難過,申請了一個□□小號,陪王盡聊天,覺察到他不開心的時候,就跟他說話。眼裏已經沒有光了的阿慢,在那一年後不再活潑,不再張揚,不再溫暖。但王盡依然是阿慢眼裏的光。

阿慢說着這些事情,慢慢的失了神。好像又回到了那時候,灰暗的時光裏。阿慢說,你知道為什麽王盡是我那麽多年的白月光嗎?為什麽我那麽喜歡他,我還是不敢回應他的想你了嗎?

他給我發信息的那天,我爸爸的病已經不只是不能上班了,嚴重的要去看醫生了。那時候我媽媽是我們家唯一的經濟來源,媽媽一天都不能不上班,不能斷了經濟來源。才十九歲的阿慢,帶着爸爸看醫生,根本不知道應該找什麽醫院,甚至不知道怎麽預約專家號。阿慢在百度上搜,年少不更事的受了百度廣告的影響,帶爸爸去看了一家醫生,做了檢查,花掉了媽媽快兩個月的工資。也并沒有起到什麽作用,沒有更多的錢可以拿來看病了,于是妹妹和爸爸又回到了家裏。那天阿慢跟妹妹說,我覺得我很自責,為什麽我什麽都做不了,我覺得我特別特別無力,這時候誰也幫不了我們,我總感覺我浪費了我媽媽的辛苦錢,啥也沒做成。妹妹和爸爸回去的時候,高鐵沒有買到坐票,雖然才一個半小時的路程,但是爸爸和妹妹高鐵站票站着着回去這個場景就在阿慢的心裏,揮之不去。

阿慢說,自己就是在那個時刻裏,突然長大的。錢的确不是萬能的,但是,有錢真的能解決很多的問題。說起來自己都感覺不可思議,但是就是真的窮到了沒有錢看病的地步,窮到被錢逼到了絕境裏。就是因為缺錢,所以覺得貧富差距像座大山,橫在自己和王盡中間。在那個情形下,其實是真的很想抱着王盡大聲哭的,畢竟王盡的肩膀那麽寬厚。可是不能,也不會。阿慢不會也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那麽窘迫的時候。況且十九歲的自己做不了什麽,二十歲的王盡在這樣的時候,又能做些什麽呢?

況且,把王盡拉到自己這樣的家庭出境裏,對誰都是不公平的。苦難更使大家不美好。王盡那樣美好的人,是要在溫暖的陽光裏,被很好溫暖很好對待的。應該在他自己無憂無慮的世界裏繼續開懷,不應該跟自己一起承受任何。況且眼睛裏已經沒有光的自己,已經給不了他什麽光和熱了。

所以自那以後,王盡依然在他的世界裏,依然穿對阿慢來說很貴的衣服,可以跟同學一起去旅行,盡管他自己稱之為窮游。依然可以跟新的女朋友去打臺球,去酒吧。

阿慢在自己的小世界裏,拼命掙紮,努力成長,想給自己添一件喜歡的衣服要兼職一天,想給自己買一支口紅也要兼職一天。阿慢至今記得自己給自己買的第一支口紅,六十塊錢。努力參加各種比賽,拿獎學金,拿比賽獎金。自己賺一分錢,媽媽就少一分負擔。

小唯也是有點意外的,認識阿慢這麽多年從來沒聽阿慢說過這些,也從來沒有看出來阿慢有過這麽苦難的時候。小唯說,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這些?阿慢笑着說,“你也覺得很難對不對?我也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是怎麽熬過來的,真的很難。但是現在真的過來了,我再也沒有那麽窘迫的時候了。過來後就覺得其實還好吧。現在已經沒有那麽不能提起了。”

小唯說,我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麽你當時不敢回應他了。要是我的話,那個時候自顧不暇,可能都不會回他。他都不知道,“你的號被盜了嗎?”這幾個字用了多大力氣,有多沉重。

阿慢說,對啊,也就是那時候,他給我說的那一句,“我想你了!”。在那個灰暗的困境裏,像一束光,給了我光亮,讓我至少覺得,我們曾經的時光,被彼此都念念不忘,就覺得夠了,值得了。這束光,後來在我很多次,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鼓勵我,堅持下去,撐下去。所以我後來吃下了好多人吃不了的苦,能屈能伸,果敢地像個男人。

嗯,其實我知道,那句話,出自他自己。因為他以前給我寫信的時候,也總是在最後加上一個歪歪扭扭的感嘆號。所以我知道那句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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