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告辭

告辭

素凝從沒有如此清楚地聽過,風吹進耳朵的聲音。

因為對面的人沒有出聲。

察覺到兩人之間的距離太近,小花靈無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看上去像是要碎了。

沉默。

沉默的意思是默認。

默認的意思是,承認欺騙。

素凝強烈地盼望着臨霜仙尊能夠否定他的猜測,也寧願臨霜仙尊說些不着邊際的話語,讓氣氛變得緩和些。

直到臨霜仙尊望着他,輕輕颔首。

素凝懸着的心終于死了。

巨大的沖擊下,他像一個迷失了心智的傀儡,開口說着與自己內心全然不同的質問: “為什麽”

臨霜仙尊: “我不想再騙你。”

素凝幾乎分不清,這句話是對他質問的回應,還是回避。

站在彼此聽得見聲音,卻感受不到彼此呼吸的距離,素凝忽然覺得他和江臨霜的關系其實沒有那麽親近,就好像隔了一條深深的溝壑。

這種感覺讓他難過,他忍不住再次後退。

男人的聲音卻藉由輕風傳來: “你成長了,我很高興。”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男人就一直在對他說,要長大。

素凝也在努力做一朵奮進的小花。

可是長大的代價,竟然如此慘痛嗎

素凝呆站在原地,不遠處的丹籬早已聽出他們言語間關系匪淺,眉頭緊鎖,暗悄悄地抱着重傷的蒼尾準備離開。

卻被一叢拔地而起的荊棘刺穿了手臂。

“這就是你想看到的成長嗎”素凝問面前的男人,即便知道自己的問題不會得到答案。

素凝惡狠狠道: “想看,我就給你看個夠。”

小花靈轉過身去,此時丹籬也已經将蒼尾平放在草地上,自己站起身來。丹籬與素凝對峙,忌憚的目光卻時不時投向臨霜仙尊,在發覺臨霜仙尊沒有參戰的意思以後,丹籬咬緊牙關和素凝談起了條件。

“如果你是因為曾經被我追殺,在我身上一雪前恥,就不要讓其他人插手。”丹籬道。

素凝: “不用你廢話。”

“好,”丹籬輕呵一聲,并不覺得素凝在短短時間內真能獲得正面擊敗自己的實力, “如果我贏了,你就放我們走。”

雖然是對着素凝說話,視線卻一直投向仙尊的方向。對仙尊刻骨銘心的恐懼,已經讓丹籬無法控制。

“當然好呀。”素凝歪了歪腦袋, “怕就怕你因為太害怕江臨霜,沒法對我使出全力。”

對于害過自己的醜鬼,小花靈的記性不算好。

一直在仙盟中和虛空仙尊鬥智鬥勇,素凝早就忘了丹籬對自己做過的大部分過分事。不過丹籬果然是個有神奇力量的人,只是說了兩句話而已,就讓素凝又讨厭起了他。

素凝淡淡道: “所以我決定幫你一下。”

丹籬戒備着,疑惑素凝要搞什麽文章。

素凝: “你知道讓蒂果附在魂魄上,最大的功效是什麽嗎”

穩固神魂,起死回生。

對于一般人來說,蒂果可能只是個昂貴的消耗品;而對于竊取了玩家身份的蒼尾來說,只要神魂上鑲嵌的蒂果夠多,甚至能達到永生的效果。

丹籬顯然對這些一知半解,只是戒備着素凝随時可能出手。

隔着青草,素凝的目光投向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蒼尾。

“但這樣做有個缺點。”

“蒂果原本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而他自作聰明地切斷了蒂果對我的限制。”

瓊花本身是為了孕育和保護蒂果而生,天生無法傷害蒂果,所以就算素凝先前整具身體都自爆了,蒂果也仍舊會留下。

但如果這個蒂果……不是素凝“曾經”孕育出,而是“未來”孕育出的呢

“丹籬,你有沒有見過花靈自爆兩次”素凝輕聲問。

丹籬瞳孔放大了,回頭想要将蒼尾抱起離開,面前人卻痛苦地嗚咽一聲,緊接着從丹田處燃起熊熊火焰。

從自爆的蒂果中産生的火焰灼燒着身體與神魂,将婀娜多姿的美人化作灰燼。

“蒼尾……”

爆鳴聲在耳邊響起,丹籬難以置信地面對蒼尾跪下。他伸手在地面上撈起,捧起混着黑灰的肮髒泥土,貼在自己胸口,發出無聲的悲鳴。

他逃出去的目的,就是為了醫治蒼尾。

如果蒼尾不在了,他再去傷害素凝,又有什麽用

他背對着素凝,頭頂的設定變成無望的灰色,仿佛已經準備好了與蒼尾殉情。

素凝: “……”

這還有什麽好打的,對手都跪下了。

素凝随時都能殺了丹籬,卻皺着眉毛,懶得去取一個戀愛腦窩囊廢的性命。

“你有什麽好哭的。”素凝冷冷道。

丹籬肩膀顫抖,像是沒有聽到素凝的話。

“他都不是你愛的那個人。”

丹籬難以置信地回頭: “你說什麽”

“我說,你愛的那個禦獸宗的蒼尾,被這個人占據了身體。現在真正的蒼尾,魂魄可能還被囚禁在哪個角落裏。因為奪舍之術要求原主的魂魄不能死亡,否則身體也會跟着死去。”

分明是熟悉的素凝的聲音,說出的言語卻讓丹籬難以理解。

素凝又問: “你和他在一起這麽久,就沒察覺過異樣嗎”

丹籬頭痛欲裂,緊緊皺着眉。

正是因為他察覺到了,屢次察覺到了,才會如此失态。

蒼尾的性格從前有那麽強勢嗎蒼尾會屢次草菅人命嗎蒼尾會取笑自己曾經送給他的定情信物上不了臺面嗎

蒼尾會……讓他培養一株有靈性的小花,然後命令他逼死對方嗎

往常不知為何被盡數忽略的細節,統統浮現在丹籬腦中,仿佛一首為他而作的喪曲。

丹籬看着自己漆黑的雙手,那上面沾滿了灰燼和泥土,還有幹透的鮮血。

如果素凝說的是真的,那在他愛的人被一個賊占據了身體,被囚禁在不知名之處時,他就在那個賊的懷裏,熱烈地親吻他的腳背

胃裏一陣翻騰,蒼尾跪在地上幹嘔,身體起伏得停不下來。

身體最後殘留的一點自保本能,讓他在素凝的觸須襲來時,下意識地望了過去。

翠綠的觸須從蒼尾頭頂穿過,像是要将他頭頂的什麽字樣徹底抹消。

但看素凝的表情,他的目的似乎沒有達成。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顧不得起身,丹籬從自己嘔吐出的濁液上爬過去,仰頭望着素凝: “他在哪你告訴我,蒼尾他在哪——”

素凝被他吓得後退了半步。

空中的觸須落下,重重敲在丹籬頭頂。

“你告訴我……求你……”

丹籬嘴裏還在講話,身體卻晃了晃,倒在了草地上。

人即便昏迷了,頭頂上也會顯示着設定。

看着丹籬頭頂那即便被觸須纏繞得扭曲,也依舊鮮明的癡情設定,素凝的心沉了下去。

他覺得自己很可笑,分明江臨霜都承認是在騙自己了,自己卻還想着,如果能把那行“虛無”的設定抹消,江臨霜是不是會有所改變。

但他連心智千瘡百孔的丹籬的設定都沒法抹消,還妄想什麽改變仙尊呢

“仙尊……”

素凝帶着自嘲的聲音,清楚地傳到了不遠處的臨霜仙尊耳中。

素凝擡起眸子,便正對上臨霜仙尊毫無波瀾的視線。

相處了那麽久,素凝自然看得出江臨霜的心情也不好,甚至可以說比他們見面以來任何一天都糟糕。

這讓素凝覺得很惱火。

江臨霜這樣表現,仿佛是在趕他走似的。

“自作多情以為你很可憐的是我,想把你帶出仙盟一起生活的也是我,被你騙得團團轉的還是我,你這個随時能掌控全局的高高在上的仙尊,有什麽可傷心”

素凝越想越生氣,于是方才襲擊了丹籬的觸須,直直砸向了臨霜仙尊的頭頂。

男人沒有躲,也沒有抵抗,于是那觸須險而又險地停在了臨霜仙尊的發頂。

真要打又下不了手,素凝氣鼓鼓地操縱觸須肆意玩弄臨霜仙尊頭頂的“虛無”設定,将那行字攪得七葷八素,頗為解氣。

可等到觸須離開,那行淺灰色的字又慢慢恢複了從前的模樣。仿佛素凝的努力全是白費,消失的只有他的力氣和心情。

被抓走,和蒼尾與丹籬戰鬥的後遺症終于爆發出來,由于使用了太多靈力,還操縱了蒂果自爆,素凝只覺渾身無力,用手撐着頭才不至于昏睡過去。

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素凝的肩,卻被警惕的小花靈狠狠拍開。

素凝哼了一聲: “我還以為就算我死在你面前,你都不會過來了。”

聽着素凝話裏的別扭,臨霜仙尊不禁莞爾。

“嗬……嗬……”昏迷中的丹籬仿佛夢到了什麽恐怖的事,喉嚨中傳出痛苦的喘息。

“你不殺了他”臨霜仙尊問。

“魂燈的事對你那麽重要,你養我當誘餌,不就是為了引能切斷魂燈聯系他們的出來現在已經死了一個,我留一個給你,你還不高興”素凝反唇相譏。

臨霜仙尊默然。

其實,以蒼尾的詭異身份,他未必會死。

臨霜仙尊搖頭: “不是因為他們,才會帶回你。是因為有你,才發現了他們。”

見臨霜仙尊終于舍得開口,素凝剛剛埋下去的氣性再次冒了出來。

“但是你現在暴露身份,不就是趕我走的意思!我從一開始就是你随便玩玩的花,心情好了就陪我過家家,現在玩夠了準備回仙盟了,就把我往外一放,你,你……”

其實按照主人的标準來說,江臨霜已經做得夠好了。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很開心,分開得也算體面。

“怪就怪我自作多情!”素凝想起自己那些幼稚的想法,就氣得眼眶通紅,但是又不甘心只有自己心情起起伏伏。臨霜仙尊站在對面一動不動,一副任他處置的模樣,就更讓人生氣。

等到素凝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拽住了臨霜仙尊的衣領,惡狠狠道, “給我張嘴!”

說完,也不管臨霜仙尊有沒有聽從他的命令,素凝仰頭吻了上去。

唇瓣相貼,呼吸交融。

有溫熱的淚水滴在臨霜仙尊指尖,男人擡眸卻看不清小花靈的面容。

心中想是的別哭,身體卻自發地反客為主,強制将素凝按向自己的方向。

少年無助吞咽津液的聲音。

少年滾燙而淩亂的鼻息。

臨霜仙尊心髒跳動着,想要和素凝永遠在一起的念頭在頭腦中越來越清晰,逐漸熱起的身體升騰起殺意,腰間的劍猛然嗡鳴!

被輕輕推開的素凝輕輕喘着氣,沒留意到方才在生死之間游離了一遭。

“這是我第一次,也會是最後一次吻你。”素凝輕輕擦去唇角的津液, “就當是還了你以前對我的親昵。”

“既然你想讓我走,那我就順遂你的心意。”

“我不會用和你的關系在外面招惹是非,你也沒有必要把認識我這種事說出去拉低身份。所以,我們就當從來沒認識過吧。”

“告辭了,仙尊。”

素凝轉身離開。

他掐着掌心,不讓自己哭出來。

這樣把話說完,他就是一朵告別得潇灑,完全不拖泥帶水的小瓊花了。

他是最棒的,最堅強的,最不會被傷害的……

不知走了多遠,或許是有不會被臨霜仙尊找到那麽遠,素凝在一棵參天古樹下跪下身去,崩潰地大哭起來。

其實只要是江臨霜,就算是仙尊也是無所謂的。素凝相信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人,遠遠超過那個所謂的游戲設定集。可是他實在不想面對江臨霜,就像是面對一場甜美而痛苦的噩夢。

他本該有更多眼淚流出來,可力氣都花在剛才在臨霜仙尊面前逞強上,實在沒有多少餘力哭泣。眼淚還沒落下幾滴,人就已經昏迷在了當場。

古木上生着手掌型的樹葉,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沒能吵醒這朵力竭沉睡的花兒。

沒過多久,幾只靈蟻沿着粗糙的樹皮爬下,發現了素凝的蹤跡後,頭上的觸角相互碰了碰,像是在和誰傳遞消息。

良久,天空中傳來一聲深深的嘆息。

與此同時。

自素凝離開後,臨霜仙尊伫立在秘境中,久久沒有離開。

在他身後,巫烯指揮着仙盟中帶來的內門弟子去搜索秘境。

察覺到蒼尾的氣息後,臨霜仙尊第一時間便傳訊巫烯,讓他帶仙盟的內門弟子來查探秘境。素凝走後一會兒,仙盟的支援終于趕到。

巫烯懶洋洋地交代弟子們: “這個秘境裏面可能有能切斷魂燈聯系的地方,你們小心着點,別到時候魂魄損傷,變成了傻子。好了,都散開吧!”

弟子們一盤散沙地散去,巫烯慢悠悠地溜達到了臨霜仙尊的身邊。

初時不敢講話,暗搓搓地觀察着。等到臨霜仙尊身上的氣息終于平複了些許,巫烯才問: “你怎麽改變主意了”

只是疑問,都沒再加幾句揶揄的話,巫烯是真不明白臨霜仙尊此舉的含義。

臨霜仙尊一言不發。

為了不讓氣氛變得更差,巫烯只好繼續高談闊論: “你也知道,我是在跟随你的過程中,一點點被你征服的。一般來說,只要你做事不是太偏離常态,我都能看得懂并且貫徹執行。但是素凝的事——就當我是因為間接欠了他因果而上了心——我确實看不太懂你在幹什麽。你不能真被桐木林裏那只喜歡爬床的小鳳凰說動了,打算對素凝放手吧弱者才會擔心自己的愛人被仇敵傷害,你作為仙尊又在擔心什麽有難言之隐”

那就太好笑了。

簡直是民間俗套話本“因為難言之隐我必須讓你離開我,但是不想讓你難過所以你恨我比較好”的狗血劇情。

臨霜仙尊涼涼地看了巫烯一眼。

巫烯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不會吧”

臨霜仙尊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 “我剛才,第二次差點殺了他。”

這是素凝第二次吻他。

只是素凝不記得了,還當是第一次。

真正的第一次,發生在素凝被蒂果操縱,失去神智的時候。

瓊花和蒂果對神智的影響一脈相承,都是讓人更加忠于自己的欲。望。

蒼尾以為瓊花的本性是守護蒂果,于是素凝一定會被吸引過來——實質上這件事也确實發生了。

只是在離開之前,素凝先吻了臨霜仙尊。

那時,或許更早之前就應該推開他的。

臨霜仙尊想,如果自己能自制一點,或許不會釀成今天的後果。

他分明知道,素凝在出了仙盟以後,身上一直隐隐約約地散發着香氣。

他料到了素凝的身體在為化形做準備,卻忘了一直待在素凝身邊的自己,欲。望會被不間斷地激發。

偏偏臨霜仙尊的設定是“虛無。”

虛無是一個終點,前端有兩條欲望之路。一條是酒池肉林的性。欲,一條是暴戾無常的殺欲。

将虛無回退,面臨的将是人類所能承受的最頂峰欲。望。

作為以血養劍,收割了不知多少敵人性命的仙尊,臨霜仙尊在抵達“虛無”之前,經歷的無疑是能改變人心智的殺欲。

臨霜仙尊緩緩閉上雙眼。

那日,在兩人統統被欲。望腐蝕,親吻在一處時,是臨霜仙尊率先拔出了劍。

因為素凝的頭顱看起來很好看,很适合砍下來每天親親摸摸。

仙尊憑借着自己的意志力,強行從欲。望中清醒,手中的劍落在地上。

察覺到殺意的小花靈順遂心意,撈起敵人的武器,捅進敵人身體裏,捅穿了仙尊的肋部,差點傷到和他緊緊相貼的自己。

分開時,兩人口齒之間是拉長的銀絲,腰間相暈染的卻是殷紅的鮮血。

被血腥與痛楚刺激的仙尊苦苦壓制着翻騰的殺欲,等到欲。望受控,理智重新掌管了軀體,素凝已經被蒂果吸引,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之後的事,暴露身份不是臨霜仙尊的本意,但事已至此,順水推舟是對兩人最好的選擇。

“殺欲……”臨霜仙尊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掌心,頭一次有些懊惱,仙盟站穩腳跟前自己樹敵太多,造的殺孽太過,将欲。望與快。感養得太過尖銳;仙盟地位穩固後,自己步伐又太緩慢,讓敵人有了喘息空間,才給殺欲重新滋長的土壤。

“再少殺些人吧。”臨霜仙尊呢喃。

再少殺些人,再多調整自己,化解掉仙盟潛在的敵人,讓隐匿的殺欲降到最低。至少要到不會輕易傷害素凝的程度才行。

到那時,他會以最真摯的歉意,去向素凝講清楚一切。包括已經被素凝遺忘的他們的過去。

希望到時候他還有那個機會。

巫烯在一旁聽着,默默打了個寒顫。

總覺得今天的仙尊,跟當初在血海中殺出來時一樣可怕。

“雖然你說着要少殺人,但我怎麽感覺會有更多人要遭殃了……”

“哎呀,這可真是——太讓人期待了呢。”

放了狠話的臨霜仙尊本人,對巫烯的期待不置可否。

他只是仿若漫無目的般向前走去,緩緩蹲下身,拾起了一個在泥土中滾過幾遭的碧綠劍墜,緩緩将它挂回了自己的劍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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