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一早過了零點。
宋朝歡算了下時間, 宋昭今晚的手術,保守估計,都要做到明天中午。
加上原先便已定好的兩臺手術, 等他可以歇下來, 都不知道已經是什麽時候。
回家進廚房, 從冰箱拿了那只完好的小蛋糕。
宋朝歡将它捧去小天井,拆了包裝放在竹木桌上。又去客廳搬了一張方凳,放在兩張竹椅之間。仔細插好蠟燭, 點燃。
月朗星疏,她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瞳色染上燭火淡光。
“宋昭哥,生日快樂。”宋朝歡笑說,“願你……”話音微頓。
她剛剛許願時, 已經希望孟沅和宋昭,能平安健康。也期待她的旗袍行, 開業順利。
倒是有些不知道,再替宋昭許些什麽願。
“心想事成。”合掌,她彎唇, 低道。
-
孟钰倒是有些沒想到,會一大早就接到晏峋的電話。
掐着她上班前的點兒, 非常精準。
問的事情, 倒不意外。
“你不相信宋昭的判斷, ”面對同樣掩飾不住關心則亂的晏峋,孟钰笑說, “還不相信孟阿姨嗎?”
從前的沈确, 就算她和孟沅父親離了婚,也依舊整天帶着孟沅到處跑。
所以她對這幾個孩子, 都算熟悉。
“好,”終于微松了口氣,晏峋真心誠意道,“那朝朝的手術,就麻煩您了。”
孟钰微頓,明白他大概還不知道,于是說:“朝朝的手術,宋昭做。”
電話那頭,有片刻凝滞。
孟钰微揚眉,有些故意地問:“有什麽問題嗎?”
“他行嗎?”晏峋毫不避諱,聲音有些平地問。
“他的技術并不比我差,”孟钰說,“年輕人體力也比我好。這樣的手術宋昭幾年前就做過,而且做得很好。有什麽不行的呢?”
理智讓他承認,宋昭替宋朝歡做這個手術,沒有任何問題。
本能卻讓他十分地抗拒。抗拒他們兩個之間,總有這樣斬不斷的,仿佛天生牽扯的聯系。
卻也明白,如果這次已經定下的手術不做,光是排期,又要拖上很久。
這更不是他願意的。
“好,我明白了。謝謝孟阿姨。”晏峋低道。
孟钰聽着他不情不願認命的語氣,無聲笑了笑,搖頭:“沒事。”
電話最後。
“我能問下,”晏峋說,“朝朝是什麽時候來附院看診的嗎?”
倒也沒有什麽不能說的,孟钰告訴了他日期。
晏峋頓了瞬。
通話結束,晏峋默了片刻,內線叫來諸洋。
他有想過,那回宋朝歡說睡眠不好去了醫院,會不會就已經檢查出先心病。如今知道了她去附院的時間,更是幾乎确定了這樣的猜測。
可又有另一種猜測,一種他不希望發生的巧合,讓他必須去确認。
等待的間隙,胸口又泛起隐隐的綿長的痛意。
他是怨自己的。
怨自己讓她一個人,毫無預兆地被告之,身體出了這樣的問題。所有的問診,檢查,全都沒能陪在她身邊。
可又有一點點,一點點地怨她。
他不明白,她不舒服了,為什麽不同他說,讓他陪她一道去醫院。明知生病了,又為什麽還不告訴他。
他們不是夫妻嗎?
她為什麽,從不向他提任何要求。
就好像,她從來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連他也不是那個例外。
許多時候晏峋都不知道,她到底……需不需要他。
這種不被需要的感覺,就好像有人關了燈,又明确地告訴你,你現在正站在一個有門有窗的房子裏,可無論你怎麽走,怎麽摸索,就是觸不到實質,也找不到出口。
手肘支在桌面上,不知是煩躁還是有些無力地,晏峋單手拆下眼鏡,阖睫,微低頭,摁了摁太陽穴。
他想,等她手術結束,修養好了,他一定要再好好問問她,心平氣和地問問她。
朝朝,你到底,想要什麽。
…………
諸洋進來,聽晏峋吩咐他,查一下宋朝歡最近半年的就診記錄。雖然有些疑惑,仍仔細應了下來。
本以為沒什麽事了,結果,晏峋又問他:“我們公司幾點下班?”
諸洋一愣。
“理論上,”諸洋不明所以,看着他斟酌道,“是五點。”
晏峋微點颌,平靜地吩咐:“今天所有需要我處理的合同,都在五點前送來。”話音微頓,又改口,“四點前。”
“……?”諸洋看着仿佛天生工作狂的晏峋,頭一次表現出這樣急切的想到點下班打卡就走的模樣,一時間腦補出各種重生穿越被奪舍的言情小說。
他不工作不學習的時候,也就這點愛好了。
“有什麽問題嗎?”見他一臉呆滞,晏峋話音平淡地問。
“啊,沒有沒有。”諸洋趕緊說,又微笑着認真建議,“晏總,其實您如果有約的話,早點走也是沒問題的。”
晏峋盯着他,面無表情:“你們平常,也是這樣的工作态度嗎?”
諸洋:“……??”我不是,我沒有,您可別瞎說啊!
失戀的男人,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等諸洋出去,晏峋沒有猶豫,又給鄭姨打了個電話。
電話裏,鄭姨聽晏峋叫她做些菜,讓老陳來拿好,五點準時到公司接他。
聽着菜色,鄭姨忍不住問:“是要送給太太嗎?”
她問完,電話那頭靜了兩秒。
本以為晏峋還是會和以往一樣否認,結果卻聽他說:“嗯。”說完又淡聲補充,“您就按她習慣的口味做吧。”
“好好好,少爺您就放心吧!保管是太太都愛吃的!”鄭姨中氣十足道。
晏峋無聲笑了笑,沒有糾正她,只說:“好。”
挂了電話,辦公室偌大又安靜。
晏峋突然覺得,承認想對宋朝歡好一點,其實,好像也沒有那麽難。
昨晚送宋朝歡回去後,他并沒有在楊梅胡同待太久。
只等院落裏的燈都熄滅,又待了片刻,也不再有動靜,就回了公司。
他怕再待下去,會吵醒她。
晏峋從前以為,宋朝歡是睡眠很淺的人。畢竟中學時,她在班上午睡,好像有一點點聲音,都會驚醒。
後來結婚了才知道,她的确是會被突兀的聲音吵醒。但是輕微的動作,卻不會。
想到剛結婚時,起先他在她身後抱着她睡,總是不敢有什麽動作,怕吵醒她。
可後來有一回,她那天明明說好了要等他,卻一個人睡得又香又安穩。
他洗完澡上床,便惡劣地有意地想作弄她。
結果,不管是捏捏她指尖,還是揉揉她臉,她都只是阖着長睫,蜷一下身子,再蜷一下身子。
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
他又好氣又好笑,故意低聲叫她:“宋朝歡。”
她一下驚醒,眸子裏起初的驚慌,在看清是他時,一下滌蕩開,盛滿歡喜。
像無意識地坐起來,攬住他脖頸,睡意濃重靠近他,嗓音帶着迷蒙的輕啞與溫軟,或許又已經阖上了眼,卻笑着低聲同他說:“你回來了啊。”
…………
唇角不自覺地輕提。
先前那份明明已經近在眼前,卻拒絕去看的情緒,在聽她說病了的那一刻,仿佛再也無處藏匿。
他其實早該知道的不是嗎?
就像宋朝歡說的那樣,有些情緒,不用去查,不用旁人來告訴,他也該知道的。
他喜歡她。
他喜歡,宋朝歡。
他不知道這份喜歡是從何時開始的。
是第一次見到那個,躲在無人處,笑意清淺轉動團扇的小姑娘開始;是看見她在學校受人欺負,卻不見任何委屈與自卑的時候開始;
還是在往後的細細瑣瑣的,和她的所有相處裏。
晏峋後來想,這世上好像就有這樣的人,明明外表看似弱不禁風雨,卻仿佛有着天生的能量。
明明自己也不過是頑石間開出的野花,卻依舊溫暖、堅韌、善良。
仿佛安靜地看着她生長,就是一件極幸福的事。
同她一道生活,就會情不自已地喜歡上她。
亦無需賦予她家世、財富、樣貌,也依舊想被這樣的人喜歡、愛顧。
宋朝歡,就是這樣的人。
…………
晏峋睡眠少,卻并不會失眠。
工作的時候便工作,該休息的時候,也能正常入睡。
可昨晚,他好像失眠了。
因為那一份認知,在迸裂坍塌的幕牆下顯現時,讓他前所未有地激動起來。
胸腔間仍有淬了鹽的血液順着裂縫蔓延、流動。
可清晰的疼痛,卻讓他覺得有什麽鮮活的東西,正生長開。
原來,再強大的桎梏,也抵擋不住喜歡一個人的本能。
他想,
他其實,不光需要宋朝歡的愛。
他也想……學着去喜歡宋朝歡。
-
宋朝歡聽見敲門聲去開門,看見站在門外的是晏峋時,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再次覺得意外,還是該無奈。
清楚地看見宋朝歡臉上的并不期待,晏峋心口一窒,卻仍笑了笑,同她說:“鄭姨做了些菜,叫我來拿給你。”
宋朝歡一愣,問他:“你告訴鄭姨了?”
晏峋看着她仍沒有要讓他進去的意思,兩秒後,下颌線微繃,“嗯”了聲。
宋朝歡輕嘆:“叫她操心做什麽。”
到底還是伸手去接了,“那給我吧,謝……”
“我也還沒吃。”晏峋沒動,這樣說。
宋朝歡一愣,指節頓在半空。
“中午,”睫尖輕動,晏峋說,“也沒來得及吃。”
宋朝歡微抿唇,不說話,卻到底是讓他進去了。
穿過門廳進了天井,廚房就在右手邊露臺下面。
空間逼仄,晏峋提着食盒,有些不知道該去哪裏。
宋朝歡說:“嫌熱的話,就去客廳吃吧。”
晏峋看了眼那張被擦幹淨的竹木桌,淡道:“不熱,就在外面吃吧。”太陽已經快落山。
“好,那我去拿碗筷。”宋朝歡說。
晏峋點點頭,去桌上放飯菜。
于是宋朝歡出來的時候,就看見晏峋已經坐在竹椅上等她了。
椅子對他來說,實在太矮小了些。他屈膝支地的大長腿,仿佛跟他人一樣,坐得有點兒憋屈。
宋朝歡莫名地有些想笑,卻也沒表現出來,安靜地走了過去,将碗筷遞給他。
只是,還是得勸勸他,沒有必要的。
有些話,晏峋本來想吃飯的時候就和她說的。
可他又覺得,宋朝歡好像也有什麽想和他說。
或許是都覺得,自己要開口說的話,并不利于對方的食欲,于是倆人默契地,安安靜靜地吃完了一整頓飯。
宋朝歡進食慢,晏峋也陪着她的速度,并不着急。
直吃到客廳裏的燈光,透進天井。
宋朝歡想把餐具洗幹淨,再叫他帶回去。
可晏峋卻直接将他們放進了食盒裏,還說:“不用。”
“你不會想,只用它們一次吧?”宋朝歡下意識說。
雖然只是現代窯燒的瓷器,可也太浪費了些。
晏峋一頓,微垂的睫毛尖又動了下,撩眼,看着她笑了笑,說:“不會的,下回還用這套。”
宋朝歡唇微張,有些接不上話。
裝好食盒,好像沒有留下的理由。
明明剛剛才喝了清茶,卻又覺得唇有些幹,微抿了抿,晏峋說:“這裏也沒人照顧你,你還生着病。回家住吧,好嗎?”
有些話說出口,好像也沒那麽難了。晏峋有些高興。
宋朝歡微愣了瞬,有些不解,無聲輕笑,緩聲同他說:“這裏才是我的家啊。”
晏峋一滞。
那一點點歡喜的情緒,即刻殆盡。
他看着她,想看出她說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話。
卻辨不出絲毫破綻。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面色是不是有些難看,便幹脆不去看她。卻也沒走。
他就那麽站在原地告訴自己,她現在生着病,生着病的人,總不會是開心的。
況且,即便是孟阿姨口中的小手術,也會難受,也會疼。
小姑娘不會去喊痛,卻并不是個吃痛的人。
她中學時運動會擦傷腳踝,痛得整張小臉皺縮,無聲張唇的樣子,他還記得。
她不是不怕疼的,她或許只是……不愛用眼淚來表達痛意而已。
捏着食盒的指節猛地一緊。
這一遲來的認知,讓晏峋又極度地不好受起來。
所以他沒有再同宋朝歡争,只退了一步,平淡地同她說:“那我,叫鄭姨過來照顧你。”
“晏峋,”宋朝歡看着他,話音平和地問,“你這是為什麽呢?”
“我……”晏峋一頓,低道,“我不可以做這些嗎?”
那樣的幾個字,他好像……一時還有些說不出口。
況且,宋朝歡其實是個挺有儀式感的人。所有的節日,親人朋友的生日,都會好好慶祝。
端午節,會替他們做香囊,做五色絲。中秋,會認真地祭月,虔誠又認真。
連鄭姨都說過,和她在一起生活之後,本來連過年都覺得也沒什麽大意思的人,都變得對各種節日期待起來。
所以他想,他總不好在這樣随随便便的,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說那樣的話。
可她卻說:“可是晏峋,沒有必要的啊。”
她話音極淡,好像要飄進虛渺渺的蛾翅聲裏。
晏峋抿緊唇,不回應她。
極輕地嘆了口,宋朝歡說:“我送你出去吧。”
晏峋一愣,有些高興。高興她終于,想主動地做些和他相關的事情。
又有些不确定,這算不算是逐客令。
但到底是聽了她的話,點點頭,朝外走。
出了門,走下臺階,身後沒有關門的聲音。
晏峋突然有些緊張,像下意識地,等着什麽。
果然,身後人叫他:“晏峋。”
他好像突然明白,有一朵小花在胸腔裏綻開是什麽感覺了。
唇角不自覺地提起,他回轉身。
“你知道向前走是什麽感覺嗎?”
“怎……”話音淹沒在她問話裏。
晏峋一怔,隐隐有不好的預感。卻仍努力翹着唇角。腳步卻有些不敢再向前了。
也有些不敢去問她,到底是什麽。
“這感覺就像是,不怕偶爾還會想起,也不用刻意忘記。”宋朝歡站在門裏,笑意輕淺溫婉,低聲告訴他,“所以,我也不會刻意地回避見你。”
因為,你給我的那些過往,那些在青春年少裏镌刻的記憶,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消失的。
但她也不會再害怕,那些過往會成為纏住她腳腕的荊蔓,迫得她不願前行。
晏峋只覺得那片刻的歡喜,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
他站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宋朝歡輕怔。
只覺得他好像個迷路的孩子,蹲在迷宮的轉角口,原本欣喜有人叫他,以為要告訴他出路。
卻不過是讓他更清楚地知道,他走的是一條死路。
到底是有些,不願意看見他這個樣子的,可還是要對他說:“晏峋,你回去吧。”
“回哪裏?”他下意識問。
宋朝歡微愣,笑意輕淡,有些不解地溫聲說:“回家呀。”
晏峋沉默地看着她,喉間泛開割裂的哽痛。
唇角卻輕提,勉強朝她笑了笑。
她叫他回家。
可,明明她就在這裏啊。
她到底要讓他回哪裏去。
可她是病人,他不好反駁她。
有什麽,都等她做完手術,修養好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