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吃好晚飯, 宋朝歡去樓下散步的時候,看見電梯口垃圾桶裏躺着的保溫盒。
是她喜歡的哆啦A夢的圖案。
很新的飯盒,倒是有些可惜。
可畢竟也不是她的東西, 說到底, 她也無權置喙。
別開眼, 宋朝歡走進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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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宋昭和她說的流程一樣,第三天一早,便有手術室的醫護來接她。
孟阿姨昨天來看過她, 叫她不要害怕。孟沅也一早給她來過電話,說又給她寄了禮物,獎勵她即将重獲新生。
宋朝歡躺在活動病床上,被蓋好綠色的無菌巾,推進病房電梯。
出電梯要進手術室前, 看見一早等在那裏的茍樂心,一臉緊張又雞血異常地給她握拳低喊了聲:“朝歡姐, 加油!”
宋朝歡微偏頭,看着她無聲淺笑,喉間低“嗯”了聲。
餘光似乎在那片家屬等待區的椅子上, 看見了個熟悉的身影。
并未瞧仔細,便被推進了手術室。
也不是全然不緊張的。雖然她也清楚, 對心外科的醫生來說, 她這樣單純房缺的手術, 就和開個闌尾一樣。
可人對未知的事情,總會本能地心慌。
褪掉病號服, 躺上手術床, 雙手被紮上針。
不知道是怕她害怕,還是必須的流程, 臉上被罩上面罩時,她好像聽見麻醉醫生同她說:“宋主任讓我轉告你,有他在,不用怕,睡一覺就好了。”
宋朝歡想笑笑回應說好。
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說,便失去了意識…………
胸腔鏡補缺名義上是微創,卻也是要走體外循環的。
心髒在某一段時間,也會停止跳動。
無影燈下,手術鏡後,宋昭微斂的目光始終沉靜。
他聽着數人同臺的手術室裏,監護儀發出的聲音。在那顆術鏡視野裏無限放大的心髒重新迸開鮮活搏動時,
溫篤地,無聲同她說:朝朝,祝賀你。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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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室燈熄的那刻,茍樂心噌地一下站起來跑了過去。
她剛看過時間,手術差不多四個小時,術前她也問過醫生,知道大概時長。
所以她早上來,也帶了水和吃的。中途還因為緊張,只覺得尿急,跑了好幾回廁所。并且腦補了兩次從手術室裏跑出個醫生對她說“對不起我們盡力了”,又被她迅速掐滅暗道“童言無忌老天奶保佑”的狗血畫面。
但那個比她來得還早,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到了的前夫哥,就全程面無表情默不作聲的。
哪裏也沒去,既沒吃飯,也不喝水。
明明好像是極其淡漠的神情,卻似乎在醫院冷白色的燈光下,又有一絲難辨的克制的異樣。
他一絲不茍的深灰色襯衣,好像也因為這光線,透出些慘淡的顏色。
倒不是茍樂心小氣不想分他一些——當然明白他也是在等宋朝歡。
她就是莫名覺得前夫哥那個狀态,很像自設了冰雪結界。但凡是個生物靠近一點兒,都得遭受不可逆的物理攻擊。
茍樂心一方面覺得自己就是個慫人,一方面還覺得能和宋朝歡離婚的男的,大概率不是上面有病就是下面有病——不然誰會放着這樣的妻子不要。
而這兩者都挺要不得的,所以當下自動把晏峋剔出了競争者名單。
“沒沒,沒問題吧?”茍樂心看着被推出來,躺在病床上還沒醒,到處插着管子的宋朝歡一下緊張起來。
“沒問題,”祝平安回答她,“手術非常順利。”
“好好好,那就好……謝謝了宋主任!”茍樂心長舒一口氣。
宋朝歡需要在ICU監護一天,她只能等宋朝歡轉進了普通病房才可以來陪護。
先前祝平安也和她說過了大致流程,倆人也留了聯系方式,她好随時過來。所以即便此刻睡着的宋朝歡,看上去還是很叫人擔心,她也只能先回去。
但不知道什麽時候終于動了的男人,好像并不那麽想。
“她這樣真的沒問題嗎?”身後聲線,仿佛因為缺水,沉啞異常。
茍樂心愣了愣。
看着宋朝歡被送去他們不能跟進的病員通道。
“這位家屬,我們理解您的擔心,但患者手術真的很成功。”祝平安不慣着任何一個質疑他們宋主任醫術的人,“我們宋主任可是連補片都沒用,直接做的縫合。主任妹妹……”的心髒還是原裝的呢!
“他不是家屬。”宋昭話音涼淡地打斷祝平安要繼續的話。
“啊?”祝平安腦袋左右來回了下,納悶地嘀咕,“不是家屬還……”
他們沒上班就來了,在這兒坐了大半天。好奇怪一男的!
本以為前夫哥還要質疑宋醫生的醫術,一早查過宋昭履歷的茍樂心想勸勸他,卻不料聽見晏峋突然說:“謝謝。”
她和祝平安都愣住。
宋昭掃了他一眼,冷淡回他:“我首先是個醫生。”
“所以我謝謝你。”他嗓音仍幹澀,卻又淡然。
“……”宋昭盯着他,咬了咬牙。
和晏峋錯身經過時,宋昭并未停留,卻用晏峋可以聽見的聲音,漠然同他說:“沒人會比你帶給她的傷害更大。”
宋朝歡早已被推走。
這個手術室,下午不知道還會被推進來誰的家人。
周遭仿佛已然安靜下來,只剩電梯運行時,低躁的雜音。鼻息間的消毒水味道,都好像已經快聞不見。
可晏峋站在原地,卻有些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眼前畫面,淩雜地跳閃。
仿佛一會兒是宋朝歡臨進手術室前,那個溫軟又柔韌的笑意裏,邊邊角角都找不到他身影的瞬間。
下一秒,又成了她毫無動靜,安靜躺在病床上,被推出來的場景。
心髒又下意識地驟縮起來。
原來一個人會心疼另一個人,好像是不用去學習的事情。
那種本能的,不由自主的情緒,他好像很早開始,其實就體會過。
卻又像喜歡一樣,不願去面對,不肯去承認。
好像承認了,就會面對他承擔不起的東西。
可如今,他又有好到哪裏去?
他原本明明是最有資格替她安排好一切,最有資格等在手術室外,最有資格在她清醒後,陪伴在她身邊的人。
可為什麽,會弄成了此刻這樣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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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歡第一次清醒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已經在ICU。
好像真的同那位醫生說的一樣,睡一覺,便好了。
耳邊好像有人同她說話。
“妹妹你醒啦?手術很順利放心吧。”
宋朝歡想笑着說聲謝謝,卻發現喉管裏還插着呼吸管。
她不好說話,沒一會兒,便又覺得有些困。
ICU裏很安靜,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醒醒睡睡了多久,直到有一回持續清醒了半小時以上,護士便幫她将呼吸管拔掉。
見她茫然得好像新生嬰孩一樣的表情,護士玩笑道:“別怕啊,傷口很小,以後穿什麽漂亮衣服都可以。”
宋朝歡微回神,笑着極輕地說:“謝謝。”
“不用,”護士笑說,“六個小時後才能喝水,再堅持一下,有什麽不舒服的随時叫我們。”
“好。”宋朝歡始終彎着唇角,輕聲說,“謝謝。”
大概是麻藥的效用還沒過,她能感覺到傷口在腋下,卻也只是微微的脹麻感。
不知道是不是太過安靜了,明明病房裏也聽得見別人喊疼和睡覺的聲音,卻又好像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心髒的搏動。
明明全身都沒什麽力氣,偏偏心髒卻蹦個不停。
宋朝歡突然有些想笑。
這麽活潑的心髒,好像,新長出來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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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歡只在ICU待了一天。
那天清醒後,幸好對鎮痛泵并不過敏,護工來給她喂粥時,她盡可能地多吃,也沒有惡心想吐——也大概是等待喝水的那六個小時,口渴地開始理解王阿姨為什麽要藏飲料了。
她術後沒有發燒,第一晚也睡得很好。
指征一切正常,第二天順利轉進普通病房後,倒是有些難受起來。
沒了鎮痛泵的作用,好像那些導管戳在身體上的地方,就有些難以忍受地疼起來。
陪床的茍樂心見她實在難受,又叫來了醫生,給她打了一針止痛。宋朝歡趁着藥勁,迷迷糊糊又睡了一晚。
宋昭和王阿姨都說她恢複得很快。
第三天便沒再用止痛針,第四天可以下床被人扶着走動,第五天拔了引流管,就可以自己慢慢走了。
期間,晏峋也來過。
但好像狹小的病房裏,沒多少他能待下的空間。他每回來送了些吃的,也沒說什麽,便收了上回的飯盒,安靜地走了。
她起初有些顧不上他。
後來叫他不用麻煩了,他又神色涼淡地看着她,話音平靜不帶情緒地說:“不想吃就倒掉。”
好像料定了她不願意浪費。
宋昭說她明天就能出院,恢複得很好,後續也不用吃藥。回了家慢慢得養,半個月後再來拆線。
陪了好幾天的茍樂心,終于被她勸回去。
還要留在醫院再觀察兩天的王阿姨不無感慨地說:“還是年輕人身體好啊。”
宋朝歡給她削了一個小蘋果,笑着遞給她,算作安慰。
病房門口卻傳來兩聲熟悉的、故意的咳嗽聲。
宋朝歡微愣,望過去。
宋清佳站在門口,一臉別扭,想說什麽嗆她兩句,又覺得說不出口。
她今天去宋朝歡的旗袍店找她,人不在。聽那個撐着拖把叫她“帥哥姐”的小姑娘說,才知道宋朝歡在醫院。
你說就這樣的人,好像總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就什麽都不說。宋朝歡不說,她怎麽知道她發脾氣的時候,她生病了啊!
“不進來嗎?”宋朝歡看着她,也沒起來,仍舊坐在病床上,微側了下頭,笑弧淺,溫聲問她。
也沒看過病人,來得又匆忙的宋清佳,兩手空空抄在褲兜裏。此刻才覺得是不是少了點兒什麽,顯得她特不懂事兒的樣子。
“小姑娘沒帶東西還不好意思進來啊?沒事兒,她明天就出院了。”王阿姨咔擦一口小蘋果,精準補刀。
宋清佳:“……”
宋朝歡抿了抿唇,忍住笑意。
終究還是硬着頭皮走了進去。
“要吃水果嗎?我給你……”宋朝歡知道她不愛吃蘋果,伸手去拿果盤裏的小香梨。
卻聽見宋清佳突然說:“對不起。”
宋朝歡一頓,微偏仰頭,去看她。
宋清佳說得很低也很快,甚至很含糊。
說完的此刻,眼神都有些不想同她對上。耳朵都紅起來。
宋朝歡知道,她不光是為上回的争吵。
更多的,是為中學時她的那些或有意,或無心的攻擊和言語,帶給她的傷害。
這是一句對宋清佳來說,遲到了很久,又別扭地惦記了很久的道歉。
像是見宋朝歡許久不回應,宋清佳又有些煩躁起來。
她看向她,語氣有些硬地問:“你有沒有聽見啊?”
宋朝歡看着她,點點頭。
“嗯,聽見了。”她唇角輕翹,卻細聲輕語地問她,“那我要是說了沒關系,你會不會更生氣?”
“……?”突然覺得,宋朝歡是在翻上回的舊賬。這種新奇的體驗,讓宋清佳眼梢一跳。
卻又看見宋朝歡一副溫溫柔柔,仿佛在看犯錯的別扭小孩兒的包容模樣。
宋清佳:“??”
宋清佳臉瞬間轟得一下。什麽情況!到底誰才是姐姐啊?!
從沒見過宋清佳臉紅成這樣,宋朝歡有些想笑,又怕惹得她羞惱,抿了好幾下唇,才憋了回去。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想笑。
“你、要不要吃,我給你也……”宋清佳硬邦邦地拿起果盤裏的兩顆小香梨,像不找點事情做做就待不下去。
“今天喝了多少毫升水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進來的晏峋,話音低淡地問。
攥着兩顆小香梨的宋清佳一頓,慢慢轉過腦袋。像麻雀見了鷹一樣,騰地一下跳開。迅速眨了幾下眼睛,一臉正經地對宋朝歡說:“哈,我同學家貓又生了,我先去看看。”
随後完美避開晏峋,迅速消失在病房裏三人視野裏。
“喲。”王阿姨樂了,“不僅空手來,還帶倆走。”
宋朝歡:“……”
晏峋看着坐在病床上,臉色比前些天好了不少的宋朝歡,垂了垂眼睫,走過去。
理了理果盤,騰出些空間。放下食盒,開始整理。
晏峋不知道是從哪裏過來,白襯衣袖口一絲不茍地扣着,領口卻微敞。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截隐沒進領口的鎖骨,好像更濃邃了些。後梳的額發,有一縷沒被發現,悄悄地垂落。些微淩亂地搭在他,似乎愈發涼硬了的眉骨上。
宋朝歡看着他神色淡漠地,一言不發做着這些,不像是他會做的事情。
真的有些辨不清,他做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麽。
隔壁王阿姨,一臉姨母笑地朝她使眼色。
宋朝歡微微朝她笑了笑。她想,等出了院,還是要同晏峋說清楚:如果是因為覺得她在北城沒有別的朋友,其實,也并不需要做到這樣的。
卻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有些無奈,又有些抱怨般地輕聲道:“清佳難得來一趟。”
晏峋掀開食盒的指節一頓。
他突然有些難受。
為什麽,似乎總是這樣。
晏峋不是不記得,倆人熟識後,他問過她,要是那天他沒出現,她打算怎麽辦。
當時的宋朝歡說:挨打難免。但挨完打,會報警,也會告訴老師。她不至于讓自己吃悶虧。
仿佛只是随口,晏峋又問:“那宋清佳呢?”
那時候的少年,直勾勾地盯着她,似要盯到她心裏去。
宋朝歡紅了臉,嗫嚅道:“她……她不一樣。”
不知是她的話,還是她的表情讓他興味,晏峋低嗤了聲,嘲諷一般。
他說:“你還真是親疏有別。”
…………
他明白,年少時那句“晏峋,我不能跟你走”,就像長在他胸腔軟肉裏的一道裂縫。
即便生得極深,似乎早已看不見,卻始終存在。
或許少年時的情緒,總要強烈些。
哪怕隔了這麽些年,那綿長的痛意似乎還在胸腔間。一碰,便叫人無法忽視。
就像此刻,那道裂縫似乎又在明晃晃地提醒他:好像誰都比他重要。
就連那個對她一點兒都不好的宋清佳,都比他重要。
“宋朝歡。”晏峋垂睫,叫她,很低地笑了聲。像有些不屑,又像自嘲般。
宋朝歡微滞,看見他仍微彎着腰,骨節分明的手搭在食盒上,有些微克制的泛白。
未挽起的白襯衣袖口下,似乎有隐隐紅痕。
他嗓音有些莫名的黯啞,卻沒有去看她,只輕聲問:
“是不是誰都比我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