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見端倪

初見端倪

“是了是了,就是這個道理。難怪大家都說什麽裴張雙絕,原是這個道理哈哈哈哈哈……”

“噓噓噓噓,小聲點吧你,還在人家院子裏呢!”

一群人手忙腳亂又去捂那一直傻笑的人的嘴巴。

哦,可是我已經聽到了。張意之背着手面無表情地想。

“啊,原來張大人也有這樣的好興致,聽聽新生一輩的心聲啊。”這聲帶着笑意的誇贊不急不緩響起,叫張意之隐約想到了昆山玉碎的聲音,實在是再貼切不過。

她轉過了身。

她這一轉身不要緊,只是這次裴鏡淵離她近了一些,張意之驟然發現自己居然矮了裴鏡淵那麽多。她雖是不動聲色卻還是狠狠往後退了一大步。

行為舉止、容貌聲線俱能模仿,唯有身量……

張意之有些緊張地暗暗擡眼,想要看看他的反應。

裴鏡淵并無疑它,只以為她是類于朝上水火不容的政見才在此劃分黨派。畢竟在他們儒生眼裏,自己從來就是一個仗着皇恩,軟硬不吃的異類。

裴鏡淵想着,不再靠前。

他站在原地:“只是張大人真是好肚量,便是聽得不遜直言也能安之若素,裴某實在敬佩。”

張意之見他恍然不覺,微微松了一口氣,聽他這樣說便背着手怼道:“這有什麽難的,我原也是憤怒,只是因有裴祭酒相伴作罵,一想到這樣風光月霁的人物能夠與我并稱為雙絕,便是無論如何也只心生歡喜了。”

這本是嘲諷意味極其強烈的話,可是裴鏡淵卻不自禁微訝。

裴張雙絕是京都朝員對他倆的戲稱,蓋因他倆政見不合總是在朝堂之上針鋒相對、分庭抗禮,又在朝下相見時彼此輕夷、水火不容,所以他們如此稱之只當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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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張演之從來厭煩這樣的玩笑,每每聽到有人挂在嘴邊便會惡寒,甚至有一次處罰了身邊的一個家丁。

張演之性情從來克己複禮,既然是儒學學子,難免以敦厚容忍示人,況且他确實一直都是那樣做的。盡管如此,每每在這個名號上破大防還是顯得幼稚可愛而叫裴鏡淵忍俊不禁。

張演之這是……升級了?

裴鏡淵今日真是覺得哪哪都不對勁。

可是一想到在祠堂中悲傷絕望甚至消瘦的背影,他便覺得難以下口。

或是看慣了他在朝堂上一呼百應腰杆挺直的樣子,便難以接受這位勁敵脆弱的一面了。

更何況是至親姊妹。

裴鏡淵行一禮:“張大人盡會玩笑在下,既然在下已經奠拜完,便也該告辭了。”

張意之本來都已經做好了要打長久戰的準備,可是短短一句話就引得他要告辭,內心十分驚訝,又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殺傷力實在是太大,有違背張演之人設的地方。

她一時間也沉默下來。

風送清爽,細雨海棠,淡淡的香味彌漫過來,掩蓋了一絲泥土的腥香。

“既然如此,我便不相迎送了……裴大人再會。”張意之客套兩句。

“再會。”品着這兩句話,裴鏡淵微微一笑,隐約蕩出兩個小酒窩。

可是等他走了兩步子張意之突然想起,便又喚住他:“裴大人。”

裴鏡淵詫異,頓住腳回過了頭。

張意之親手從那家丁手裏接過了傘:“大人的傘還是帶着。”

裴鏡淵并沒有馬上伸手來接,他和氣地瞧着張意之:“大人現在不給我,便是日後上朝的時候也有機會的。”

這樣一句話也是無用的客套,張意之一個理工思維的人,讨厭這些無謂的客套。所以她伸長了手臂幹脆直接又利索地将傘塞進了裴鏡淵懷裏,邊塞邊說:“這傘的邊緣已經叫風給吹幹了,不會将大人的衣裳弄髒的。”

裴鏡淵不得已伸出手臂彎出一個空來收在懷中,驚訝之餘笑道:“張大人真是客氣了。”

如此說完,終于無話可說,看張意之把傘塞回到裴鏡淵懷中後就縮着袖子收回了手、站在原地絲毫沒有往日裏再裝作客氣相迎送幾句的樣子,裴鏡淵啞然失笑,也立刻拱手後轉身離開了。

張意之見他走遠,思索片刻後轉身對着身後那個家丁小聲呵斥,頗有責備的意思:“你今日為何如此魂不守舍,三番兩次出錯了,實在是不應該。”

那家丁吓得把頭塞在胸膛上,雙手無力地垂在腰腹之間,那裏除了束帶還有一根格外醒目的白喪巾,他支支吾吾:“小人,小人……”

“有什麽話不能立即爽快地說出來呢?”張意之雙手從袖子中拿出來,問他。

于是那家丁打定了主意,如實相告:“原是今日,不僅是大娘子下葬的人日子,還是小人親娘的祭日。”

張意之恍然大悟,同樣是守孝的日子他留在府上為張意之戴喪卻因此不得已舍下母子親緣,可他心裏念着,難免失意落寞。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向管家告假?”

“管家事忙,難免有不周到的地方。”

“我不認這個理,你有未盡之言。再忙,不會一句話的功夫都沒有。”張意之攏着手,方才在祠堂中捂得人生汗的長袖襯衣在此刻這個風口上被雨水微微浸潤,又開始遍體生寒,她忍住沒動,想聽他說完。

那人面色不佳,張意之大體上能猜得是什麽事情。

所以她問:“現在後院的事情還是二房在管嗎?”

“是。”那家丁卑躬屈膝。

“做事這麽不周全難道就沒出過什麽纰漏?”張意之反問。

“是出過一些……但是二房的人很快就能補上。”那小人不敢擡頭直視張意之,只能彎着腰小心翼翼說道。

“好,既然出了纰漏自己補上,府裏的流水賬計想必不會太清白了。”張意之聽懂了他的暗示,冷笑,仰起頭來看着天邊滴着水的琉璃瓦當,發出的一句喂嘆,已經感受到日後艱難。

“長房的人從未管過。”這不是疑問而是怒其不争的陳述。

“……”那家丁聽張意之如此語氣,有一瞬間怔愣,繼而誠心誠意說道,“家主與長公子忙于朝堂事,不敢再叫大人們為這些家務事操勞。”

“這話是誰同你說的?”張意之背着手習慣性地去摸右手大拇指上那一顆小小的黑痣。在她的大拇指指關節外側,芝麻粒大小一顆。

“是……大娘子。”那家丁有些遲疑。

大廈将傾、黃粱夢醒,世家大族瓦解垮塌,誠如此敗,初見端倪。可‘張意之’越想要粉飾太平,那些腐敗的蛀蟲就會更快地蛀蝕虛軟的內芯。

張意之沒有再說什麽了,她揮揮手:“我給你批假,你現在回去祭拜你的親娘,等所有事情都處理好了再回來。”

那家丁沒有絲毫猶豫,只是沒想到能有這樣的造化,眼睛中閃爍出淚花,趕緊深深鞠了幾個躬:“謝長公子。”

只是,他還有一些旁的疑慮,站在那裏低聲問道:“可若是小人回來的時候……”

張意之明白他在擔心什麽,便答應他:“我不會叫那總是不周到還需要主子出面補全的主管大人,留到你回來的時候。”

那家丁感激不盡:“小人從未想過,長公子能如此。”

張意之莞爾,只是她現在不想聽他們陳述在這些雖然無名無份卻時刻将主子做的事情看在眼裏的家丁心目中之前的張演之是何德行,所有的一切她想要先自己去了解。

“去吧。”她說完這話便邁步走開了。

她走了三兩步,心裏不踏實,在腦海裏想着這對兄妹之間的情誼,或是覺得只按照張意之記憶裏面張演之的形象來效仿實在是有兼顧不了的地方,她微微皺起了眉頭。

春風帶動長廊上垂挂的白帆,映着紅漆在花枝間婆娑。

張意之突然停住腳,她好像知道為什麽裴鏡淵今日如此反常。

原是瞧見張演之為張意之之死悲憾,不忍心再雪上加霜做不義之事罷了。

張意之輕笑,他或真是如同世人所說的違背師門借寵天恩……只是現在看來,任憑他們怎麽去說,裴鏡淵倒真不是笑裏藏刀心口不一的僞君子。

*

張意之與張蕭寒在書房中相見。

彼時已近黃昏,下了一天的雨在傍晚時候卻見了日光,紅火的火燒雲連片地恒接在一起,映得飒飒飛舞的白布上竟也隐約窺見了遲暮之意。

張意之孤身到門口,兩邊三四個頭戴白花系着白巾的年輕貌美的婢子彎腰行禮。有一個已經殷勤地跑上臺階去用她豔粉色的指甲給張意之把簾子高高挑起來。張意之多看了幾眼,沒有作聲。

“父親。”張意之進去的時候張蕭寒正站在窗前面借着最後的日光攥着毛筆背着手,在一張折子上點行勾提。

他寫的很安靜,書房裏只有從窗縫兒裏刮進來的細微的風翻動書頁的聲響。

張蕭寒聽見張意之的聲音,視線仍舊停在那字上,卻把手裏的毛筆放下挂在了書桌前面的筆架子上。

“你來了。”

他随手指着書桌前那個座椅:“坐吧。”

張意之看出來他有旁的心事,拉開那張椅子坐了下來。

張蕭寒沒有作聲,張意之随手拿起書桌角上的那碟火柴,擦燃了之後把那兩盞燈給點上。

她慢悠悠地點,拿下燈罩來最後又妥善蓋上,最後把用完的火柴熄滅又放回了那張白碟子裏。

等她剛剛點好把手放下的時候,天邊的最後一絲明亮熄滅了,居室中的光從冉冉跳動着的火燭中迸射出來。

張蕭寒一直緊緊盯着她的手上動作,直到她作用完擡頭對上自己的視線,張蕭寒沒忍住攥起拳頭在嘴邊輕輕咳了兩聲,他咳嗽完,順着椅子靠背自己也坐了下來。

“我都聽說了,祠堂裏的事。”張蕭寒聲音沙啞地說道。

“嗯。”張意之不緊不慢答應着,欲要聽他想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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