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子兒子
老子兒子
那女子一個咕嚕擺脫了張崇善的控制,在張崇善瞪大了眼看着自己的手掌懷疑自我的時候朗聲說:“這絕對是個誤會!弄錯了!”
張意之張蕭寒并着二樓的趙骅顯然都沒想到會是這麽個套路,張意之皺起了眉頭,趙骅伸長脖子湊近了耳朵。
“散了吧散了吧都散了吧。”獨獨那女子我行我素,她在周圍招攬,随意揮散着自己手裏的手絹。瞧見身後愣住不知所措的那些女子,她摸向自己的腰間,從裏面掏出一個圓鼓鼓的荷包。
她解開,流出裏面白花花的碎銀子,她颠了幾錠随意撒在身後那幾個女子的手裏:“給你們結的工錢,都別哭了,以後……好生意啊。”
她的聲音跳脫,全然沒有剛才的滄桑與衰老。
可能是看着少女懷裏那個幼女實在是哭得可憐,小臉都哭花了,她又從腰間的束帶裏掏出一塊小小的糖。
她拿着那糖吸引那包子臉的小女孩的視線,踮着腳從左邊又到右邊,最後小女孩被她逗笑出聲,她高興地把那糖塞進小女孩手裏。
“別哭了,多麽可愛的一個孩子。”那女子小聲嘀咕。
很多人本就沒有那麽多時間用在閑話上,又已經看夠了熱鬧,事情一反轉沒有了之前強烈吸引眼球的苦情戲分,自然也就不願意再看。
那女子遣散那些意外的少女幼女和圍觀群衆,背着手轉過頭來。
她擺擺手,外地口音一散,露出響當當利索的京城口音:“人我都給你遣散了。這生意我不幹了。”
說完她轉頭就想走。
張意之冷笑一聲,對張崇善遞了一個眼神,張崇善自覺不能再失手一次,手上一翻,幹淨利落馬上就拉住了她的衣袖,将她要控制住。
可料想到幹這一行專門抗蒙拐騙的行當功夫也不差,她手上動作同樣利索得很,一個轉手就逃脫了張崇善的控制。
可還不等她笑着得意逃脫,笑意就僵在了臉上。
Advertisement
“想走?”張意之把袖刀抵在她腰背上,輕輕往前一寸,隐秘卻殺傷力極大,“你敢這麽無賴,不過是仗着你的好身手,可躲得過一次兩次,絕不可能次次都能僥幸叫你逃了。鬧事的時候不想清楚,現在有點太晚了。”
“你……”那女子語塞,想必也沒有想到他們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能拿她怎麽辦,更何況自古以來官不與民鬥,她都已經主動和解,更沒相當他們反而成了咬緊牙不放的那一方。
張蕭寒瞪大眼顫抖着指着張意之緊緊握着刀抵着她的姿态,吹胡子問:“這這這,這是是什麽意思?”
張意之适時開口:“先前不能去張家您想明白是為什麽了嗎?”
張蕭寒一愣,繼而馬上就覺得面上挂不住,什麽話也不想聽什麽事也不想過問,掉頭就要走。
張意之空出來的左手毫不費力就抓住了他被那些鬧事的人一直扯都有點松弛滑稽的衣裳,将他定在了原地:“您想不明白就甭走了。”
“張演之,無法無天,我是你老子。”張蕭寒被一拉,憤怒。
“您知道了嗎?”張意之還是堅持面色平靜問道。
對視三秒後張蕭寒狠狠閉了閉眼,認輸一樣:“我知道了。”
“可現在不一樣了。”張意之輕輕笑笑,看着張崇孝上前來把那女子的雙手用系繩反綁在身後,意味深長,“當民憤群怨解除,帶回去這不就是我借題發揮的人證物證嗎?”
張蕭寒眼睛滴溜溜轉過來,張意之皮笑肉不笑,‘當老子的’狠狠打了一個哆嗦。
綁好,那女子掙紮了兩下,終于在口布塞得滿滿當當的情況下變成了半個任人宰割的啞巴。
*
“主子您可算是回來,殿下在您的屋子裏等了好一會了。”青雀在門口等着張意之,一見她露面宛若見到了救星,趕緊上前兩步迎着她說道。
他好像還想要說什麽,轉頭一瞧,淬不及防看見跟在張崇孝後邊被拽着幾乎是摔下馬車的那個女子,嘴巴變成了一個‘O’。
張意之也來不及跟他解釋,匆匆趕去院子裏換衣裳。
等到張意之簡單換下身上的朝服去到前堂之時,已近晌午。
沈晏清坐在座位上,手裏捧着一盞茶,他耐心等着,垂眸看着門庭處閃爍不定的虛影,融合着在風中的虛妄的影子,左右婆娑。
叫他想到廟頂上遮遮遮掩掩虛煙。
每當那時,肅穆的鐘聲在雪壓枝低的“咔嚓”聲中響起……
又有誰知道,尊貴的儲君十多歲了居然還養在國廟中奉承在香火下,嚴年冰艱,他一遍又一遍聽着誦佛聲,仰望着不遠處的長安。
波折的踏步濺碎虛影,流光溢彩的波紋消散,宛若此前皆是大夢。
沈晏清猛回過神,擡頭瞧見了站在門口處正将袖中柔巾遞給小侍女的張意之,她柔和的面龐在微陽下若隐若現,潔白的袖子叫人想到高山嶺雪,潔白不可攀污。或是在跟小侍女交代什麽,紮着雙丫髻的小丫頭紅着臉仔細聽着,時不時點一下頭。
沈晏清緊緊盯着張意之,似乎從她的身上看出些許故去人的影子,眼圈微微紅了。
“殿下。”張意之叫那侍女去幫她将那手巾送回屋裏去,她囑咐好,轉身拱手行禮。
“子禮不必多禮。”沈晏清面上帶着輕松的笑,彷佛剛剛的失意和彷徨都不是他,他撩手示意張意之坐在他臨坐上。
張意之順禮,坐在了他旁邊。
桌子上呈奉着最好的茶水,氤氲升起的霧氣足夠叫人安神凝氣。
“殿下等很久了吧,臣路上有些事情耽誤了。”張意之學着張意之記憶裏在這屋中三人相見時張演之對他的态度,恭敬請罪。
“我今日告病沒去早朝,卻也聽說了徐家的事情。”沈晏清适當停頓下來,拿起茶盞,食指在茶盞上輕輕點點,似有所想,眼眸轉向張意之。
張意之會意,她接過話,滿臉慚愧:“士可殺不可辱,他辱臣家人,臣忍無可忍。”
這句話,張蕭寒對沈晏請也說過。
彼時,他安坐在椅子上,見那帶着帶着官帽穿着文人衫的須胡老伯憤天恨地咄咄逼人,那是為了什麽來着。
沈晏清暗自想,思緒漸飄漸遠。
“殿下?”直到張意之喚回他。
他在一瞬間感受到了恍惚,他錯愕地盯了一瞬眼前的人,馬上回過神。
“啊。”沈晏清輕呼,将手裏的茶水放在了桌子上。
“臣已經失去了一個妹妹,不能再失去一個。”張意之不知他為何靜默,卻如此一錘定音。
沈晏清心裏一顫,“我知你,意之她,我……”
沈晏清說到這裏,漸漸消音沉默下來。
“我始終對她有愧,想她生着的時候并不快樂,現在入葬,我也并沒有守在身邊。”
他低下頭,聲音漸低。
“殿下,保重身體要緊。”張意之淡淡道。只此一句,卻再不知該說什麽。
盡管本着張意之曾經的那層關系,他卻更是儲君,他們是君臣。
君臣關系與全然的上下司關系不同,雖然是要時刻捧着領導,但是文人之間的倔強也決不允許他們廣而告之地表達出來,所以還要有勸谏的風骨在裏面,其中度量不易把控。
聽到這樣熟悉的套話,沈晏清到嘴邊的話突然就頓住了,他心裏思緒萬分的情緒猶如豁石含水,時時濺落處兩三滴心事,卻又明白誰都無從說起。
而那個時常陪伴在自己左右,堪稱為知音的女子竟就那麽去了。
他緩緩環視四周,盡管熟悉卻又陌生。從前他來尋阿玉,為了少招惹笑話,總打着商讨政事的名義在張演之這裏相見,穿着月白色衣裙的女子環臂處纏繞着柔柔的絲巾,長裙迤地,淡笑着從屏風後面走出來。
那屏風,松鶴青雲……沈晏清緊緊盯着,總覺得那後面還會站出來一個,總對着自己笑,而細細勸和的女子。
“陛下?”
沈晏清驟然醒神,他的視線從屏風上一下子落在張意之臉上,卻恍惚間瞧見那一張像到八九分的臉。鋒利的心跳激起耳鳴,有一瞬間他看不清眼前的面孔,只覺得還是那個柔情的女子坐在一邊,靜聽風聲。
意之。
沈晏清心跳得厲害。
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真正意識到那個女子從世間消失不見了。
他的手因為麻木不自禁痙攣起來。
張意之眼見沈晏清神色不對,立即起身行至他面前,預備傳府醫。
“殿下!”
她還沒來得及晃一晃手測試一下這位殿下是否真的清醒,沈晏清一下子抓住了張意之的袖子。
張意之愣住。
她往下看,瞧進一雙逐漸從迷茫和掙紮中蘇醒的眸孔。
兩人對視。
沈晏清反應過來,尴尬地立刻松開了張意之的袖子。
那輕棉織就的家居衣裳上立刻就留下了褶皺。
張意之驚訝,她後退一步,“殿下在想什麽?”
這句話未免太過于直白,沈晏清沉默了一會,歉意十足說道:“有些累了,心神昏花。”
張意之攏着袖子沒有說話,她知道,沈晏清跑這一趟絕不只是為了敘舊和彰顯對失去太子妃的恍惚來的。果不其然,沈晏清說完這話,面上不動聲色,可是對意外死去的太子妃,此話題便徹底翻篇了。
“子禮,難道一定要與徐氏翻臉嗎。”沈晏清輕聲說道。
張意之瞬時間了然,原來是為了徐家來的。徐家張家不和,卻是他的左膀右臂,徐老先生為太子師,盡職盡責,深受沈晏清的孺末。失去徐氏猶如自斷一臂,而現在他剛失去與張家的婚約,想必無論是哪一邊勢力被削減都不是他樂見其成。
“殿下,可這是張氏與徐家之間的較量與舊案,殿下朝中勢力穩健,不必要畏懼小風小雨帶來的些許變動。”
張意之說的是實話,太子在朝中勢力穩健,如此摩擦,根本就不足以掀起什麽風波。
沈晏清沒有作聲,不值得畏懼嗎?那什麽又值得他畏懼呢。
他好像,從裏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
“唯恐小變團攢起來便會生出許多預料之外的變故了。”沈晏清蒼白無力的解釋與笑容讓張意之逐漸察覺他性子裏的軟弱無能,盡管是坐在這裏兩人商讨,他不以君臣相壓迫,也不用利弊動人。卻像是過家家一般與張演之讨好,說主觀意義上的感受。
張意之微微皺起眉頭。
不過現在時局不明朗,一切所有的人她皆沒有堪破,現在并不是揭露與辯論的節點,她想着,卻沒有體現在表面上。
“阿深也如此說。”沈晏清如同往日輕輕笑起來。
阿深。裴鏡淵。張意之一頓。
可是她自知不能問,便裝作沒有察覺的樣子只是笑,“裴大人向來明辨時局。”
是啊,明辨時局,多麽中肯的回答,只是這句話說得并不從心而已。
果真還是那個張演之。沈晏清淡笑,不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