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勢在必得

勢在必得

張意之不知道嗎?她知道。

可是她還是只站在那裏沒有說話。

十杖已經打完,青雀随意将那沾了血的木棍丢在一邊,口中喘着粗氣目中卻炯炯有神,微風吹拂他的汗意,他渾不覺冷,只覺得出了一口惡氣。

阿金的哭泣散落在風裏,就像是幽怨的女子,汗毛倒立。

“休了她”一吐出來,便連庭中女子香雲都只覺得惡寒,除了厭惡又可憐那腫着臉散着頭發只低低笑着猶如瘋癫的宛姝玥。

她覺得這一家子人都瘋了。

她起先不明白張蕭纓落在可畫身上打量的目光裏隐晦的含義,現在卻逐漸明白過來為什麽他執意叫可畫先進府而後布置在衆人面前揭露。

可畫被張家人侮辱,她在街上替可畫聲讨,證據确鑿,士人清白受辱。張家開始瓦解。

張家文人勢大,卻偏沒有一個強勢的主母協管後院,禍起後院,足夠叫那些前堂上的人衣襟點火、自身難保。

原來這就是沒有人能夠跳出來的“仙人跳”。

可是他們也沒想到張演之真的破局了吧。

可是他們真的沒有想過可畫的感受嗎?

香雲僵硬轉頭,那個生命悄無聲息地離世,而現在在院中發生的一切盡管是她引起的,卻樁樁件件與她沒有絲毫關聯。

這場僵局,一直茍延殘喘。

宛姝玥麻木,張崇孝悲怒,張蕭纓勢在必得,而張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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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意之微微笑。

“休了,與我何幹?”

此言一出,四處皆驚。

“嘭。”張崇孝跪下了,他頭一次在張蕭纓面前下跪,明明小時候暗自裏想,這輩子不要給他下跪,除非有一天他死了。可是那一天還沒到,張崇孝先打破了兒時的誓言。

張蕭纓以為張崇孝是替宛姝玥求情,于是滿目麻木居高臨下看着地上這個幾乎沒怎麽管過的長子。

張崇孝磕了一個頭,顫抖着說:“父親,叫母親,走吧。”

這下就連張意之都微微驚訝,看着地上強撐着沒有太多動作的張崇孝,他突然意識到,除了沒有娶妻,他已經是個大人了。

“你說什麽?”張蕭纓不可思議,他的居高臨下和胸有成竹被震驚取代,他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父親。”張崇孝聲音微微顫抖。

“母親她,心結不能了,不能安生與您過日子,而您也早就已經看不慣母親了不是嗎?”

張蕭纓從來不是一個安穩守成的人,他很早之前就對大伯能夠全部繼承張家而他只能做一個二大爺非常不滿。這種不滿體現在很多地方,比如他不明白為什麽大哥就能娶南部總督佘氏的嫡長女作正妻,而他只能娶一個京都遍地都是的書香門裏的小女兒。

所以哪怕宛氏誕下他的長子崇孝,他仍舊沒給過宛氏一個好臉色。

張崇孝回憶中的童年,是一盞飄搖在江亭中握在宛氏手的提燈,虛妄的燈光熏黃地灑落在她素白的衣裳上,湖邊的風吹刮起她的秀發。

四周都是靜谧的叢林,唯能聽見池塘中青蛙的鳴叫。

張蕭纓夙夜不歸,她從不過問,只是提燈在湖邊望着北方站上一整夜。

他有時候怕極了,賴着宛氏一塊睡覺,可是一覺醒來,身邊總是冷冷的空蕩蕩的,屋裏灑下一地月光,暗處沒有絲毫光亮。

他光着腳丫,抹着眼淚,跑過冰涼的地板長長的走廊,跑到湖邊上,喊一聲“娘”。

宛氏于是轉過身來。

張崇孝早就忘了她那時候是什麽樣的表情,只是記得她溫柔的聲音回蕩在夜裏,将那些臆想出來的神魔鬼怪都驅散了。

“簟兒,阿娘教你一首詩好不好。”

他很小的時候,由此明白,他的小字便是出于那首詩。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衫,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

可是那個已經冰涼的秋天,她沒有等到一封寄回的書信,只有滿塘殘荷蛙鳴落在她的素衣上。

他從未見過那個孤寂奇怪的女子落下眼淚,只是偶爾,念起那首詩,他會覺得脖子裏一涼,冰涼涼的水滴劃進他的衣襟中。

他想要擡頭,宛氏不許。

他問,宛氏便回答他:“下雨了。”

很晴好的一天夜裏,遍天繁星,四周寂和的湖邊,她一遍一遍念着他的小字,直到懷抱裏的孩童沉沉睡去,不能答話。

“不要叫長兄為難,他是大義之人,不能受此龌龊。”

又是一個頭。

“逆子!”張蕭纓面上難堪,急火攻心,擡起了腳就預備一腳。

一直不聲不響冷眼看熱鬧的宛姝玥突然一把推開了他。

她反應那樣快,甚至比他身後有心阻止的張意之動作還要快上許多。

張蕭纓“啊”了一下,打了個踉跄,險些摔倒在地。

他扶着窗戶,伸出指頭一個一個點兵點将一般來回清掃:“你你你……你們好樣的!”

“你也想要被休回家嗎?”刺耳的聲音劃破夜幕,宛姝玥微微擡起頭。

她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

在她出嫁前的那一晚上。

在她的小小的閨房裏,她那瘦小的母親抱着她一遍一遍問她:“玥兒,你究竟,為誰而哭。”

她不應聲,如同兒時一般縮在母親懷裏,只任憑眼淚一滴兩滴滑落在她的衣襟上。

“你不應答,可是父母只希望你此生能夠快樂,嫁進張家去不好嗎?勳貴人家,家規森嚴,便是夫婿不護着你也自有家規約束,不會叫你淪落到無處可去的地步。”

母親的聲音幽幽響起,不像是在安慰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宛姝玥哭了好久,覺得這輩子的眼淚都快要哭幹了。

她抓住母親的衣裳,哽咽:“母親,我不想……”

我不想什麽呢?我是不想嫁進張家嫁給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還是不想叫他從此生分從此難複相見。

母親一聲嘆息萦繞在她的頭頂上。

“玥兒,我怎麽會不知你在想什麽。”她的心裏仍舊舍不得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依舊念着他的情比金堅罷了。

“可是你難道從未想過,他若是真的疼惜你,又怎會全然答應這樁賜婚。又怎麽會答應陛下現在出征北漠?”母親的聲音裏帶着濃厚的苦澀,“你現在還小,不明白一樁全不期待的婚姻總比抱着希望一點一點幹涸下去好。”

她圈抱着自己那樣緊,聲如細絲,映着霹靂的燭火。

那時候宛姝玥想,就這樣吧,她不想再叫母親父親為她傷神了。

那時候宛姝玥時常會想,要是能夠再見他一面就好了。

母親什麽說的都對,只是她曾經說的,一樁全不期待的婚姻總比抱着希望一點一點幹涸下去好,卻成了壓死宛姝玥最後一根稻草。

那個一天一天在大宅院中耗幹了自己的女人不明白,抱着一絲不真切的幻想在另一段絲毫不期待的姻緣裏,猶如淩遲。

她只是下意識覺得,當年那條她沒有選過的路絕不會吃她的種種苦。

可須知,無論怎麽選,只要一開始存了動心的念頭,總會為情所傷。

宛姝玥嘴角含了一絲笑,無數夜裏,她總算明白,為什麽幼時,漫天繁星卻有雨滴滴落下來,冰涼地滑落在她的臉上。

“好啊,你休了我吧。”宛姝玥帶着氣音,就像是在說別人的笑話。

“我家裏,沒有剽悍能夠疼愛我的親父,沒有強勁能夠撐腰的兄弟,左右你休了我,我就淨身離開這裏。”她說到這裏,擡頭望着四角天空。

夜已經完全降臨,就像她千千萬萬次看到的完全一樣。

她什麽都看不見,擡起頭,是為了叫眼裏的那一滴淚不要流下來。

“你休我,我便離得遠遠的。”

這也是為什麽,張崇孝長大後她不再親近他,他或許會覺得那是因為他的身體裏留着她不愛卻受到強迫之人的骨血,或許有,卻不全然。

他已經長大,明白了何為母慈子孝何為情深意重,明白了晴夜裏為什麽會刮下雨滴,甚至明白了小名裏冷心薄情的‘紅藕香殘玉簟秋’,她沒有辦法再在他面前坦蕩地流下淚水。

她身為母親,卻心生羞愧。

“你瘋了!”張蕭纓不可置信地嘀咕着這句話,他看着眼前人,突然覺得真是是好陌生。

新婚時候,他何嘗不曾憐惜那個年輕嬌豔的女子,他厭惡父親姻緣上的不公平,卻從未将這種情緒帶進與她的相處中。怕她到張家會不習慣,每次回家都會早早趕回去在她身邊,想要多陪她一會。

可是他很快就發現,她在故意躲着自己。

每每他碰她,她都會下意識畏縮。

再後來,他就知道了邵鈞平邵将軍的事。

從此,他不再經常回家,她自己更會躲着他。

張崇孝的誕生本是一個意外,可是宛姝玥似乎從未向他傾訴或是抱怨,她安之若素接受了自己角色的轉變,成為一個母親。

在他的印象中,她膽小、沉默、冷淡又心腸柔弱,似乎是一個風刮一下就是就此折斷的小女子。

他從未見過像現在堅決又絲毫不在乎的宛姝玥。

宛姝玥聽見他說自己瘋了,毫無多餘的表情。

“休了我,扶持舒氏上位,你們兩個,一個虛情假意,一個曲意逢迎,最是般配無比。”宛姝玥慢慢說道,她半彎下腰,強硬地拽住張崇孝的胳膊肘:“起來!”

張崇孝一僵,卻不舍得忤逆她的意思,順着那力道站起來站在她的身前。

“我們母子兩個,與你究竟有什麽關聯呢,不過就是你房間裏常駐的游客,叫你管着,撐出一房之主的風範來。”宛姝玥冷笑。

張蕭纓冷汗直下,無話可說。

時至今日,他突然發現,二房中,他竟無一絲可靠的血脈。

張崇德愚笨、舒氏恭維,就連看起來像是正常人的張崇孝與宛姝玥早就與他貌合神離,不再敬重他。

張蕭纓三天兩頭受此重創,顫抖着捂住胸膛,哆嗦着說出一句:“你休想!”便一口血噴射出來張倒在了地上。

“真是何苦呢。”宛姝玥“呵呵”癡笑,不知到底在說誰。

“長兄,便由我來拿主意吧。”張崇孝單膝跪在了地上,聲情動。

張意之垂眸,張崇孝一雙眼睛在幕夜中閃着光亮,幹淨而誠懇。

事已至此,張崇德掀不起什麽大的風浪來且總有該得到的懲戒。

“好。”張意之回答他。

“就叫宛氏,自囚西池堂,日日思過。”張崇孝似是下定決心,他一字一頓,“至于張崇德,等他病好,我會将他押去族學好好上學,若無長進,家法請之。”

宛氏扶着嬷嬷的手,面無表情,她不知道在看什麽,或是漫天的星星,只是聽見張崇孝說到‘自囚’的時候身上微微顫動了一下。

嬷嬷感受到了,她心裏難過,不自禁攥緊了她的手。

“好。”張意之應他,又轉身對着目中震驚的香雲說道:

“這個交代,你滿意嗎?”

“宛氏說的你已經聽到,她本就是抱着不潔的目的潛進張家,若不是我警覺她便已經得逞。”

“這一床被子是我們對她最尊重的處理,你可以把她帶走,卻不能再指望我們還有什麽禮遇。”

“我明白了。”香雲的聲音低低在夜幕中。

張意之垂下眼眸,轉身出了那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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