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傻子公主
第66章 傻子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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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淵記得, 十一歲那年母親奄奄一息把他叫到床前:曾經名揚京雲城才貌雙全的趙家大小姐趙單,如今病卧在床骨瘦嶙峋,眼窩烏黑往裏凹陷, 原本圓溜的眼睛從裏凸出來, 空洞而吓人。
“玉玄,娘親不能陪你了, 你別怨娘親。”趙單費力吐字, 說一兩字就要停下來咳嗽, 蒼白的臉愈發布滿死氣, “娘一生忙碌奔波,到頭來什麽也得不着。娘只希望你淡泊名利,千萬別把自己丢入那殺人的官場......”趙單應該是還有話要說的, 嘴巴張到極限突然沒聲了,她眼睛看着段淵,又好像透過段淵看遠處門外的庭中景色, 就這麽死不瞑目, 在段淵面前咽了氣。
“娘——”段淵握住趙單的手,母妃眼睛睜得極大, 像是看着他, 然而沒有任何的生氣在她身上顯現。段淵的親生母親, 就這麽匆匆走了。
母妃的葬禮沒有大辦, 段淵知曉原因,外戚家犯罪株連九族,他和母妃幸得皇族庇佑逃脫一劫已是幸事。自娘家被抄斬,娘親就開始病了, 病越熬越久, 終于在這隆冬失持了。
母親去世後不久, 父親把外室接到了家裏,家裏還有兩位側妃,彼此為争奪王妃之位勾心鬥角。姨母擔心他受牽連改了性子,就把他接到了皇城裏。
十一歲那年,他第一次在姨母宮裏見了福樂公主。公主見他泛起甜甜的笑,生母早逝,使得段淵心智早熟,不近生人的他意外地覺得這公主可愛。願意傻傻地,跟着小女孩進了清寧宮裏。
幾個月的相處,福樂常吐出的奇言怪語,內裏成熟的心智和孩童天真的外表,這個特殊的公主給段淵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乃至于他離開皇城之後,時常還在夢裏遇見她。
少年思春,段淵到了十四五歲,家中已經有側妃想要為他張羅親事,奇怪的,他只想到了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等他十六歲,因為被姨母召喚重新入宮,在禦花園裏閑逛時,遠遠看到了褪去稚氣剛露美貌的公主,十歲的女孩步伐沉穩,儀容姿态均表現得如同一個成熟的大人。在這皇城裏,哪怕是個愚蠢的,也會被點透保護自身,更何況本來貴為金枝的公主。
遠遠望的這一眼,卻讓少年心裏起了漣漪,當夜夢中驚醒,床鋪濡濕,夢中纏綿之景讓人心神悱恻,段淵怔怔坐在床頭,那一輪孤月從窗戶透進來。十六歲的少年,有了夢寐的心上人。
等段淵十八歲,多少媒婆明裏暗裏踏破段王府的門檻,都沒有成功說成一樁親事。父親問他,他就只說男兒有家國抱負,事業不成,何以成家。
父親是一個心思深沉的人,只旁敲側擊講:“不是該得的東西,望一輩子也得不到,人貴有自知之明,哪怕你人中龍鳳,兩支皇族血脈為了皇位争鬥不休。于情于理都不要肖想不應該的東西。”
他以為隐藏很好的心思,實際被父親早已看穿。段老王爺和前朝人皇是雙生子,前朝人皇在時,段王府權勢滔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今朝人皇未遵循禪位制度,推翻前朝統治之後,兩支皇族血脈互相為敵,段老王府夾着尾巴做人,門庭自然冷落下去。
他知曉叔父被篡位那一夜駕崩,也知曉父親心裏的不甘和怨恨。對夢寐之人的追求比登天還難。
事情的轉機卻發生在端午佳節之後,那天夜裏,他随父親赴宴,于宴上看到了出落得成熟芬芳的一枝花兒,她含苞欲放,吸引了全場的眼光。她又高高在上,可遇不可求。苦悶抑郁心頭,一杯杯烈酒下肚,他酩酊大醉而歸,第二天清晨昏沉醒來,父親站在他的房中。
“玄兒,若父王告知于你,能娶公主為妻,你可願意從此為段家鞠躬盡瘁?”父親站在背光處,朝陽從門外透進來,他覺得自己中了邪,還未思想清明已經脫口而出:“玄兒願意。”
當天傍晚他随父親乘坐馬車悄悄進皇城,在萬德大殿後面的禦書房裏,父子二人見到了人皇。
人皇面色凝重,審視段淵良久才問到:“你若能護她一世周全且不被外界察覺公主的離魂症,我便認你做這個皇家女婿又如何?”
離魂症?段淵并不知道公主發生了什麽,昨夜不是還好好的嗎?
人皇看段淵的神情,便知道他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看段王爺的眼神多了探究和猜測。段王爺注意到人皇的懷疑,年老矍铄的他笑得一臉和善,拍了一下自家世子的肩膀:“玄兒,若公主發生意外面臨危難,你可還願意娶她?”他其實也很緊張,不太确定自己兒子對公主有多癡情。
段淵面色堅定:“無論她如何?段淵這生非公主不娶!”
說完此話,兩個長輩都從心底吐出一口氣。
那晚段淵簽訂下契約,以他龍門宴奪魁為籌碼,若贏了,為朝廷效力抱得美人歸。若輸了,從此隐居山林,對公主之事守口如瓶,一生只能生活在山野之間。
他堵上的是自己的前途,更是自己的命運。
後來,龍門宴一舉奪魁,外界對那舞文弄墨的玉玄公子有了改觀,震驚龍闕大陸。卻不知道才子佳人的故事其實是利益背後的交換,為了這次交換,段淵苦下功夫,只要有哪怕一個渺茫的機會,他也要取公主為妻。
成親那天,從皇城到段王府,萬裏紅錦鋪遍整個京雲城。攜帶着萬人的祝福和羨慕,段淵走進房中掀起紅蓋頭。癡傻天真的笑,呆滞清澈的眼,紅布驚訝掉在地上,段淵的表情凍結在臉上:哪怕他見公主不多,一眼也足夠辨別出不是福樂了。
是卻也不是,是那副身體,卻再也不是那個有趣獨特會溫暖他也會捉弄他的靈魂了。
福樂公主嘴角咧到耳朵邊,看到段淵眼裏止不住的驚豔和喜歡:“你就是我的夫君?”她說出的話明明與常人無異,卻總讓人覺得哪裏不對。
段淵終于明白離魂症是什麽意思了?古人說人有三魂七魄方心智完整,公主的樣子,正如魂魄不全的癡兒,懵懂曉些人事,認知還不如七歲孩童。
段淵站在原地,面對一個癡傻的夢中人,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辦。
有夢想的碎裂,又有意料之中的殘忍。原來是這樣,他被父親警告不能肖想的東西,怎麽可能輕而易舉得到?無非他也是皇族,娶公主為皇家保了臉面,無非他深愛公主,能阻止流言亂了人心。那她呢?段淵看着眼前之人,癡傻天真的孩童心智,如何能在皇城裏存活。
他面色發青,不知道公主為何變成如此模樣,也猜到恐怕與端午佳節那一夜有關。什麽樣的經歷,才會讓一個正常聰敏的人變成傻子,不敢想也不願想。他是該感謝命運賜予的機會,還是痛斥命運對她的玩笑?
福樂歪頭看夫君,這就是母後所說的丈夫了吧?會保護禾兒愛禾兒的丈夫嗎?丈夫好好看。
“夫君好看,”福樂眼睛裏有了神采,那具完美絕色的身軀莫名好像活了起來,“禾兒喜歡。”她的聲音傻傻地,段淵透過這副軀殼,仿佛可以想象,若是她正常,該是何種魅惑。
曾經段淵失去母親,誰人都不理,一日說話不到十句。小公主沒有嫌棄他,甚至在宮人冷落段淵的時候替他找公道,保護段淵。她似乎有足夠的耐心來開導他,陪伴他。
如今妻子已經癡傻,為恩情為責任為那份遲遲不得的愛,段淵也會精心護她周全,至少給她自由快樂的一生。
因為和人皇的契約,他步入官場在朝為官,一步步升遷,直至帶軍作戰。砍殺一群群叛賊,又在邊境誅殺一個個魔族。行軍打戰的日子,安禾不在身邊,段淵看着夜空裏的孤月,坐在樹下擦拭刀劍常常回想:禾兒此刻入睡了嗎?禾兒今天吃飽了嗎?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丈夫,又像一個父親。
聚少離多,福樂公主不如段淵期待的那樣自由快樂,見他回去的時候會飛奔過來緊緊挂在脖子上不願離開,可是夜晚會一個人坐在床頭發呆。
有一天段淵又要出門打戰,沒想到福樂竟然從卧房裏跑出來給他送了一個錦囊。錦囊繡得歪歪扭扭,她看着似也知道繡得不好,笨拙的嘴巴表達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眼睛通紅抑制着要流出的淚:“夫君戴上,禾兒開心。”
“禾兒也是妻子,妻子做的,嬷嬷說。”她說完又害羞低下頭,等段淵重新邁開步子,她竟然追了過去。一個吻輕輕落在段淵的嘴唇,這是他第一次與妻子親吻,柔柔軟軟的,酥麻的感覺傳遍全身。
福樂癡傻,可她是一個女人,知道自己是他的妻。
“夫君早歸,禾兒念着。”她戳着自己的胸口,明明擔驚受怕,卻硬挺着不讓段淵擔心自己。
她一直努力地去學着做一個正常的妻子。
段淵不知道回她什麽,行軍作戰,哪裏是想回就回。但這一次,他像一個丈夫一樣鄭重點點頭。
那次離別之後,段淵意識到自己對福樂公主的不公。她傻了,他就把她當做小孩,當做一個必須履行照顧的職責而已,他卻從未給予過愛。一份正常地屬于夫妻之間的愛和關心。
福樂公主的吻,喚醒了這個認知,也讓段淵更加辛酸愧疚。
戰場冷酷,誰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魔族越來越多,一開始軍隊只是與叛亂者在作戰,後來整個天下都在大亂,朝廷傳來指令,讓他們繼續平定叛亂,段淵看着死在魔族手中的橫屍遍野的平民百姓,第一次懷疑起作戰的意義。
他是正義的嗎?叛亂者就必須殺死嗎?
如今的百姓流離失所,連草根都啃沒了,為什麽還在殺人,只因他們投靠了叛軍?
猶豫導致了段淵被禁。違抗軍令帶領手下殺伐魔族的他,中了叛軍圈套,被奸細帶入泥沼圍剿。瀕死之際,他好想念妻子,她的妻子溫柔美麗,哪怕癡傻了,也是他妻也是愛人啊。
悔恨的淚流出,腹部被刺中亂箭,段淵倒在泥沼之中,并不知道,他的名聲已經破裂。
世人都說,骁勇作戰愛民如子的大将軍段淵叛變了。
他帶領朝廷的軍隊投靠魔族,不顧皇恩軍令,大軍作戰時逃命而去,導致了一個州城的失守。
英雄轉眼成了人人唾罵的狗熊。違抗軍令和臨場作逃,再加上叛變,最是朝廷痛斥百姓厭惡的。福樂在段王府等了半年,夫君遲遲未歸,最後傳來了抄家的消息。
背叛朝廷背叛人類,這是罪大惡極之事。段淵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作戰的十八萬大軍見證了将軍的臨陣脫逃,罪名就成了板上釘釘之事。他們卻忽略了,如果不是段淵帶領那另外兩萬軍隊大戰魔族,如何能護下州城內六十萬平民的姓名。
這些不重要,失守的城池,裏面的百姓命也是不值錢的。
安禾因為是公主,抄家之後又重新回了皇城裏。失去夫君的她再恐慌,也明白自己救不了對方。卻隐約聽宮人講,将軍去了魔族。
段淵走了,沒有了戰鬥的主心骨,城池連續失守,這龍闕大陸的王朝,竟找不出第二個厲害的将軍。人皇發怒,被逼無奈,親自上陣領軍作戰。
帝王出征,士氣重新被激勵,況且安誦叔本就擅長武功,又深謀遠慮,擅于心計,城池領土重新收複,雖死傷衆多百姓,但政權在握,他相信一定能重建山河。
此時叛軍和朝廷,雙方已經進入膠着狀态,未曾料到,橫空出世了一個修真者龍天傳。
龍天傳在修真界裏名聲響亮,看天下動蕩,百姓流離失所,家不是家,國不是國,路有凍死骨,動了恻隐之心下場幹預皇權。
皇城大陣一破,天下自動易主,無論是安誦叔還是叛軍,都無法再改變結局。
龍天傳進了皇城之後,施法救人,平定天下。百姓歌頌愛戴他,稱新人皇無所不能,乃是神仙轉世救濟天下。加之些修真界的花邊流言傳到人間,便是皇城裏的侍女也知曉了,人皇好色好美人。
皇城誰最美?自然是那前朝疼愛的小公主,叛軍段淵的遺孀。
宮外沒人知曉公主癡傻,宮裏這卻是公開秘密,你看那公主,連花和菜都分不清,侍女哄她吃花就照做了,可不是好笑的?
就有愛好鑽營的出一狠計:把這公主送給人皇。
絕美又癡傻的女人,簡直是上好的佳肴。
“喲,你聽說了嗎?新人皇是神仙轉世,便是魔族也不怕的,人皇喜愛美人,若主動獻身,別說平民起死回生,就是掉到魔族裏的人,也能給救出來。”
話傳到福樂耳中,傻子公主就相信了,她不知道獻身是什麽,哪怕死了,也要把夫君救回來。天下的人都信夫君變了壞人,她不信,夫君一定是被壞人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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