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上部——賊窩裏

第10章 上部——賊窩裏

秦東攙扶着餘三逃走了。在經過老張身邊的時候,老張對他們說:“兩個小時之後可以來拿車。”

傅寶雲站在原地,驚魂未定地看着她父親。讓她心髒止不住猛跳的,倒不是剛才的險境,而是親眼目睹了父親是以多麽老練、幹脆的手法,讓他人的血濺灑在了牆壁和車行道上。根據判決,父親殺過人;她不由得聯想到,二十年前,他是否也是以同樣的自信和速度,結束了兩個人的生命,就像老練的木工,無需尺規就砍下了恰到好處的一塊木料?

傅長松看了一眼女兒,避開她的眼神。随後,他對老張說:“老板,你這有地方洗手嗎?”

“哎,有有,這邊。”

傅長松順着老張指示走到洗車場側面,走道旁邊有一截伸出地面的水龍頭,旁邊塑料盒子裏擱了一塊髒兮兮的肥皂。他蹲下去,洗完手站起來,發現老張就站在他身邊,還遞給他一條毛巾。他接過毛巾,在擦手的間隙,老張嘴巴半張地盯着他,露出好奇的眼神。

“他們剛才叫你……傅長松?你該不會是鹞子街的長松哥吧?”

“別這樣叫我。我們見過?”

“真的是你啊,長松哥!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以前是鹞子街汽修廠三班的,幫你換過發動機,吃過你母親熏的臘肉呢。真是奇遇啊,你怎麽到這邊來了?”

“服刑期滿。”

“喔,對對對,是誰當年和我說你被判了無期,害得我記糊塗了。這麽多年,真是太辛苦了。你剛才那幾下子,身手不減當年風采啊。對了,在我們這打工的小傅,和您是……”

“她是我女兒。”

“噢……!我還不知道你有一個千金,這太巧了。”

“如果我不來,你是不是打算眼睜睜看着兩個男的把你的女員工帶走?”

老張支支吾吾。傅長松把毛巾拍到對方肩上挂着,說:“算了,我不為難你了。今天我女兒要請個假。”

“好,她剛才可被吓壞了,該歇一歇。”

傅長松走到女兒身邊,和她說了幾句話,然後朝着大路走去。傅寶雲猶豫了一下,回頭看看老張,老張點點頭,于是她追上了父親。

一名中年夥計湊到老張旁邊,說:“你認識他?是個名人?”

“他叫傅長松,二十年以前老城區一霸,頭發總是染得金燦燦的,愛穿外貿貨,大家私下裏都叫他‘洋土匪’。”

“一般來說頂一頭金毛的不都是小喽啰嗎?”

“像當年的傅長松下手那麽狠,就算他把自己剃個陰陽頭,你在他面前也不敢放半個屁。整條鹞子街的農産品和五金市場,沒有哪個攤位他不沾點油水的,城管巡攤都得看他臉色,聽說還放高利貸。官家也欠過他的人情。當時有一窩外地人藏在鹞子街搞傳銷,帶着的那些看門狗,有槍有刀的,兇狠得不得了,是他帶着兄弟把這些人揪出來,毫發不傷。這功勞全讓反傳銷大隊的人搶了,也沒給他記上一筆好人好事。後來不知怎麽鬧出了人命,死了一男一女,這可正好,判刑判得比翻書還快。”

父女倆在附近購物商場負一層的美食廣場坐下了。午休時間,這裏擠滿了成群結隊的上班族。傅長松點了一份麻辣香鍋,兩碗米飯,但傅寶雲只随便就着一點娃娃菜葉子吃了兩口飯,就放下了筷子。

“這就不吃了?是不是太辣了?”傅長松說。“剛才我問了你是不是要微辣,你說可以。”

“沒事,我不餓。其實你不方便吃辣吧?對傷口不好。”

“不喝酒就沒事。”

他們沉默着又吃了一會兒。來用餐的人越來越多,有人端着餐盤到處尋找空位,發現傅長松旁邊有座,看了他一眼,又走掉了。

“那兩個人是不是吓壞你了?”傅長松說。

“我還好。”

“我不知道譚懷勝為什麽要找我麻煩。也有可能,他只是想找人盯着我,但是這兩個小流氓自作主張加戲。有我在,他們不會再騷擾你了。實在有必要,我會主動聯系譚懷勝,把話說明白。”

“你們以前就認識嗎?”

“二十年前?只能說互相知道有這麽一個人,沒直接打過交道。”

“那你至少認識他的前妻。”

“誰?”

傅寶雲沒有說話。片刻後,傅長松領會了女兒的意思。

“我不認識她。案子開始審之後,我才知道死的那個女人叫朱琪芬,是他老婆。”

“媽媽一直說你沒有殺人。”

“我沒有殺人。我只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去了一個不該去的地方,碰上了那件事。我甚至沒見到屍體就被抓了。”他停頓片刻,繼續說。“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如果譚懷勝為這個記仇,我倒也理解。我說的東西,法庭上沒人信,那譚懷勝當然也不會信。你媽其實不了解具體情況。你以後也別追問她了。”

”我從來沒有追問她。是她老在我耳朵旁邊重複說,你沒有殺過人,你是一個好人。有時候我覺得,媽媽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就是……我心裏對你有恨。“

“那你恨我嗎?”

“這麽多年,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我恨的不是你,是我自己的運氣。我恨我沒有一個普通的爸爸。除了你現在的樣子有些吓人,我沒有太多的想法。我……我讨厭媽媽的一些生活習慣,比讨厭你還多一些。因為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你像一個幽靈,我只想躲着你,但是談不上恨你。”

傅寶雲知道,自己并不完全坦誠。那天一家人吃飯時,希望父親留在家裏的片刻情感沖動,以及帶着他選購手機時,那平凡閑聊帶給她的平和之心,都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她選擇扮演成一個更冷酷的女兒。她要狠狠敲擊冰面,不僅是為了震懾自己的膽怯,也是為了從父親身上逼出一些真實。為了掩飾發抖的手指,她把它們藏在桌下。

傅長松用餐巾紙擦嘴,包裹住一小塊尖銳的雞骨頭,擱在桌面上,然後把筷子也放下了。

“你媽說的不全對。在我入獄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百分之百不是一個好人。雖然沒殺過人,但我做過很多壞事。在我成長的環境,如果不學會占別人便宜,那就會被別人狠狠踩到泥巴裏面。你爸是一整個不見天日的賊窩裏,特別有效率,特別敢動手的一個賊。然後呢,我坐了牢。以前天天講什麽豪氣,義氣,這些東西說到底都是笑料。在牢裏無所謂好人壞人,就像擰螺絲釘一樣,沒人關心螺絲釘知不知道好壞,它只要老老實實地讓人把它摁進坑裏,它呆在坑裏不動,就行了。我能定下心來,老老實實在坑裏蹲了二十年……是因為我想到,在外面我有一個家,還有一個能幹的女兒。你們是我的精神支柱。”

“我一點都不能幹。我不想讀書,天天逃學,大學也考不上……”

“考大學又怎麽樣,有條件就考,沒條件就不考,一張文憑不代表人品,我在裏頭見過的高學歷白領罪犯多了去了。你當然能幹,沒有你,你媽撐不了這麽多年。我要謝謝你替我照顧她。”

“那為什麽不和她離婚?你不覺得虧欠她嗎?”

“沒有什麽理由。你媽媽在這件事上非常傳統。為什麽不離婚,因為她不想做一個離過婚的人。為了滿足她的心願,只要她不提,我也不會提離婚的。在牢裏,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

“那現在呢?你人在外面了,照樣什麽都不能為她做。”

“你說得對。寶雲,我和你說實話吧。過去這幾天,我說我住在朋友那,其實不是這麽回事。我在立交橋下面,在公園裏,到處換着地方睡。”

傅寶雲早就想過這個可能性了。父親身上有一股風餐露宿的氣味,尤其是今天,幾乎刺鼻。

“我這幾天一直在找工作,還沒找到。見到了一些以前認識的人,沒人收留我。真的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了。其實,我是想告訴你……”

傅長松低着頭,緊皺眉頭,左手掌包裹着右拳,像寒冬取暖一般反複摩擦。

“寶雲,女兒,我想回家。你能讓我回家嗎?”

得知傅長松要回家住,蔣蕾又在電話裏讓傅寶雲到菜市采購,但最終還是傅長松讓妻子打消了準備大餐的念頭。該慶祝的,上次就慶祝過了,接下來就是要節省點過日子。

當夜,老張給傅寶雲打來了一個電話,說第二天不需要她去上班了。在一番令人厭倦的托詞之後,他明确表示,這是因為不想惹麻煩。不管是傅長松還是譚懷勝,他哪一邊都不站。

傅寶雲對此早有預感。一家團聚,同時也面臨着一家賦閑。繼續讓帶着二十年前科的傅長松再到處找工作,也不現實。經過商量,他們決定做夜市攤。身體不好,不适合熬夜的蔣蕾在家裏協助準備食材,父女倆共同出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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