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中部——井中面孔
第28章 中部——井中面孔
“我們能回家了嗎?”一個男生問。
“都這麽辛苦了,這裏離你們的家也挺遠的,附近又沒酒店。我的建議是,這裏上下樓各有兩個卧室,夠我們分,男生女生各一間,大家就留在這休息幾個小時,等白天泰陽老師醒過來了,驗收一下,我請大家吃個飯,然後輕輕松松回家。“
“不經他同意在這裏過夜不好吧?”有人問。
“這裏的卧室泰陽老師自己根本不用,他有需要的時候一貫在書房休息,其餘的房間就是為集體創作而準備的。去年我們還辦過一個青年寫作研習營,在這裏吃住兩個星期,大家不用覺得不自在。”
所有人都沉默了,面面相觑。有一個男生說,都可以,我反正是不行了,我現在就想趴桌。這句話一推動,贊同的意見逐漸蔓延。年紀最大的男生說,我就不湊熱鬧了,我用客廳的沙發吧,瞬間為留宿增添了道德色彩。有一兩個反對意見比較堅決的,礙于同侪壓力,也就軟化了。剩下一男一女是情侶,不想和人分享房間,還是離開了。他們一走,剛才的男生說,那我不用睡沙發,太好了。
譚嘉爍也堅持不住了。她自覺精神還敏銳,但那是因為高強度腦力活動刺激,加上熬夜之後生物鐘紊亂的結果。站起來稍微走了幾步,她立刻覺得心髒不舒服,想躺下去。在離開工作間之前,謝靜還面向衆人誇了她幾句,今天沒她不行,有人應和,她一句都沒聽見。
兩個男生占用了二樓卧室。泰陽書房也在二樓,這樣較合情理。于是三個女生前往一樓。下樓時,譚嘉爍抓緊扶手,緩慢放下腳掌。屋內有雙床,一直很腼腆的女學生想着兩人都是前輩,不敢開口,謝靜主動說,我和小譚擠一擠就行,我們老相識了。然後她拖過來一張椅子,斜着抵在球形門把手下面,說,這樣放心了吧。
譚嘉爍睡裏側。躺下來之後,她聽見謝靜說,今天真的謝謝你,還說,等不用忙了我們一定好好玩一下,我有很多話想告訴你,但她已經處于淺睡狀态,弄不明白它們是謝靜一口氣說出來的,還是間隔了好幾分鐘。
卧室的窗簾遮光效果非常好。醒過來的時候,譚嘉爍發現整個屋子幾乎是全黑的,以為還是淩晨。她坐起來,首先發現身邊沒人,然後發現窗簾的中央有一道金線。她站起來,走到窗戶旁邊,拉開窗簾,外界已陽光燦爛。回頭一看,女大學生也不見了,床單平平整整。
她趕緊穿好衣服,拿起床頭的手機。昨夜因為入水關機,至今沒打開。她想了想,長按開機鍵,沒反應。她嘆氣。僵死手機漆黑的屏幕,就像一道不應該接近的深井,瞬間把她帶回了充滿挫折的昨夜。在井的底部,能映出父親那自視高明的臉。
譚嘉爍走出卧室。整個一層樓很僻靜,不遠處牆的挂鐘,走到十一點四十五分。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睡了一個整覺。她走向大門,手放在門把上,回想起來自己的繪圖工具還在二樓工作間。她輕手輕腳上二樓,首先經過男生卧室,房門大開,其中無人,床單皺縮成蝸牛殼,有微弱的煙味。她皺眉,走進工作間,發現除了昨晚就回去的那對情侶,其他人的畫具都還在,看來大家只是臨時離開。她想起來,謝靜承諾了請他們吃飯。她拿上自己的工具,裝進包,回到樓梯口。
她繞過樓梯轉彎處,驟然停步。泰陽靜靜地站在樓梯底部,端着一杯茶,微笑,擡頭看着她。
“小譚,你睡得挺香的吧,都這個點了。”
“……泰陽老師,不好意思。”
“我沒怪罪你。我是羨慕你,睡得好。”
“其他人呢?”
“吃飯去了。叫你,你沒反應,就幹脆讓你睡到自然醒,畢竟昨天太辛苦你了。來,我正好泡了好茶葉,喝一杯,我們就去和他們彙合。”
“您沒去吃飯嗎?”
“我現在一個星期有兩天輕斷食,晚餐之前不吃東西,這樣對身體好。下來啊,你也不知道他們在哪,一會随我一起去。”
泰陽說完了,朝左側走。譚嘉爍下樓,在樓梯底部猶豫片刻,覺得若現在朝右轉,徑直出大門,也太不禮貌。于是她只好追上泰陽,走進了她昨夜沒發現的一樓主會客廳。泰陽邀請她,兩人在茶桌前相對而坐。
“這是我在北邊一個窯場拍下的茶杯,”泰陽給譚嘉爍沏了一杯茶,“現在去光顧的人還不多,但都是內行人。這個窯場改日一定能名滿天下。你看這杯子裏的紋路,不僅是美,還能讓茶湯口感變得非常溫潤,特別适合女孩子喝。”
譚嘉爍淺淺地抿了一口。
“不燙口吧?”
“正好。”
“聽說你昨天是參加弟弟的生日會?”
“嗯。”
“這麽寵你弟弟?多大的人了,還非得你去給他唱生日快樂。”
“他五歲。”
“五歲?和你相差這麽多?……呵呵,是我失禮,家事我就不瞎打聽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才喝了一小口,再喝點。”
譚嘉爍喝掉杯中一半茶水。
“實話和你說,能讓我親手沏茶的人可不多。要是謝靜,就沒這福氣。她人吧,精氣神很足,安排籌劃能力也很強, 但是沉不住氣。你就不一樣……”
譚嘉爍靜靜地看着茶湯表面,沒接話,也沒聽清楚泰陽到底誇她什麽了。
“我們出發吧?”她說。
“急什麽,我還想趁他們不在,和你講一下接下來的工作安排,對你個人有益處的,他們沒必要知道。”
“以後還有機會,”譚嘉爍站起來,“我餓了。”
“唉,好吧,”泰陽雙手撐在大腿上,“那我們出發。”
終于可以走了。
譚嘉爍送了一口氣。
泰陽領路,兩人走到大門前面。譚嘉爍在心中盤算今天做事的順序,等處理完這邊,是先回家,還是先去修手機?
泰陽把門打開了,一只腳跨出去。
“噢,對了,”他停下來,回頭說,“今天風有點大。我們剛才喝茶的客廳有一個衣帽架,上面有一頂黑色的尼龍帽子,麻煩你幫我拿一下。”
“好。”
譚嘉爍把自己的包放在旁邊的椅子上,回到客廳。衣帽架就在茶桌對面。她上前,拿下最上方挂着的帽子。她單手握着帽檐,轉了半圈,随意看看帽子的版型。
她正要轉過身,一雙手突然從後面抱住她,左邊那只從她的左肩繞過,緊按在右肩上,右邊那只則勒住了她的右前臂,使其緊緊貼着側腰。小譚,她聽見背後之人說,跟我去一個地方好嗎,我想分享你的人生。他抱得不算太緊,但并不是力量,而是手指間一種駭人的焦灼感,讓譚嘉爍突然心髒狂跳,咬緊牙關,上下齒列狠狠地撞在一起。她掙紮了兩下,甩不開,也不知是跟随自我意志的引導,還是單純失去平衡,她朝旁邊一靠,帶着不願松手的泰陽一同撞向衣帽旁的中式屏風。兩人一同倒地,泰陽發出一聲慘呼。
譚嘉爍趕緊站起來,除了膝蓋和手腕酸痛,并無大礙。泰陽還側躺着,左手縮在懷裏,喊叫,壓斷了,壓斷了。這讓譚嘉爍放松了半分警惕,稍微彎下腰,想看看泰陽是不是真受傷了。泰陽擡起頭,像求情又像有些委屈地說,你幹什麽,你完全誤解我了,我是想多了解你,快扶我起來,我不生你的氣。譚嘉爍趕緊跨過他的身體,跑向大門。
泰陽伸出自稱斷掉的左手,抓住了譚嘉爍的腳踝,使勁一拉。譚嘉爍撲倒在地。她感受到強烈的沖擊,在那一瞬間并不痛,像突然閃爍又消失的白光,但一秒鐘之後,雙手掌立刻出現遭到鞭打一般的疼痛,而另一種來勢兇猛的劇痛從鼻梁朝整張臉擴散,直到她頭皮發麻呼吸困難。她撐起上半身,看見鼻血滴在地毯上,後一滴把前一滴壓進紫紅色的絨毛裏。
小譚,你怎麽這麽犟呢?你冷靜,聽我說!讓我給你捋清楚,你先了解我的心意!
別鬧了,小譚!你不是一個瘋女人!我們坐下來好好說話!
譚嘉爍感受到的是,伴随着這些語言的,是泰陽的肢體,也許是手臂也許是其他,作為人或者作為獸的肢體,像海草像鱷魚的牙,試圖把控、纏繞還沒爬起來的她,令她想起那些因為原油污染海洋,全身羽毛染上重油,不斷徒勞拍打翅膀的海鳥。她覺得泰陽不那麽有勁,但自己卻有勁使不上來,仿佛巨大的震驚讓肌肉失去了行動意願。
她突然聽到有人說,滾開,然後是一種沉悶的撞擊聲,兩秒鐘之後,有他人手臂嵌入她的腋窩,試圖把她扶起來。她掙紮,但立即聽到,并且終于分辨出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嘉爍,是我!”
胡一曼把譚嘉爍扶起來,攙着她朝洞開的大門走。泰陽剛才被踹了一腳,坐在地上,在捕捉呼吸節奏的間隙,大吼着,你誰啊,誰讓你闖進來的,小譚你留下,小譚!
快到門口了,胡一曼察覺譚嘉爍鼻子還在不停流血,于是托住譚嘉爍的面龐,讓她仰起頭來。譚嘉爍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為了不讓血流進嘴裏,支支吾吾地說了聲“wao(包)”。胡一曼趕緊把她的包拿上,帶着她沖進了停在不遠處的車子。